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作民(1)
陈小路去找李作民。
叔不交钱。全都交了,就他不交。他跟李作民说。
李作民说,他不交就算了,他连女人都没了,你们还要他怎样?
陈小路说,我是怕大家不依。这观音庙修起来是全庄人都得益,哪能不凑钱呢?再说,这事本身就是他发起的,这下他不人份子了,这件事谁来牵头?……
李作民听不得陈小路唠叨,在口袋里摸。他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遍,从身上搜出三块钱。他很不好意思。他把这几块钱摊在陈小路面前,很羞愧地说,我也不能替他垫这份子,我没钱。陈小路脸上突然飞起一片红晕,他说,作民叔,算了,我去跟大伙说去。李作民朝着陈小路的背影说,牵头的人,叫大家选一个吧。
陈小路叫齐庄上人,怂恿大家选李作民做牵头修观音庙的人。他说,作民叔是一个有头脑有见识的人,而且也只有他才比较有时间,我们把这件事交给他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家的雪豆。雪豆刚生下来时就会说话,而且说了那样的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件事说明雪豆不是凡人,而且,指点我们修观音庙的还是雪豆和作民叔,所以我认为这件事交给作民叔是最恰当的了。大家觉得陈小路说得有道理,他们的确没时间来管这个事儿,能有个人把事情做好了,大家只管受益当然是好事。这样,钱凑齐了,修观音庙的事就交给李作民了。李作民不想干。一是因为他女人卧床不起,家里家外都得他忙,他没精力。二是他认为修观音庙是搞迷信,他不相信迷信。大家说,不是你叫我们修观音庙的吗?你不牵头谁牵头?再说,除了你,我们也选不出人啦。
李作民只好应承了下来。
观音庙这个工程不算小,李作民每天把时间分成几块,给厂里两块,拾掇中晚餐。给观音一块,料理工程所需的材料。其余的给家里,管两个孩子和躺在床上的女人。有时候,事情会故意捉弄他一下,迫使他把计划打乱,弄得他方寸大乱。
女人会偷出不咳嗽的时间骂他,说他逞能,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好,还要多管闲事。李作民自嘲地说,怎么是多管闲事呢,是建观音庙哩,建好观音庙,观音就来这里保佑我们哩。女人说,观音要真是有那本事有那诚心,你现在正在忙给她修庙的事,那她怎么不保佑我药到病除?她要是真能让我这病好了,能干活了,我给她烧高香,不管她的庙有多远,我都去给她烧。李作民挤出一丝苦笑来,说,你可要少说点观音的坏话,不然大家听到了要撵你出庄的啊。女人还要跟他理论,他就阴了脸看着女人,用冷冷的眼光把女人的话堵回去。女人把话憋回去,咳嗽就开始了。李作民收回只有零度的目光,走了。
他给管理这间厂的几个浙江人煮饭,这几个浙江人自从听说李作民的女人生了病就有些不满意李作民了,不是因为李作民本身,是因为他女人生的那病。浙江人说的是夹生的普通话,李作民听着那话里的嫌弃成份就很浓。浙江人说,你女人那病有可能是肺结核,那是很传染人的。浙江人不光说,还让他从眼睛里看到他们的怕。他们怕他李作民从他女人那里把病传染来再传染给了他们,他们要求李作民开餐之前必须把餐具煮一遍,他们要亲自从沸水里把餐具捞起来才肯吃饭。浙江人的这些行为很刺伤李作民的心,但李作民不能计较,他能做的就是忍气吞声,尽量把在厂做饭的日子往长里走。可是尽管他十分小心,浙江人还是能找出对他的不满意。有时是菜的问题,有时是开饭时间的问题,反正总是要说点什么,好像不说点李作民的什么他们就吃不下饭,他们把说李作民一点什么当下饭菜了。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李作民还被乡亲们拖入一种忙乱中,结果是可以想象的了。这天,一个浙江人居然在一阵不满意后说出了“不想好好干就走人”的话。关于这些,李作民也不能跟老婆说,更不能跟别人说。他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一口一口叹气,权当是倾诉了。
