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戏谑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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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棉和橡树

木棉和橡树

为了和他并肩,我们穿了不合适的舞鞋;为了合适,我们削去多余的棱角。尽管舞鞋渐渐被血洇红,我们还要强忍悲痛,佯装微笑。

少年的时候读舒婷。舒婷说,“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多么好。多么自尊。有那么令人怜惜的自尊在,爱变得珍贵。

非常喜欢她的诗。

她还有《会唱歌的鸢尾花》:“生活不断铸造我。一边是重轭、一边是花冠。却没有人知道,我还是你的不会做算术的笨姑娘。”

尽管世界喧哗,虚荣加身,唯有你,亲爱,能辨认出我质朴的声音。这就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还有《神女峰》。

“心,真能变成石头吗。为眺望远天的杳鹤,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她竟然挑战了千百年来女子的等待。她质疑那风干的情感,谆谆劝慰悬在半空的心怀。请珍惜当下的解人,不要做被传颂的爱情标本。

她的这些文字,几乎写出了少年时代的我,对爱情的全部想象。

我的爱,一定是默默悄悄的,但却又一定是暗地妖娆的。

我的爱,一定是满怀谦卑的,但却又一定是有一份清高自持的。

爱,却不是丧失了自己。成为爱人的影子,fans,依附和追随者。

爱,也不是单向的付出,一味的迷恋,捆绑,无退路的奔赴,以及不留距离的空间。

爱,更不是要接过了长辈的接力棒,为他延续母爱。


但我们几乎都做不好。

我们知道的道理太多。实践的经验太少。当某个假想的少年出现,无数假象被丰沛情感打造出来。接近神性的女子们手捧诗笺,飞蛾扑火:

我愿意放弃我自己。

我愿意做你背后的人。

我愿意给予你所有女性之爱,包括扮演母亲,妻子,情人和女儿。

我愿意,牺牲我的希冀,满足你的要求。

并且……

是的。这就是我们曾经涌动过的所有念头。

为了和他并肩,我们穿了不合适的舞鞋;为了合适,我们削去多余的棱角。尽管舞鞋渐渐被血洇红,我们还要强忍悲痛,佯装微笑。

但这不是爱。

爱绝不是一方的委曲求全。

如果不是互相的欣赏,那个被迁就的人,早晚会厌倦。


我想起了春晓。

在我的朋友里面,许多女孩有着与她一样的面孔。她们有着各自的优秀,都曾经碰到过令她们心折的男人,为了能和他们在一起,她们都选择了放弃自己。令人吃惊的是,她们的被舍弃,也如出一辙。

他怎么样?她问我关于海涛的印象。

那个苍白羞涩的男孩子是她的男友,海涛。我几乎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而春晓,在那个小男友面前总是欢蹦乱跳。她扎了两把刷子,细心地在辫梢系了棕色的绸子。性情里波西米亚情结的春晓,用了稚嫩青涩的装扮来掩盖野性,就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

但为什么,我却总觉得她的美,他接不住?

你不了解他,春晓对我说。他是内心狂野,表面羞涩,这叫内秀,她纠正着我的直觉。然后,她背诵了海涛给她写的第一封情书,信是这样开头的:

如你所料,这是一封情书。

信件的表述以一种强大的侵略性语气开头,在语感的选择上已先占机锋。

春晓几乎一字不落地给我背诵。时至今日,那情书说了什么,我已淡忘。但这个不含糊的句式,让我记忆犹新。

如你所料,如你所知,如你所闻……

你我冰心,早已明鉴,只等我传来春消息,只等我来表心意。

这么想着,已令人怦怦心跳了。

海涛是这样的人么?

