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元集(16)
再说王老幺,见王成卖泥丸发富,他也照样做些,挑到武康卖钱。武康今年之瘟与上年不同,上年是伏心瘟,因热极乘凉,暑伏于心,逼而不下,所以呕吐腹痛。陈土清热利水固皮,大黄下火,故一服即愈。今年是寒症,水泻之药不对了。你看王老么,把店寻到歇下,装起斯文样子,南腔北调,说:“我这丸能医诸般病症,有起死回生之功,每丸取钱四百文。”此时县中死人无数,因上年丸药极效,闻得此言,买者亦多,吃下俱死。买丸者忧气不过,俱来要他退钱,拿丸打烂一看,尽是泥巴。即打客约,拿链拴去送官,禀他假药相方,医死十多人。官当堂打了二千小板,丢卡,候申文发落。王老幺在卡,一无银钱,二无亲人,受尽惨刑,衣服剥尽,好不悔恨。只得坐地痛哭一场:
坐卡中好悔恨,于今想起悔不赢。
我不该父母面前耍脾性,说一还十毛撑撑。
又不该挣得银钱糊乱混,夜夜拿去嫖妇人。
父母在家常断顿,收钱不肯拿一文。
还要骂他不发狠,懒死懒做懒翻身。
帮人有个大毛病,背主懒惰当主勤。
活路出来山坡困,庄稼偷去送人情。
牧童面前我充狠,天天把他头子登。
吃饭就把火手恨,晌午晏了吷先人。
紧工月分喊另请,松工退我不得行。
说话爱展嘴巴动,谈闺道阃不歇声。
浮艳山歌实好听,一天唱得闹沉沉。
王成劝我总不信,反说他是假斯文。
他做泥丸能治痛,武康县内赚万金。
我也照样来做定,谁知吃了医死人。
客约将我来锁定,送到公堂受苦刑。
丢在卡内无人问,私刑件件都受清。
腰中无钱难买合,乞食囚徒好伤情。
这是我忤逆不孝遭报应,自作自受怪谁人!
劝世人,仔细听,亲是活佛,要把孝行。
帮人不忠老天恨,谈闺道阃罪不轻。
不信看我坐监禁,死堕地狱难翻身。
哭了数日,忽染牢瘟而死。无人领尸,抛在官山,猪拉狗扯。
各位,人生在世总要忠孝才有安身之日。你看王成能孝能悌,必忠必信,以泥丸而发富;王老幺不孝不忠,爱嫖爱懒,以泥丸而丧身。同是卖泥丸,何以一个治得倒病,一个就医死人咧?一来所遇之症寒热不同;二来各人的心好孬不等。总之,天之报应,随人而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爽丝毫的。观此二人,盖可知矣。
哑女配
孝子思亲无间,哑女见夫能言。哭退蛇虎在山前,一经神指点,富贵两双全。
汉中城固县有一朱泰,幼时丧父,家贫,极孝。母邬氏,双目不见。泰朝夕服侍,不离左右,常以甘旨奉母,自食惟菜蔬稀粥而已。
一日出门,路遇三人,皆是泰之表兄,邬大兴、龙国治、张永顺。三人忽见朱泰,欢喜问道:“表弟到那里去?”朱泰曰:“我到山上去打柴。”邬曰:“一天打柴,卖得多少钱?”泰曰:“不过八九十文。”邬曰:“你盘亲养口,八九十文如何够用咧?不如做个生意。”泰曰:“做生意莫得本钱。”邬曰:“有宗生意好做,你来跟我打伙,我出本钱,你出气力,赚来平分,又有吃的,你干不干?”泰曰:“好,但不知是那样生意?”邬曰:“去当牛屠户。老牛不过五六串钱一只,肉卖四十文一斤,肥点的有二百斤,可卖钱八串;皮子卖得一串;牛头、四足、肚腑卖得两串,其利对本过深。你看把牛宰倒,先把腿割煎来吃了,然后去剥(皮),有吃有利,快不快活?”朱泰曰:“原来是这个生意哦。殊不知牛是养生之具,有功于人,五谷非牛不耕,人非五谷不活,若是莫得牛与人任力任劳,纵有田土,种而无收。可怜他背犁拉钯,何等艰辛!他出气力,你得现成;他吃谷草,你吃谷心,一家饱暖都沾他恩。依得理来,死了都要拿去埋倒,却怎么还忍心去杀他吃他咧?这个背时生意我决不做!”
