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作民(2)
2.石匠
孩子们都是哪里有稀奇去哪里,哪里有热闹去哪里。在这块癣巴样的桥溪庄上,每天除了能多看几回汽车,就是去厂看他们的爸妈干活。而那些,他们早看腻了。比较起来,修观音庙就算得上很稀奇了。没上学的,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上着学的,放了学来。他们总是三五个在一起,围在师傅们旁边,痴痴地看着他们干活。有时候,他们也聚在一起干一些他们认为有趣的事,但他们不走开。师傅们爱逗他们,要他们朝着天空叫爸。说孩子们越叫得大声,他们的肚子就越痛。遇着像雪豆这种不知事儿的,就真叫,师傅们就捂着肚子大叫:哎哟!别叫了,我肚子痛啊!看着一群大人捂着肚皮叫痛那是很有趣的事,于是孩子们全叫起来。几张透红的圆脸冲着天空,乱七八糟喊成一片:爸——爸——!
师傅们也叫成一片:哎哟——哎哟——我的肚子痛啊——
后来,大人孩子的,就笑成稀里糊涂的一片。
大一些的孩子,像雪山雪果雪朵们这样的,他们上过这种当,他们是有见识的。他们知道这是师傅们变着法儿骗他们叫自己爸。猪才上重复的当哩。但他们仍然喜欢这些师傅。他们的爸妈除了睡觉就是上工,没时间和他们亲密,再说他们的爸妈好像也没这帮师傅容易亲密。他们就和这帮师傅亲密上了。亲密间,孩子们都能唤出每个师傅的名儿来,当然,他们在名字的后面还加了个叔或伯。他们问,你叫啥名儿?被问的说,叫我石匠伯。他们想,他叫石匠,于是就记住了,以后就叫他石匠伯了。他们不知道石匠伯之所以叫石匠是因为他干的是石匠活儿。他们又问另一个,你叫啥呢?那一个说,叫我泥匠叔。他们想,哦,他叫泥匠哩。
这天,石匠伯突然就叫起肚子痛来。孩子们说,我们也没叫爸,石匠伯你怎么肚子痛了?石匠伯听了发笑,但笑得有点苦。不多一会儿,石匠伯就不能干活了,手按着肚子,嘴里不停地吸气,额上汗珠子豌豆大。师傅们都停了手里的活看着他,脸上都担着心。谁问孩子们,你们这里有医生没有?孩子们说,没有,在对面坡上才有医生,他又能医人又能医猪娃还能医牛哩。但雪朵说,石匠伯你得“羊毛痧”了,我妈会挑“羊毛痧”。于是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起来,对对对,雪朵妈能挑“羊毛痧”,石匠伯你肯定是得了“羊毛痧”,那病就是肚子痛,我妈都得过的,是雪朵妈给挑好的。
雪朵妈轮晚班,在家里给猪娃剁猪草。雪朵和她妈孤儿寡母,所以雪朵妈除了在厂里上工,还养着一头猪娃。雪朵妈每天都比别人累,所以雪朵妈每天都比别人没有精神。一群孩子七嘴八舌把她耳朵都吵炸了,她才把眼睛睁大了一点。这一睁,她的好看就暴露出一些来了。虽然石匠当时肚子正痛得要命,但他还是看出了雪朵妈疲惫下面的姿色。他想这是一块能打磨得很好看的石坯。
雪朵妈先用手沾了水在石匠的胸口拧,像对石匠有深仇大恨一样使劲拧。石匠眼睛瞪着雪朵妈,嘴里哇呀哇呀乱叫:妈呀,你是把我当冤家呀!雪朵妈不管,像听不见。只一会儿,石匠的胸口就起了一个青紫色的血包。雪朵妈就拿一根缝衣针在这个血包上挑拨。这下,石匠不叫了,眉拧成疙瘩,嘴里直吸气。雪朵妈说,忍着点,把几根毛丁挑出来就好了。石匠说,行吗?雪朵妈说,你不相信又来找我做啥?孩子们叫起来,行的行的石匠伯。说话间,雪朵妈已从石匠的胸口挑拨出几根牛毛样的东西来。那东西像琴弦样的并排在石匠的肚皮下面,被雪朵妈用针挑起来,成了几根抛物线。雪朵妈用嘴咬断了这几根抛物线。石匠不痛了。石匠在雪朵妈埋下头咬住他胸口里的那几根弦的时候就不痛了。雪朵妈把咬下来的几根毛丁交到石匠手里,说,完了。还痛吗?石匠忙说,不痛了不痛了。说完石匠还坐着,雪朵妈想了想,就给他倒了一碗开水,说,我们这儿的水都是从河里抽上来的,河里什么没有啊?不能喝生水的,你要是嫌烫,就等冷了再喝。接着,雪朵妈就去剁自己的猪草了。天快黑了,快到她上工的时间了。
石匠真想等水冷了再喝,可他又觉得这样干坐着怪不自在的。于是,他端起开水,一边吹一边喝,喝得全身汗水直淌。
石匠喝完了水,冲着雪朵妈的背说,谢你了。
雪朵妈回头还给一个疲惫的笑。
石匠把在一边玩的雪朵多看了两眼,说,我走了。
雪朵妈说,过去也不要急着干活,歇会儿。
石匠说,谢你了。
几个孩子送他出门,他走了。