他再来时,我暗自打量。

如果春晓不描述,我是无法把眼前的这个害羞少年和那封霸道的情书作者联系在一起的。


她给我看她的诗集。还有摘抄本。

七十年代初的孩子们,没有电脑,不能信手复制名篇,喜爱的文字,全靠一笔一画地抄来。甚至,唐诗宋词元杂剧在我们的书架上,也是手抄本。

我看见春晓娟秀的笔迹,看见那里面隐藏的锋芒和理想。看见有爱诗的人在暗夜里忍着泪跋涉,我的心里起了波涛,每每看到有才的人怀才不遇,我也一样恻隐。仿佛看到美人等不来知音,英雄难筹那壮怀。江山寂寞着,沉默着,将闪亮的心和闪亮的泪珠掩埋。

我多次遇到这样的春晓,他们有的来自大兴安岭,有的来自长江边上,有的蛰伏在县城和村庄,有的隐没在边疆和草原。每一个少年都是文学这块土地上的吉卜赛人,他们通晓灵魂的巫蛊,言语和眼神一样神秘,有着瑰丽的衣着,对情感有致命的迷恋。他们很少有人能学会和世间法则妥协、和平共处,所以行走江湖时,负剑的身体上,也负气。

然而,她却爱了。

爱上了这个旁人看来平平的男子。

我在水房里再度看见了春晓,她在洗衣服和床单。那三大盆衣物,都是海涛的。我站在水房的门口,静静地看她。她的手在北方寒冷的冬天,被刺骨的凉水激得通红。她那么卖力地劳动,褪尽了铅华,努力地扮演着贤妇的形象。

嗨。

她惊喜地转过头来。

我们拥抱。没有眼泪。万千情愫,悄悄暗涌。


她是海涛的女友。是海涛所有同学的嫂子。她在同乡会里,是出色的厨娘。装束粉嫩成了她的出入证,她伪装着天真,收敛狂悖的心,像一个娇巧的女子,在爱情的标签里蜷缩生存。她和我说,有他在前方驰笔耕耘,她在后院一样可以欣喜快慰。

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床单随风飘荡,空气里漫溢着洗衣粉和阳光作用后的爽洁气味。她沉默的侧影和迅疾绽开的笑靥让人恍惚。


三年的时间过去后,海涛找到了一个平常女孩,女孩也爱他,但爱得自然,不那么辛苦,该吵闹的时候不犹豫,海涛觉得踏实极了。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在指责海涛的背叛,准娘家人和准婆家人都站到了春晓的一边。但是海涛还是义无反顾地舍弃了过分努力的春晓。

他跟朋友们说,我宁可背上骂名,也不愿意累。和春晓在一起,因为她的所谓无私,让我觉得不胜负荷。她的优秀,以爱的名义被阉割,这是我负担不起的。


春晓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成长为一株木棉,在参天的橡树旁边比肩而立。我知道,不被接受,不被给予的缘由有千种,其中之一,就是忘记了自己也是树,屈就自己扮演藤蔓。没有人想被缠绕,没有人愿意窒息,即便,那是被称作爱的珍宝。


这令我想起阿难。阿难是佛陀的侍者,也是佛陀的表弟,在面对摩登伽女的诱惑时,差点失去了戒行。在被解救下来后,阿难大悲,恍然觉悟,原本以为自己是佛的眷属,就可以“无劳我修”。却不知“身心本不相代”!

世间万事,皆有此理。若做追随者,就永远不能亲尝法味。

爱上了真理,就要让真理在自己身上发出光热,这个时候那些道理才不是教条,成为生动活物。

爱上了人,就要真正和他过招磨合,做知己一样的伴侣,不做亦步亦趋的应声虫,传声筒。以为他的光,就足以照亮自己的人生,这是牺牲?还是偷懒?


佛陀说,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其中,最一针见血的话当属“自净其意”,懂得道理以后,自己清净自己的意念,自己对自己的善恶负责,才是佛陀的教育啊。

佛宣说真义,实践的人是每一个个体。想依赖他一辈子,那可能吗?

成就自己的人,不是师长,不是爱侣,不是别的什么人,只是自己。攀缘附会的想法,在真刀真枪的考验中,将被摧枯拉朽。


如果王子出现,水晶鞋也放在面前,你明知你不是那个灰姑娘,请不要削足适鞋,扮演他人。

请珍惜做木棉的身份,找到自己的橡树。

在给予爱的同时,也接受到爱。在成就他的同时,也成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