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矛盾律(4)
“我没那么说!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过分简单化呢?你如果担心钱,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把它浪费在里约诺特铁路线上,凤凰·杜兰戈已经把我们那里的生意抢光了。为什么在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毁掉我们的投资时,还要花钱呢?”
“因为凤凰·杜兰戈的铁路很好,但我想让里约诺特铁路线比它更好;因为如果必要的话,我要打垮凤凰·杜兰戈——只是没这个必要,因为科罗拉多的市场足够让两三家铁路一起发财;因为我要把系统抵押出去,在艾利斯·威特附近的每个区域都建立一条支线。”
“我简直受够听到艾利斯·威特的名字了。”他不喜欢她的眼睛转动着看他的样子,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
“我不认为有必要马上采取什么行动。”他说,似乎受到了冒犯,“你认为究竟什么才是目前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恐慌?”
“你的政策引起的后果,吉姆。”“什么政策?”
“同联合钢铁用了十三个月进行的尝试,是其中一个;你的墨西哥的灾难,是另一个。”
“董事会通过了联合钢铁的合同,”他急忙分辨道,“董事会投票要建圣塞巴斯帝安线路。另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用灾难这个词。”
“因为,现在墨西哥政府将会随时把你的铁路收归国有。”“那是撒谎!”他几乎尖叫起来,“纯粹是恶毒的谣言!我是凭非常可靠的政府内部消息——”“别显得那么害怕,吉姆。”她轻蔑地说。他没有回答。
“现在,对此惊慌失措没有任何用处。”她说道,“我们能做的是尽力缓冲这个打击。这会是一个很惨重的打击。四千万元美金的损失我们很难弥补回来。但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在过去经过了许多大风大浪,我会全力使它经受住这一次。”
“我拒绝考虑。我完全拒绝考虑圣塞巴斯帝安铁路国有化的可能性!”“行啊,那就别考虑。”
她沉默了。他辩解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急着把机会给艾利斯·威特,同时你又认为参与开发毫无机会的贫困地区是个错误。”
“艾利斯·威特不是在请求别人给他机会。同时我不是在做给机会的生意,我是在管理铁路。”
“在我看来,这种眼光太狭窄了。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应该去帮助一个人,而不是整个国家。”
“我对帮助任何人都没兴趣,我想赚钱。”“这是种不切实际的态度。自私的贪婪是过去才有的,公认的是社会的整体利益必须被放在任何一个企业——”“你还想再兜多久的圈子来逃避这件事,吉姆?”“什么事?”
“里尔登合金的订单。”
他没有回答,坐在那里无声地打量着她。她纤弱的身躯疲惫得几乎就要倒下,是靠她平平的肩膀支撑着挺立在那儿,肩膀则靠着一股有意识的坚强努力支撑着。几乎没人喜欢她的脸:那张脸太冷了,眼睛太咄咄逼人,没什么会使她看上去能够带有柔和的魅力。那双漂亮的腿,从他视线正中的椅子扶手上斜搭下来,令他气恼,这破坏了他接下来的判断。
她依旧沉默着,令他不得不开口问道:“你就这么决定买了,一时兴起,在电话上?”
“我六个月前就决定了。我是在等汉克·里尔登做生产的准备。”“别叫他汉克·里尔登,这个俗人。”“其他人都这样称呼他。别转移话题。”“你为什么非得昨天晚上给他打电话?”
