跻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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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利集(1)

阴阳帽

孝可通天达地,又能求贵求名。鬼神赐帽立功勋,贼寇闻风逃遁。

江西南昌府丰城县北路黄连垭赵德辉之子宗儒,小名珠珠儿,孝性天成,六岁母亡,多得六旬祖母汪氏抚养,佃田耕种,只有押租钱五十串。德辉为人奸诈,且多隐恶,因衣食不足,想方拉骗做事,更加欺心,而家中越加紧促,朝日愁闷。一日,有人送《劝世文》一本,乃《三圣经》直讲。德辉一看醒悟,想:“我平生行为多欺天害理之事,谅必罪大,所以越搞越穷,若不改悔,只怕要耍脱人皮。”于是立誓痛改前非,真心行善,凡篇中所言不要钱的好事,如立口德、存善心、排难解纷、救蚁放生、培补古墓、修砌路途,无不勇力为之。数年家有余剩,德辉甚喜,为善之心益坚。但此地多盗,见他兴发,时时来偷,德辉防之甚密。一夜贼盗正在剪篱,德辉轻轻起来,走至贼后,大喊一声,贼骇得乱跑,德辉赶近打倒一个,用力饱打,见贼不动方回。从此与盗成仇,夜夜打搅,庄家菜出来即失。德辉夜夜不睡,内外防捕,杀伤一贼,方才安静。

时逢四月,请个日工在扯麦杆,土外是条大路,忽来一乘轿子,挂膀垂帘,外露绣鞋,后随少年背包囗伞。抬夫放轿,向少年要钱。少年曰:“抬拢才有。”轿夫说:“已抬拢了。”少年曰:“我原说抬至黄连垭,怎么放此?”轿夫曰:“这里就是黄连垭。”少年曰:“黄连垭有街市。”轿夫曰:“那是黄连坝,离此还有十多里。”少年曰:“既然如此,添你点钱,请你抬到黄连坝去。”轿夫曰:“我要回去,另请人抬。”少年曰:“多添点钱抬去何妨?”轿夫曰:“多要四百钱。”少年曰:“十里路要四百钱,也无此理。”轿夫曰:“我们饿了,不爱抬得,何必多讲!”少年大怒,解包下钱二百,轿夫拿起便去。赵德辉想:“这人才心厚,怎么三里路就要四百钱?多少添点也抬得了。”少年忽对他曰:“你这位大爷,小子远方人,室人探亲,从此路过,错说黄连垭,轿夫我不抬,请大爷行个方便,帮我抬去,开你百钱。”德辉曰:“我不得空,客官另请。”少年曰:“小子人地两生,无处可请,再添四十文就是。”那日工心想:“只三里路怎得不抬?”便曰:“再添八十文,帮你抬去。”少年添钱六十讲成。

二人抬起,将欲进场,少年曰:“我腹痛大解去了,你抬到文和店,等下就来。”二人抬至店中,许久不来。店主问那里来的,德辉告知其故。又等一阵,还不见来,出场看又无人。店主曰:“你问这妇人就明白了。”德辉问曰:“客官娘子,你办不办菜?”问几声不见答话。店主娘曰:“定是睡着了,待我去看。”将帘揭开一看,一个坐斗。店主拉起忙问:“啥事?”已不能言,手指轿内。店主揭帘看,才是死人,莫得头首,大声吵曰:“赵德辉!你在那里抬个死人拿来害我?”即告知客长,拿链锁起,寄在轿杆上。德辉骇得浑身打战,无言可辩。

店主请保甲客长,叫德辉抬进县去禀官。官验并无血迹,头是死后割去,复验周身。系犯淫见杀。叫保甲客长来问,俱说是赵德辉抬来的。官问德辉曰:“你为甚抬个无头尸放人店中,是何情弊?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赵德辉战战兢兢,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民从头说分明。