龙国治曰:“你不宰牛,何不跟我打伙?我这生意吃也有了,本钱又少,你做不做咧?”朱泰曰:“啥子生意?”龙曰:“去卖狗肉汤。买个肥狗,不过五六百钱,煮熟要卖八个钱一碗,吃的又多,吃了又补,也有对本之利。”朱泰曰:“这个生意更做不得。你想,狗之功德与牛一体,跟人守家,忠心为你,夜来不眠,内外经理,一闻响声,即忙咬起。人若无狗,不但盗贼难防,而且睡也睡不得一觉好的。此功极大,应宜戒食莫杀。这个伤天害理的生意,我更不能做!”
张永顺曰:“朱老表呀,他们那些生意当真做不得的。你跟我打伙,我这生意跟他们的不同,不要本钱,又能得利,你做不做?”泰曰:“世间那有无本之利咧?看你说来我听。”张曰:“是安子。砍些竹子,空时划些蔑片,编成囗子,挖些虫线冲烂,涂在门上,放在田边流水之处,到次日一早去收。安二百囗子,多则二十斤,少亦有十斤,吃半卖半,又不劳神,又能盘家养口。你讲好不好咧?”泰曰:“我道是啥生意,原来是伤生害命之事。这鳅鳝虽然无功于世,他却无损于人,理宜戒口勿食,何必把他命倾?若去安挖蚓,伤了多少生灵!一朝遭了报应,那才悔之不赢。我就饿死,也不去做那损阴丧德的生意!三位表兄,你我都是亲戚,痛痒相关,如今听我相劝,以后戒了,切忌莫做,老天自然照看你们,有吃有穿。”三人不听而去。
朱泰走至南山打柴,见半山岩上有个大格篼,可值二百多文。次日拿斧去砍,忽然人往上升,站在空中,离地丈许,心想:“今日才怪,未必要腾云了?”用力下窜,许久方落。才砍两斧,又升上去,想道:“我今日未必要上天了吗?先前也是这样,果能上天,我把妈背到神仙府去,将一双眼睛拿来医好,也不枉盘儿一番苦楚。”及至窜下,又砍又升,抬头一看,“嗨呀!”一个筋斗如滚石而下,滚至石坪,幸被小树绊住,底下黑气只往上冒。朱泰惊定,往下一看,“嗨呀!”又是一个坐斗,说道:“我我我,今今今天定死无疑了!”
各位,你说朱泰看着两个啥子?原来山上有根蟒蛇在晒太阳,闻得斧声,伸头向下,想吃人肉,哈气人往上升,歇气人又下落。岩下睡的是只猛虎,被泥沙惊醒,也想吃人,因岩高石滑,脚抓不稳,跳上又落下去,故而在此吐气。朱泰看见骇急,左右四望,尽是高岩,想:“我今逢绝地,必无生还矣!然而我死倒不足惜,我妈在家怎得下台?”想得无法,只有跪地磕头,一声蛇一声虎,边喊边哭道:
这阵骇得魂飘渺,上下左右无路逃。
只得跪地来哀告,还望蛇虎把命饶。
可怜爹爹死得早,丢下我妈守节操。
家屋贫穷钱难找,呕尽心血托儿曹。
千辛万苦盘大了,靠我打柴过终朝。
我妈得病又不好,双目不能把物瞧。
饮食不得把口到,行动无人站不牢。
你若把我来吃了,丢下我妈怎开交?
就不气得把颈吊,也要饿死到阴曹。
呀,蛇呀,虎呀!
都念朱泰念妈老,一命就把两命抛。
命债欠多吃得少,何苦丧我命一条?
虎呀虎!
你在兽中称王号,并非无知蠢山妖。
蛇呀蛇!
你在山中修大道,无非未变龙与蛟。
吃人也要分孬好,未必见物称就捞?