“那个时候才找到他。”“你为什么不等回纽约后,并且——”“因为我看到了里约诺特铁路线。”
“好吧,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把事情提交给董事会,听取最佳——”“没有时间了。”
“你还没给我机会来形成意见。”“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意见。我不会同你、你的董事会,或者你的那些学者们去争论。你只要做一个选择,而且是现在。就说行还是不行吧。”“这是荒唐、粗暴、专制的做法——”
“行还是不行?”“你的问题就在这里,总是用’是‘还是’不是‘。事情从来不是那么绝对的,没有绝对的事。”“铁轨,就是绝对的事;我们要或不要,也是。”她等待着。他没有回答。
“怎么样?”她问。“你会对此负责吗?”“我会。”
“就这样吧,”他说,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自己承担风险。我不会把它取消,但不承诺我在董事会面前不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都行。”她起身要走。他俯过身子,不愿意结束这次见面,而且是结束得这么决断。
“你当然能认识到,通过这个需要一个长时间的步骤,”他说这话时好像几乎充满了希望,“不是那么简单的。”
“哦,当然,”她回答,“我会送给你详细的报告,艾迪会准备的,而且你是不会看的。艾迪将协助你具体落实。我今晚要去费城见里尔登,我和他有好多事要做。”她补充道,“就这么简单,吉姆。”
在她已经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说话了——而且他说的话似乎莫名其妙,“对你来说是没问题,因为你走运。别人就做不到了。”
“做什么?”“别人都是人,他们敏感,不能把一生献给金属和发动机。你是幸运的——从没有什么感情,你从来就对一切没有任何感觉。”看着他的时候,她那深褐色的眼睛从惊愕慢慢变为沉静,然后有了一种奇怪的似乎是厌倦的神情,只是在这一刻,那神情大大超出了原有的克制。“是的,吉姆,”她平静地说,“我想我从来就对一切没有任何感觉。”艾迪·威勒斯随她回到了她的办公室。只要她一回来,他就感到世界变得清朗、明了、容易面对——而且忘掉了他曾经有的无形的忧虑。只有他认为,她虽然是女人,但担任这个庞大的铁路世界的执行副总裁是自然而然的。在他十岁的时候,她告诉他说自己将来要管理铁路。现在的他,就像那天在树林间的时候一样,对此没有一丝惊讶。
走进她的办公室,看到她坐下来翻看他为她留下的备忘录时,他同情起她来了,当他在自己的车里,发动机发动,车轮前进时,他就有如此的感觉。
离开她的办公室前,他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汇报:“车站部门的欧文·凯洛格请我和你定个时间,他要见你。”
她惊讶地抬起头,“这真有意思,我原来就要找他来。让他上来,我想见他……艾迪,”她突然补充了一句,“我见他之前,让他们替我接通阿雅斯音乐出版公司的阿雅斯的电话。”
“音乐出版公司?”他有点怀疑地重复着。“是的,我有事要问他。”
当阿雅斯先生用彬彬有礼而热情的声音询问有何可以效劳时,她问道:“你能否告诉我,理查德·哈利是否写了一首新的协奏曲,第五首?”
“第五协奏曲,塔格特小姐?他当然没有。”“你确定?”
“非常确定,塔格特小姐。他已经八年没写任何东西了。”“他还活着吗?”“当然啦——嗯,我倒是不能肯定。他已经彻底淡出了公共生活——但是,如果他去世的话,我们一定会听到消息的。”“如果他写了什么,你会知道吗?”
“当然,我们会是头一个知道的。我们出版他所有的作品。不过,他已经停止创作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欧文·凯洛格进入她的办公室时,她满意地打量着他,很高兴看到自己对于他的外貌的模糊记忆是准确的。他和列车上那个年轻的修闸工有着同样肤质的脸庞,她可以和这种脸庞的男人打交道。
“坐吧,凯洛格先生。”她说。但他还是在她的桌前垂手而立。“你曾经要求过,一旦我决定改换工作,就要让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说话了,“所以我来是告诉你,我要辞职。”她万万没有料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地问:“为什么?”“个人原因。”
“你在这里不满意?”“不是。”“你有了更好的工作?”“不是。”“你要去哪一家铁路?”
“我不是去任何一家铁路,塔格特小姐。”“那么你要去做什么工作?”“我还没决定。”
她有点不安地审视着他。他的神情中没有恶意;他直视着她,回答直接而简练。他说话时就像一个没有任何隐藏或炫耀的人,神色礼貌而无表情。
“那你为什么希望辞职?”“是个人原因。”“你病了?是健康问题?”“不是。”“你是要离开纽约城?”“不是。”
“你继承了钱,可以让你退休了?”“不是。”“你还打算继续工作来维持生活?”“是的。”“但是,你不想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工作了?”“不想。”
“这样的话,一定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使你做出了决定。是什么?”“没有,塔格特小姐。”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有理由想知道。”“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塔格特小姐?”“是的。”
“同我在这里工作有关的任何人或事都不相干。”“你对塔格特泛陆运输没有任何怨言吗?”“没有。”
“那么,我想你在听到我要给你开出的条件后,也许能重新考虑。”“很抱歉,塔格特小姐,我不能。”
“我能告诉你我想要说的吗?”“可以,如果你想的话。”
“你能否相信我,在你请求见我之前,我已经决定要给你这个职位了?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永远都相信你,塔格特小姐。”“是俄亥俄州分部的主管,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是你的了。”他的脸没有任何反应,那些话对他,如同对一个从没听说过铁路的原始人一样,毫无意义。“我不想,塔格特小姐。”他回答道。
过了一阵,她说话了,声音发紧:“你来列条件吧,凯洛格,自己开个价。我想让你留下来。我可以超过其他铁路开给你的任何条件。”
“我不会去任何其他一家铁路工作。”
“我原来以为你喜欢你的工作。”这是他的第一个带有感情的迹象,也只是略微睁大了一下他的眼睛,并在他回答时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轻轻的强调:“我喜欢。”“那就告诉我,怎么说才能留住你?”他不自觉而且十分明显地看着她,似乎这句话起了作用。“也许,我来这里告诉你辞职是不太合适的,塔格特小姐。我知道,你让我告诉你,是想有一个给我挽留条件的机会。所以我如果来,看起来就像我是在讲价钱。但我不是。我来只是因为我……我要守信用。”
他话音里的那个迟疑像一道闪光告诉她,他是多么在意她对他的兴趣,以及她提出的要求,而且,他的这个决定并不是轻易可以做出的。
“凯洛格,有没有什么东西,我能够给你?”“没有,塔格特小姐,没有任何东西。”他转身离去。平生第一次,她感到无助和被击溃。“为什么?”她问道,却不是在问他。他停住脚步,耸了耸肩,笑了——片刻之间,他有了生气。那是她所见过的最奇特的笑容:那里有神秘的乐趣、欲绝的伤心以及无尽的苦楚。他回答道:
“谁是约翰·高尔特?”