民生来处的是困境,黄连垭佃人田地耕。

家贫寒守已安本分,行方便苦口来劝人。

四月间乡村活路紧,请日工上坡把土停。

大路边忽来轿一乘,有少年背包一路行。

那轿夫放桥把钱问,抬此处先前已说明。

他无奈才将民等请,说室人到此来探亲。

他情愿出钱二百整,民伙计一口便认承。

民抬起将欲把场进,少年说腹痛寻厕登。

叫民在文和店内等,等一阵全不见来临。

民出场四望无踪影,回店喊轿内不应声。

店主娘揭帘看动静,才知道抬的是死人。

投客保把民来锁定,要民等抬起到丰城。

民大意未问他名姓,并未问家住在何村。

不知他与谁结仇恨,不知他是个啥心情。

拿死人割去了首领,藏轿内把民来倒腾。

望青天施一番恻隐,放小民回家去奉亲。

官问保甲:“赵德辉之言实否?”保甲禀说:“听闻是那人请他抬的。”官问:“黄连垭隔场好远?”保甲曰:“共有三里。”官曰:“三里如何要二百钱?”保甲曰:“村夫只爱便宜,那知利害。”官回衙复问,亦是原供。官想:“若是他杀的,就不抬在市镇来了。但这案既是杀人,为何弄人抬至场街?既至场街,定要禀究,既是要本县究治,为甚又割头首,是啥情弊?”想了半晌,曰:“这人虽非尔杀,却是尔抬来的,权且守法,候捉着凶手,方能脱甲。”将二人丢卡,店主押店,其余回去。

二人进卡,老犯与他上个痰盒子。保甲伶他无辜,前去说好十二串钱和卡,将钱应承,方才松刑,回家放信。其母闻子遭冤,朝夕流泪,今听此言,卖尽谷粱,把钱办好,同孙进城。到卡与禁子说明,放他进去,老犯因他办钱太迟,将他坐在便桶。汪氏看见,喊声:“儿呀!”即气倒在地。德辉与儿子同声叫喊,方才苏醒,曰:“呀,儿呀!痛杀我也!”

一见我儿这形相,不由为娘痛断肠。

不知谁把良心丧,无头尸身轿内藏。

我儿不知上了当,一直抬起进街坊。

客保将儿来锁上,拉儿抬尸到公堂。

太爷全不替儿想,竟将我儿丢禁墙。

娘闻此言魂魄丧,赶紧办钱来团仓。

呀,儿呀!

可怜你偌大铁绳锁颈项,周身全然莫衣裳。

撩脚还把手肘上,拴在便桶受肮脏。

呀,儿呀!

两日不见变了像,一身浮肿面皮黄。

两眼红丝无光亮,遍体斑点是何疮?

“妈呀,是臭虫咬起的。”

呀!

初进来莫床帐,湿尽泥浆,

我儿如何把身放?睡觉不怕受寒凉?

“妈呀,还,最可怜者,把儿弄得坐不能坐,站不能站,伸不得腰,弓不得背,那才老大!”

呀,儿呀儿!

可怜娘一尺五寸把你养,万般辛苦都备尝。

重话一句都未讲,犹如掌上一明珰。

何曾受过这苦况?目睹形容心惨伤!

儿呀!

可怜娘目今七十将要上,牙齿摇摇发苍苍。

倘儿冤深难释放,你娘身后靠何方?

孙儿十二孩提样,出林笋子未成行。

家屋贫寒还拉账,就不饿死也冻亡。

生前既无人奉养,死后何人送山岗?

儿呀!

千万苦情难尽讲,一言一字泪汪汪。

望儿不饱望又望,难舍姣儿喊穹苍!

