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和情敌
在我的爱情真正到来之前,我是朋友们恋爱时的萨满。
麻木?还是懵懂?那被禁止的一切与我天然地无关,我免疫了,没有和常人一样强烈的探究心情,却又仿佛经见过这人世,天生地对爱情熟稔。
海宁和如雁都是我的朋友。
我和海宁,是在同一年,离开了如雁。分离不是我们的选择,是命运。
就好像再好的缘分,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那一年,离别的人真多啊。
海宁走的时候,映山红刚开。我离开的时候,寒风已经袭来。
海宁是早恋的。她学习那么好,却勇于尝试所有不适于那个青涩年龄的禁果。她对禁忌,充满了好奇和关注。然而她也有胆小的时候,她要去约会了,却忐忑到不能自持。我是唯一的知情者,受到邀请,帮忙做个见证。
在我的爱情真正到来之前,我是朋友们恋爱时的萨满。
麻木?还是懵懂?那被禁止的一切与我天然地无关,我免疫了,没有和常人一样强烈的探究心情,却又仿佛经见过这人世,天生地对爱情熟稔。
好吧。我陪你去。
我沉着镇定,成了海宁的靠山。
海宁和他见面的时候,仿佛是被定格的MTV画面。那是在一个废弃了的工地,后景中有一些烟雾。他穿了风衣,风衣的领子竖着,现在看来是幼稚的做派,那时却不得了地被认作是沧桑的标签。海宁的外衣是什么样子的,我忘了,只记得是紫色的高领毛衣。紫衣,修长身段,因紧张而冰凉的手,她的脸色被恋情衬得分外白皙。
她扭头看我,我用眼神鼓励她:去吧,没事的,我在这边等你!
有时候我也会自忖,我怎么是这样的人呢。我被老师们误以为是个好学生,所谓的好学生,就是听话的,乖的,不惹是生非的,并且比较道学的。是的,我因为这个缘故,曾经被老师派到多情善感的女生身边做同桌。可能是他们希望我去帮教。
可是,我并不是这样的孩子。或者说,那只是一些表象吧。
有两个可能。一个,也许我只是晚熟。30岁以前都是少年时光,30岁后才开始初恋。40岁终于嫁人。年过半百迎来了自己的孩子。呵呵。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但愿晚熟的人也长寿些吧。否则,人生百味还未尽尝,就已来到了终点,岂不冤枉?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我的本能被屏蔽掉了。爱情对我来说,不是冒险。是蹩脚的电视剧情要求我们在生活中模仿重演,我不觉得刺激,有时候因为不是发自内心的喜爱而深觉沮丧。
尽管对自己有巨大的茫然,但我支持所有有好奇心的姑娘们铤而走险。
他们像两个雕像一般爱了。
这让我等得颇不耐烦。
竟然没有拉手,也没有说深深浅浅的誓言。行,与言,都被初始的经历惊吓住了。
他们站了有多久?保持着一个姿势?只是相对无言,相望无言。
想起少年时,被我们传抄疯了的柳永诗词: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哎呀,这竟是在说我们。
爱还没有真正开始,离别就真正来临。我们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将四散回各自的家乡。海宁的火车是中午一点的。我们从学校里往车站跑,需要翻一个小山。背着书包,挥舞着松枝,赶到小站时,别说途经的客车,就连闷罐车都不见踪影。我和如雁,还有许多赶来的同学都很失望。
这时,有人说,快看对面的山头!
唔。我们都看见了他。他快步地起身走了。背影十分怅惘。
我做了海宁和他的第一个信使。
他比我大一岁。
现在看来,相差三四岁都像同龄人,而少年时代,若大个一岁半岁,都是要划分清楚的—他真大。真成熟。有着我们完全不可能理解的心灵世界。
我送信给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要走。他却喊住我,随着海宁的叫法,喊我姐姐。我愣住,强调说,我比你还小一岁呢!
他笑,海宁怎么喊你,我就怎么喊你呀。
他让我觉得有些牵缠。
这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男人如果很早就多情,只会令我同情。或者,骨子里多情,但言行上却有一种大袖飘飘的爽朗,多情而不拖泥带水,而不扭扭捏捏,方是性情中人啊。尽管如此,我心里也没有不快,他是海宁的,海宁喜欢,就好。
他和我轻松地说笑着,却不怎么谈海宁。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察觉到了这一点。这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冬天来了,我们家也要搬了。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把信使的差事交给如雁?