李作民托人请来了几个外地工匠,按照大家的意思请人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工了。李作民常去监工。虽然工程上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懂,但庄上人要他负责管这个事儿,他也只好常常抽一些时间到这里来走走,和工匠们拉拉话,把一些希望说给他们。平时,他在这里呆的时间不过是一支烟的工夫。他说他很忙。但这天,他连着给工匠们撒了好几根烟还不走。工匠们说,兄弟忙去,工程的事儿,你放心,我们保证让大家满意。到时候要不满意你们不给工钱行不?可李作民说,我不忙,和大伙聊聊。今天不忙?为什么今天不忙?你哪有不忙的?工匠们也都知道李作民的家里有个病老婆,还知道他每天都得到厂的食堂里去煮饭。李作民虚弱地笑笑,说,我从今天开始就不在厂食堂干了。不干了?为什么?那里不好?李作民朝着远处用力吐了一口口水,大了声音说,他妈的厂不要我做了。为什么?李作民看着那个问为什么的工匠说,他们说我老婆是肺结核,我再去那儿替他们做饭就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威胁。工匠们不说话了,手上也不动了。后来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他妈的!又过了好一阵,谁说,其实,你女人的病跟这个厂有很大的关系。是啊,谁接过去说,他妈的这厂一天要弄出多少的灰尘啊,看你们这地方,连片韭菜叶子上都上着一寸厚的灰,人每天要吸多少灰尘到肚子里啊?不生病才怪呢,你们说是不是?李作民说,这个我们也知道,但我们没法去找厂说理,因为是我们自己要来的。我们搬到这里来就是冲这地方有个厂,能找到钱。
李作民这天和这些工匠们拉了半天的话,回去后就去了粉石场。女人的病要医,一家四口要吃饭,他不能停了找钱。
女人也要回厂去干。李作民不让。女人说,我这病一天两天也医不好,你一个人苦来也不够。李作民说,你要是再回去,那你这病就不用医了。女人天真地问,为啥?李作民说,再医也没用。女人就伤感起来,她说,那怎么办?要不,我们也像兰香那样摆个小摊儿,卖点盐啦酱什么的?李作民说,你得了传染病,谁会来买你的东西?女人说,庄上的人不买其他人来买呀。李作民说,你就呆在家里养病吧。
1.兰香
工匠是六个,全是些生猛汉子。他们在庄上搭个布棚,白天在棚里吃饭,晚上在棚里睡觉。观音庙建在桥溪庄后面的坡上。那地是阴阳先生看的。阴阳先生说那里是桥溪庄的主脉,观音在那里才能震住庄上的邪气。白天,总有人跑到工地上去。男人们去了,递上支烟,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上一会儿。女人去了,站一边,工匠们一边干着活,眼睛却偷时间在她们身上忙活。嘴上说不定哪时候俏皮话就冒出来了,女人也不急,俏皮话回过去,还站着不走。当然,庄上的男人闲工夫不多,身子骨强的女人的闲工夫也不多。他们都在厂里上着工哩。往工地上去得勤的也就是庄上的孩子和陈小路的女人。
陈小路的女人不是身子骨不行,她才二十三岁,身子骨好着哩。但陈小路不要她去厂里上工,从去年她怀上孩子陈小路就不让她去了。虽然后来她只生了一长串的气,但听说这回又怀上了。所以,陈小路还是不要她去上工。对于耕地太少的桥溪庄人来说,不到厂上工就会多出很多闲工夫。这些闲工夫里,陈小路的女人就往修观音的工地上跑。女人喜欢看生猛男人,但女人说,她是想看看他们怎么修观音庙。她又不是工匠,她也不准备当工匠,别人怎么修关她什么事,她又能看出个啥?女人养着只猪仔,她每天都要替这只猪仔打猪草。男人陈小路上工了,她就背着个背篓出门了。原来是要到后面坡上去割猪草的,没想到腿却把她带到工匠们那儿去了。
工匠们都听说过庄上怀孩子怀成气的事情,他们问她,听说妹子去年怀了个孩子,怀到后来是一肚子气,是不是真的?她说,谁说不是真的?要不也不请你们来修观音庙了。谁问她,你叫啥名儿?她说,我叫张兰香。谁啧啧称赞,好名儿。谁说,过来,我们闻闻你香不香?兰香说,要闻的就过来,我过去怕给你们熏着,瞧你们那一身汗,多臭。但并没人过来。他们继续着手里的活,嘴上不停。兰香咋闲着,为啥不去上工?兰香说,我从去年怀上孩子就没去上工了。现在呢?又怀上了?兰香脸红透了,像个醉红了的太阳。你就不怕又怀的是一肚子气?兰香说,嘴臭,关你啥事儿?妹子不能这样说,我们来替你们修观音庙也就是为了以后你们这里不出这种怪事,哪能说不关我们的事儿?兰香不作声。谁又说,其实,我们能保证你怀上个真孩子。兰香天真地问,真的?你们还会做法?那边哗啦啦笑出一片来,那个接着说,真的,晚上,我们约个地方,我替你做法。于是那边又是一片笑声。兰香从他们的笑和那坏坏的表情觉出了话中的俏皮,她心里哄地一热,说,我倒不怕,就怕你没那个胆!