“妈呀,你莫忧气,若得凶手,就莫事了。”

但愿神恩从天降,拨开云雾见日光。

母子哭得难分难舍,禁子喊道:“你们不要啼哭!把钱交了,早些回去!”汪氏交钱,禁子催逼出卡。

且说赵德辉请那日工,也有老母妻女,膝下无儿,来到赵家朝夕吵闹,问他要吃要穿,发虿放泼,横不依理,忧得汪氏喊天叫地。无可奈何,命珠珠儿去告德辉打啥主意。德辉心想:“他原是我请的,况又比我更穷,卖力盘家,今陷他在卡中,他家怎能过活?不如我一人背案,求官放他,我也对得天地鬼神过了。”于是请人做呈投递。官提二人问曰:“你说工人卖力盘家,你愿一人背案,是真情么?”德辉曰:“此是民心甘情愿,求大老爷放他回去。”官即将工人开释,德辉依然收卡。

再说赵家自德辉去后,家中无人,盗贼不离,把衣服米粮、器具什物,偷得罄尽,庄稼出来半点不留,遂致断顿。汪氏无法可治,只得退佃,领些押租来用,竟把两眼气瞎,医不能愈。谁知德辉又染牢瘟,十分危急,带找叫子来看,正是:

冤中遇难,一跌三战。

家少清吉,人不平安。

珠珠儿闻信领些钱与祖母办点柴米;来至卡中,见父睡在仓上,两眼紧闭,气息恹恹,喊了半晌,方才撑眼,说道:“呀,你也来了。”眼泪双流,许久才说出话来:

见姣儿不由父柔肠寸断,我的儿上前来父有话言。

该因是儿的父时乖运蹇,才遇着无头案身坐禁监。

进卡来受过了千磨万难,每日里想苦情珠泪不干。

只说是遭冤枉老天照看,须念我无辜人身体平安。

谁知道陡然间得下病患,朝夕里闷寂寂又烧又寒。

请医生来调治越加凶险,这一回怕的是命难保全。

父死后儿须要把父怜念,递呈词把尸首盘回家园。

须当在土地祠把魂招转,也免得父阴魂久留在监。

当念父遭命案死得伤惨,怕的是魂飘泊难上家龛。

逢年节在门外泼碗水饭,办酒菜与为父多化纸钱。

再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胆,我的儿须当要紧记心间:

高堂上有老母七旬将满,好似那瓦上霜烛在风前。

儿当要替为父来尽孝念,也免得你的父罪重如山。

又兼之得气病双目不见,凡行动与坐卧甚是艰难。

有呼唤忙答应切莫迟慢,安祖心顺祖意悦色和颜。

早问安晚送睡勤劳无厌,还须要大小便仔细扶搀。

凡百事儿能够小心照管,就是父在阴灵心也安然。

父死后儿年轻无人教管,莫作孽莫囗人莫去签翻。

切不可摸东西把手搞惯,年虽小志气大方算奇男。

长大了切不可胡行乱干,莫轻浮莫放荡品正行端。

淡泊人想翻稍心莫奸险,苦尽了到后来自要生甜。

为好人交好友好言才谈,做好事在真心不在有钱。

除瓦石剪荆榛也是方便,救虫蚁解纷争岂论家寒。

儿能够体父言终身检点,老天爷定然要另眼照观。

保佑儿这一生无灾无难,人也兴财也发富贵双全。

珠珠儿把父宽慰,忙去请医调治,就在卡中服事汤药。下午出卡备办香烛,对城隍哀恳,愿减寿益亲,求神保佑。恳祷半月,果然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夜德辉梦至大堂审说,看见不是父母官,衙役凶恶。官曰:“赵德辉,因尔前世唆讼,冤枉好人,今生该死监卡;念尔子孝心真诚,尔又回心向善,加寿二纪,从前功善尽归冤魂;令彼解释投生,使尔再受磨折,以消前愆而享后福。”德辉惊醒,想梦历历在心。次日对子说明,父子皆喜。从此药到病除,数日痊愈。珠珠儿回家告知祖母,将前后所费一算,押租用了二十余串。