第二天,几个孩子再去,他们手里就意外地得到了两颗糖果。是石匠伯给的。雪朵的五颗,其他孩子的是两颗。雪朵从手里的糖果数量上懂得了点什么,久久地呆在石匠伯旁边,还比别人多给石匠伯几个笑。石匠伯悄声问她,雪朵,你妈叫啥名儿?雪朵说,叫凤美。石匠伯笑,想来是想记住这个名字吧,他把雪朵妈的名字重复一遍。他还想问点什么,但雪朵已经走开了。因为雪豆和她作民爸一起来了,雪朵跑去跟雪豆打招呼去了。
3.大树
今天轮到大树做饭,他得提前回去为大伙准备晌午饭。春天的燥热里,他感觉到一种晕眩。他知道这种晕眩来自哪里。刚才兰香又去了工地。
春天里的女人就像春日下飞来飞去的蝶儿,让人无法阻挡那份要去捕捉的渴望。
大树把自己剥得只剩下裤衩,端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他想浇灭自己身体里的那团燃烧得让他晕眩的火焰。不过他没得逞,他感觉水到他头上时他的头发里在滋滋冒着烟。好像他浇的不是水,而是油,这油让他的心里的火更加地旺了。他心里的那双眼睛告诉他,兰香站在他的背后。
兰香来到他背后时他正往自己头上浇水,哗哗的水声遮住了兰香走来的声响。他把凉水浇了一头一身以后身体里的火焰却燃上了头顶,他就知道兰香站在他身后了。他回转身,兰香果然站在他的面前、兰香是打酱油回来,碰上大树光着身子浇自己冷水就情不自禁站下了。大树的身子在太阳光下闪着釉光。这个浑身都充满着阳刚气质的男人在女人胸怀里种下了许多的怀想。一个个让人心跳的思想蝴蝶样在兰香的脑子里翻飞,使得兰香在大树转过身来以后仍然回不过神来。大树见兰香的眼神磁在自己身上,心神突地一阵慌乱,忙叫,打酱油啦?兰香经这一叫醒过神来,两片红云跃然脸上,神色迷乱,嘴里喃喃地问,你叫什么?大树说,我叫大树啊,你忘了?
哦,叫大树,你叫大树。兰香埋下眼皮,想藏住自己的思想,但脸上的红晕还暴露着,她急忙抽身走开。
大树跟着来了。大树说,我想借几个干辣椒。大树说着话,眼睛却胡乱看。兰香知道大树不是真来借辣椒,兰香是个女人,春天的女人尤其灵慧。兰香用不着眼睛,仅凭女人那份灵敏的直觉就知道大树不是来借辣椒的。兰香说,他今天上白班。兰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刚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她想补救点什么,但大树没容她补救。大树把她抱住了。
兰香不去工地上了。兰香的胸怀里满满地装着那种叫着幸福的东西。这样的女人很安静。兰香一个人坐在家里,守着个冷清得不能再冷清的小卖摊,嘴里嗑着瓜子,心思却在春日下翩翩乱飞。那个叫大树的工匠,那个年轻的身体,充实着她的整个心怀。她什么也不需要,她只需要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怀想就行了。
大树却不像兰香那么安静。大树一会儿又来了,一会儿是买烟,一会儿是买火机。来了买了却不想走,看看旁边没人就捏一下兰香的手或者脸蛋。兰香又怕又羞,脸儿红红的,说一声你要干活的,又说一声别累坏了身子。觉得不够,又抓一包烟塞进大树的怀,却又叮嘱,别抽太多的烟。大树不想要烟。兰香脸上两片红霞突地厚了,娇声嗔怪道,大白天的,快去上工吧!大树说,我不去。兰香说,快走,要不我不理你了。大树说,我不走,我想你了。兰香慌慌地看看四处,见没有眼睛瞧着这边,忙拉大树进屋,关了门。
他们以为他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这天石匠却悄悄对大树说,你偷人家媳妇就不怕遭人揍?大树愣怔了半秒钟,脸红了,却不作声。石匠说,你准备把兰香带走?大树看着石匠,问,行吗?石匠说,怎么不行?只要她愿跟你走就行。大树扑闪着大黑眼说,兰香她愿的,肯定愿的。石匠说,可你们不能在观音庙还没修完之前就暴露了。大树说,我把持不住自己。石匠说,明天你就开始塑像吧。大树忙点头,高兴得恨不能立刻一巴掌拍出个观音来,立马就带着兰香远走高飞。石匠说,塑观音像这几天你不能去沾兰香。大树觉得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石匠说,你叫兰香到雪朵妈面前说说我吧。大树大眼睛睁得像灯笼,差点儿叫出声来。石匠说,雪朵妈为我挑过羊毛痧,她的嘴里咬过我的肉。大树实在是个聪明的小伙儿,只听到这儿,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在石匠面前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