走了好久兰香心里还热哄哄的。刚才说俏皮话的是六个工匠中最年轻的一个,黝黑的脸,一对大黑眼。那对大黑眼老是在兰香心里扑闪着,兰香的心就总是热哄哄的,好像那儿装着个太阳。
第二天,兰香带上一壶茶水。
桥溪庄的天气,只要天上悬着个太阳,春天跟别处的夏天一样,燥热。
兰香说,师傅们渴不?我带了一壶茶水,喝不喝?
喝喝喝!哪有妹子的水都不喝的。
妹子你真好,知道我们想喝水,就带水来了,以后这观音可是要多保佑你才行的。
兰香笑。把茶水倒在碗里,一个一个的送上。谁说,妹子你脸上的酒窝都能装茶水了,你用它装水给我们喝吧。兰香说,我脸上的酒窝可轮不到你啃。那轮得到我吗?又是那个长大黑眼的在说话。兰香回头递一碗水上去,说,也轮不上你。说时自己的眼睛碰上那对大黑眼了,啪!她心里什么地方被电击了一下,电光闪闪。一时间她的心狂跑起来,像是要逃出她的胸膛。她不能让她的心逃出她的胸膛,她找回她自己的眼睛,去给另一个师傅倒茶水。但她还是装着不经意地问,你叫啥名儿?大黑眼说,我叫大树。兰香一听他说话,心里又跳一下,不禁回头,却又忙把自己的眼睛藏起来。她不敢和这个叫大树的人把眼睛绞在一起,她怕这样自己有被烧伤的可能。为啥叫大树?她装着不经意地问。不为啥,爸妈起名时想到了大树,我就叫大树了。兰香就笑。
大树说,兰香,我跟你说,我见过你们那种怪现象。
什么怪现象?兰香问。
就是你们怀气那种怪现象。
兰香显出不好意思了。兰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显得不意思了,她发现自己的心里有了点变化了。
大树说,你们这种胎叫做“淘气胎”。
兰香问,啥叫“淘气胎”?
大树笑,说,你们怀的不是人,是气。
兰香痴了脸,想让自己的脑袋把“淘气胎”想个明白。
大树说,这个不关你们女人的事。
兰香问,那关谁的事?
大树小了声告诉她说,关男人的事,是男人有毛病。
兰香嗔笑,说,瞎说。
大树就大声笑起来,把话说得在场的都听见了。他说,你不相信你和我试试,我保证你怀上个货真价实的人种。兰香看他又变得吊儿郎当,有点气,又有点羞。于是,她也把声音扬起来说,试就试,你不怕你的腿给打断我也不怕。大树说,那我们现在就去你家里。兰香说,瞧你还真是胆大哩,我男人在家里睡觉哩。
那边谁说,大树,她是叫你晚上去哩。晚上他男人不在,他男人这几天是轮夜班哩。
哈哈哈!男人们粗砺的笑声将燥热的空气劈得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