却说此时正当明末流贼蜂起。时有闯王高迎祥部下贼将王大梁,在江西一带抡州屠县,烧屋搂财,杀人无厌,已离丰城不远,百姓各逃性命。珠珠儿办些干粮,拉着祖母,避于山谷。忽听炮声不绝,烟火迷空,人喊马嘶,哭声震地。祖孙藏在大茨蓬内,上有鸟鹊来往。数日清静,到处是尸,房屋无存,连他那茅蓬亦被烧毁,无处栖身。拉祖进县问父消息,见满城是尸,血流成池,所剩者残疾废病以及贫贱衰老之人而已。监门大开,内无人影。珠珠儿逢人便问,皆言贼破城池,逢人便杀,见财便搂。砍开监门,把犯人拉去冲锋。县官逃走,少男幼女尽被拉去。祖孙伤惨,腰中粮尽,寻个沙锅,捡些烂碗,向远方乞食。谁知兵火之后,人民离散,少人打发,祖孙受饿不过,寻些野菜煮吃。珠珠儿想个方法,找些谷草编根长辫,把祖背在背上,想些劝世言语并自己苦情,编成歌韵,跪在路边讨钱,唱道:

人生在世不一般,富贵贫贱有循环。

富者也有为贫汉,贫者也有买田园;

贵者有时成下贱,贱者有时做高官。

月满则缺缺又满,太阳当中就要偏。

万事由天人难算,惟有善事可回天。

前生若肯行方便,今生衣食两周全。

今生破钱将善办,来生快乐福齐天。

前生若是存恶念,今生定要受饥寒。

今生尤不回头看,来生定要受熬煎。

人生何不行方便,为甚一心积孽钱?

有了一千想一万,得了陇口望蜀川。

大限来了各分散,只有冤孽随身边。

阎君来把功过验,受尽阴刑悔断肝。

罪满投生为贫贱,终身困苦不安然。

不信且把小子看,前生过恶有万千:

父亲无辜遭命案,受尽刑法在禁监。

祖母为此忧瞎眼,小小家财尽用完。

小子十三岁未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处找钱奉祖膳,只得乞食做汤官。

那知兵荒人离散,任你哀乞少人怜。

日走数处无米饭,饿得祖母眼睛翻。

饿到极处难行站,跪在路旁讲善言。

仁人君子存惋念,过路施舍一文钱。

不念我子无能干,当念祖母七十三。

救难须救难中难,济急当济急时艰。

一文铜钱修一善,暗中与你把利添。

东成西就无灾难,孙贤子孝乐年安。

珠珠儿跪地乞钱,勉强度日。路旁有古坟,崩个大眼,内现枯骨,珠珠儿心想:“我今受这般苦楚,谅是前生造恶。不如做些好事,以修来世。”遂寻石捂盖,与近处借锄垒好。从此不踩虫蚁,不看妇女,不道恶言,一心孝顺祖母,食必先奉,若讨得少则忍饥不食,一路乞往前行。又过半月,乃季秋天气,黄花满径,树木萧条,渐渐寒冷。来至古樟沟,有一破庙,把祖母背在庙中安顿。幸此地未遭兵火,人屋还多,就在乡中唱劝世文,又与富家讨些烂衣烂絮,与祖母御寒。次夜睡醒,忽有人声,抬头见四人在神桌上打牌,满庙光亮。起身来看,上首少年通身丝绵,余三人中年布衣,在扯炮湖。珠珠儿一旁观看,四人打得高兴,一人取帽抓痒,反手放帽,正放珠珠儿头上,复抓复打,珠珠儿也不做声。又打一阵,鸡声初唱,四人慌忙收牌,转眼不见。珠珠儿四面张望,转眼光亮全无。珠珠儿大惊,想:“我今夜莫非遇鬼吗?”心中害怕,急忙摸至草窝去睡。到天明,摸头上帽子还在,取下一看,乃是青布包巾,都还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