大树就跟兰香说,石匠大哥知道我们俩的事儿。兰香一吓,大树却说,吓什么吓?他想跟雪朵妈,他要你去她面前说说他的好话,让她对他有个印象。兰香明白了。大树说,我明天开始塑观音了,不能碰你了,等我完成了这工程,我把你带回老家。
大树专心塑泥像。
塑坯。
刻画。
涂彩。
大树塑了三个泥像。
一个观音,两个童子。
4.走
有了庙有了像得把神灵请进庙里来,李作民请来法师,摆开大排场请神灵。法师是三个,一个专门念经,一个舞着宝剑作法,一个带着庄上几个年轻男人沿着省道插香火。香火沿着省道前后插了一公里远,一炷挨一炷,像迎接神灵到来的路灯。插完了道上的,再插庙宇周围的。也是一炷挨一炷,在离庙宇五十米的地方,沿着庙宇插满一圈。新庙宇竣工,各路神灵都要来的,得有庞大的香火队伍,以示人的虔诚。
全庄的人都来到这里。这天厂里被迫停产半天,香火味缭绕的桥溪庄显得分外安静。除了庄上的人,一些过路的也站下了,厂的几个管理人员也来了,一些车也停下来了。
舞宝剑的法师满头大汗,他一直看着茫茫的虚空,可他却指挥着地上的人。他高喊,神仙们来了!插香火的法师急忙叫庄上的大人孩子到庙宇前那片麦地里跪下。因为这时候鞭炮已经响起来了,鞭炮是万响一盘的,共有二十盘哩。这二十盘就是二十万响哩,二十万得响多长时间啊。鞭炮响完了,人们的耳朵里还要响大半天哩。好像刚才那些响声全挤到耳朵里藏了起来,这时候见外面没动静了才争着往外面逃哩。有这些声音堵在耳朵里,舞宝剑的法师喊“神仙进门了,挂红!”他们都没听见。后来耳朵里没有响声了,一些人就悄悄抬起了头。头老是支着,脖子很酸,再说,总得关心一下神仙们是不是来了吧。仰起头,看到了头顶大红的菩萨。菩萨正一脸慈笑地看着自己哩。心里一撞,菩萨来了,菩萨来桥溪庄了。于是再不敢看着菩萨了,勾下头,看地,看被自己糟蹋了的麦子。
陈小路在抬头间突然觉得这观音好像他的女人兰香。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急忙埋下头,生怕自己这个想法一不小心冒出去,被别人看到了。可后来居然有人喊了起来,嗨!你们看,这个观音像不像兰香?那是在法师说“都起来吧,观音已经住下了,其他神仙已经回去了”的时候,这个声音喊过后,大家就都仔细去看观音像,于是都说,嗨,真像兰香。谁就东张西望地叫,兰香,兰香呢?陈小路急忙告诉大家,兰香说身子不舒服,到城里看病去了。还说去的时候兰香许下愿的,说看病回来就来给菩萨烧香,说她到时候要给菩萨烧一大把香,还要给菩萨磕一个小时的头。大伙就说,哎呀!等她回来,让她来看看,真是像她,像惨了。接着又有人叫起来,嗨!看这童子,看起来也有些面熟哩。哎呀,像那个小工匠哩是不是?这么大声地说来说去的人都是些不大懂事的女人。她们的叽叽喳喳把男人们惹火了,他们喝斥她们,吵啥呢吵!也不知道个严肃,是在菩萨面前哩,也能乱说话?可她们还是忍不住要叽叽咕咕,她们说那童子就是像修这个观音庙的小工匠嘛。
当晚,兰香没有回来,陈小路没等到天亮就找她去了。
陈小路第三天回到庄上,他的身边没有兰香。
陈小路去了观音庙。他没有烧香,也没有磕头。他直直地站在这个和他女人很是相像的泥像面前,愣愣地看了她半天。后来,他举起面前的香炉,朝那张酷似他女人的泥脸砸去。哄然一声,泥脸缺了半边,不像他女人了。他又举起香炉,朝着那个很像小工匠大树的泥童子砸去。然后,他朝着青愣愣的庙顶,把一个嘶破了的吼声喊了出去。
陈小路砸烂了观音像,大伙都很愤怒。都认为女人跑了又不关观音的事,说他砸观音像是要挨天杀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心里真想天能杀了陈小路,他们说陈小路你必须去请个和尚来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同时请个工匠来把观音像修好,才能免遭天杀。
陈小路不怕天杀,女人没了,他什么也不怕了。
他走了。
去哪里,他谁也没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