你看朱泰年幼小,一身枯瘦莫得膘。
乳腥尚臭无味道,吃了肚子要发糟。
浑身漫膈多和少,油甲堆来把皮包。
替你心呕要打曝,吃了定然把稀淘。
何不施恩来放了,使我回去奉年高。
呀,蛇呀!
你为甚还在岩上把须绞?
呀,虎呀!
你为甚还在坎下把头摇?
我若在此把命掉,不孝之罪是你招!
如今好话说完了,磕头头上磕起疱。
蛇在昂头虎在跳,不肯放我为那条?
无法再把情来要,快通商量莫放刁。
不如权且来寄倒,候母临终葬荒郊。
那时肉肥膘硬了,任你拿去犒大劳。
朱泰正在哭诉,忽听风声响亮,抬头一看,蛇不见了;又看虎,亦不见;说道:“呀,我的妈呀!幸喜得好,他不吃我了,今日这条性命都是捡到的,好好好,寻路回去罢了。”
朱泰回家,对母大哭曰:“你儿今日打柴,遇着蟒蛇、猛虎,上下齐来,希乎把性命送了。亏我磕头哀告,方才感化而去。谁知性命救得,把一身就滚痛了,柴也莫得,好不骇人!”邬氏曰:“我儿今后须仔细防着,幸喜你有孝心,菩萨保佑你,不然身遭毒口,你娘又靠何人咧?”遂把朱泰身上一模,骇曰:“可怜我儿滚成这个样儿去了,快到陈二老爷烧房里去赊四两酒和三七,搽些吃些,免得触气。”朱泰应诺,提壶而去。
且说陈二老爷名文进,家颇富豪,乐善好施,每年要收佃钱二千多串,庄稼极宽,请人甚众。妻樊氏,生四子一女。长媳魏氏,虽是大家人女,小时惯习,性极泼烈,而且懒惰好睡,不知孝顺,专好艳妆;公婆讲他一句,要还十句,丈夫说他,他就乱乱吷,弟兄妯娌个个成仇。是年身怀有孕,临盆之时极其凶险,小儿三日不下,一家惊慌无主,方法用尽,全无效验。魏氏无可如何,口喊:“婆婆救命!”樊氏曰:“我平日教你莫在灶房发气,不要咒人骂人,你不信!如今恼了神圣,降此灾难,我也莫法,你快悔罪!”魏氏曰:“媳妇千悔万悔,肚肠都悔烂了,总要婆婆打个主意,媳妇才有性命。”
樊氏焚香秉烛,替媳悔罪。文进曰:“他平时那们凶横,认得那个?深怕忧你不死,如今悔也迟了!”樊氏曰:“你这老汉啥,他已遭报,正在作难,还见究他做啥!”悔毕起来,闻魏氏已死,慌忙去看,还有一线之气。半晌苏醒转来,叹气一口,说道:“好悔呀!
适才阴司走一转,不觉来到鬼门关。
遇看牛头和马西,将奴锁起进城垣。
上坐城隍怒满面,大骂魏氏太不贤。
娘家不服爹妈管,说一还十嘴巴尖。
泼性一发如牛犬,不畏神鬼不怕天。
出阁起心越不善,好吃懒做只贪眠。
尊卑礼法无一点,公婆当做路人看。
丈夫沾倒就开囗,一时还要吷祖先。
每日灶房无忌惮,打鸡骂狗胡乱言。
叔嫂之间射冷箭,谗言状告枕头边。
一见弟媳就签眼,专分彼此爱耍奸。
妹妹温和人能干,拿来使口当丫鬟。
多喂鸡鸭想吃蛋,谷米抛撒吃不完。
字纸拿来搽桌案,爱绣龙凤和八仙。
行动妖娆爱打扮,穿红看绿逞容颜。
水粉胭脂涂一脸,蛊惑丈夫把淫贪。
说我罪多难尽谈,黑册载满有万千。
所以今日遭产难,看你改不改心田。
不念你祖多行善,定拿恶妇抛刀山。
赶紧改悔莫迟慢,吉星一到自安然。
说罢把奴又出殿,因此才得还阳间。
呀,婆婆呀!
你媳从前太奸险,直到如今悔烂肝。
还望公婆把媳念,赦媳不孝罪如山。
一家大小莫报怨,念我无知错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