锁链
开始,是些许灯光。当塔格特的一列火车驶向费城的时候,几点明亮、四散的灯光出现在黑暗之中。在空寂的平原上,它们看起来漫无目的,但却强大得充满目的性。乘客们了无兴致,懒散地瞧着那些灯火。
接着,出现了一栋黑色外形的建筑,在夜空中几乎难以分辨,随后是一幢大楼,离轨道很近。大楼是黑暗的,火车灯光的倒影从它墙壁上坚固的玻璃表面划过。
迎面驶来的一列货车挡住了视线,车窗里填满了急驰而过的污浊噪音。从空挂的货车节上方突然出现的缺口,乘客们看到远处模糊闪烁的红光下的建筑物。闪闪的红光不规则地晃跃,好像那些建筑物正在呼吸。
货车消失后,他们看到缭绕的蒸汽包裹下的方形建筑。几盏强光在缕缕蒸汽中间透射出一道道亮束,蒸汽和天空一样火红。
随后出现的物体看起来不像是建筑,倒像是一个方格玻璃的外壳,它的里面,密实的橙红色火焰飘舞着,遮住了天桥、吊车和成捆的东西。
对这样一个绵延数英里、无人却又喧闹的城市,乘客们无法理解其中的复杂。他们看到像扭曲的摩天大厦一样的高塔,悬在半空的桥,以及从坚固的墙外忽然向内喷火的口子;他们看到一排烧得通红的管子在夜幕下移动着。这些管子,是又红又烫的金属。
一幢办公楼出现在铁道旁,楼顶上巨大的霓虹标志照亮了驶过的车厢里面。标志的字样是:里尔登钢铁。
一个身为经济学教授的乘客向他的同伴评论道:“在我们这个凝聚着重金属成就的工业时代,个人还有什么重要意义么?”另一个当记者的乘客为他今后的专栏做着记录:“汉克·里尔登属于人过留名的那类人。由此,你就可以知道汉克·里尔登是什么样的人了。”
当一股红色的喷气从一个长长的物体后面射向空中时,列车正冲进黑暗之中。旅客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从来没有学会去关注另一炉钢水的出炉。
这是里尔登合金钢第一个订单的第一炉。对于那些在厂子的高炉瞭望口前面的人们,这倒出的第一炉钢水带来的是凌晨的一种震撼。细细淌着的钢流有阳光一样纯正的白色。黑色的蒸汽掺杂着炽烈的红斑,一缕缕腾起。喷泉般的火花如同动脉被割断一样抽搐着涌出。空气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反射着无形的烈焰,红色的汽团在空中旋转飞舞,似乎想冲破人类建筑的束缚,毁灭头顶上的立柱和起重机的吊车的臂膀。然而,液态的金属却没有一点暴虐的迹象,它弯曲成长长的白色线条,如缎子一般光滑,闪烁着善意的微笑。它温顺地经过土质的短口,从二十英尺高的空中飞落到下面那个可容纳两百吨的大锅。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同优雅的花边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眼神,在它那沉稳平滑的表面闪烁着,跳跃着。只有在近距离,才能看出这白色的绸缎是在沸腾之中,不时像水花一样飞溅出来,落到下面的地上。它们是金属,在落地的时候开始冷却,迸发出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