如雁是个和顺的女孩,她比我和海宁都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跟从,喜欢笑,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
我只是离开了。尽管有一点隐忧,却佯装不在自己的思虑之内。
海宁给我来信说,她托了如雁做信使。我沉默。不传播内心的细微感受。三个月后,海宁给我寄来了一封厚厚的信。她的字只有一行,说,兰若,你看看吧。
随信附上的,是他和如雁分别寄给海宁的道歉信。
如我所料,信使成了情敌。
在海宁最初对爱的想象中,也许这不啻于一场毁灭性的地震吧。你最好的朋友和你的男友暗度陈仓,而他们的相遇相识却是因为你做了媒介和借口。两个最被信任的人联手制造了不信任案,友谊和爱情在同时被丧失。
这不是新鲜的事。无数后来的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都渲染和夸大了其中的伤痛。
但我要说的却不在此。
伤痛是假的。因为我们投注于爱的想象不可靠。很多时候,我们爱了,这仅仅是个行为,并不说明什么。因为那个被爱的人,面目模糊。他可以随便是个什么人,在合适的机缘,被合适的理由所派遣,然后,爱就发生了。
海宁说爱他,却并不真正了解他。所谓的爱,更多是对当时《射雕英雄传》和《上海滩》里面爱情偶像的模仿吧。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和她在一起,于风中,于少年幻想的心里,于恍惚和惊惧的揣测里共度,那么,这份投注就权且被称作了爱。
如雁也说爱他。我却知道,他们一定不相爱。他是多情需要安放,如雁却是被海宁的爱薰习。就像更弱小一点的孩子,见到姐姐穿了花衣,就一定会羡慕叫嚷,我也要那样的衣裳。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适合,只是需要跟随。如雁太小,审美还未建立,只要是海宁的,只要是我的,就一定是好的了。
我不安慰海宁。
因为我的这些判断,和海宁的要强,属于两条道上的车。面对真相,我只是沉默。而海宁,她一定会忘了他。多年以后,她会把他们呆若木鸡却无语凝噎的对视当作笑谈。
我更为如雁思虑。
我由她想到了一个词,叫作薰习。
当我们年幼时,缺乏判断,没有经验,我们会听从他人,模仿他人,误认他乡是故乡;当我们成长,我们不再满足于当跟班,随波逐流,这个时候,被唤作主见的习气成为我们行动的主人,觉今是而昨非。
和正直刚勇的人在一起,我们也变得有力量了,和颓唐消极的人在一起,我们也郁郁寡欢了。迎风落泪,见异思迁,我们实现了自己做决断,但能做决断的心却依然摇摆不定。去练内力,我们散乱的气息在五脏六腑中横冲直撞,想把肺火肾水接引出来,成为专注的力量,简直不可能。
静坐的时候,闭目容易昏沉,睁眼,又思虑万千。
打开念佛机,那里面有比丘在五音念佛,专注的时候一心一意地在听,但很快,那声音杳杳,心思驰骋,置若罔闻。即便在我津津乐道如雁的盲从时,我仍不能幸免。盲从是她的软肋,而心猿意马是我的误区。
薰习。让解脱自在薰习六道轮回的心。让净念相继薰习人我是非的心。当旧的习气从最深的意识里被根除,薰习的种子成为习惯时。我才会真正坐下来,听。
如果不是天生的清净,那么宁可要择善而从之。让善,让所有被称作美德的品行来薰习,来修正,来改观。当习性弃恶从善时,清净的心地已经得以培养。在这个境地上再来进步,相对来说,省却很多弯路。这虽然说的是修行事,却也折射了我们的成长。
时间过去了很多年。
我曾经以自己一副成长后的陌生脸孔,回到自己少年时代居住过的地方。更多的新人涌现,熟悉的父辈们已白发苍苍,当初的少年们也成家立业。我拿到了如雁的号码,几番犹豫后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迟疑地答话,背景声里传来孩子的啼哭。她并不愿意出来见我。因为生活已经变样。每一个人,在一次又一次的洗牌当中,自觉划分出了队列和排序。尽管我心中还怀揣着以往的亲热,但时光是最无情的判官,他在别人的心田里播种下了沟壑。
我们曾经是少小无猜的姐妹,如今真的被判官打磨成了路人。
如雁和他,早已分开。稚嫩的恋情,就像春天里的薄烟,清风即可拂散。
她却又找了什么人,隐匿在怎样的生活里了呢,我终究不得而知。
而那最初的姐妹,后来的情敌,乃至如今的两不可知,让我在回想中得尝一些关于薰习的滋味。
人的青春,倏忽而过。外界的兵戈铁马暂歇了。内心的喧扰正甚嚣尘上。
小心照看好本心,不要为喧扰薰习,可是我们如今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