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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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矛盾律(3)

不能睡,她想,她要坚持到明天晚上……车轮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她对这声音已经熟悉得可以充耳不闻,但这声音却成为她身体里的一种安详……在她熄灭香烟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一根,不过,她想还是等一分钟,就几分钟,然后再去点燃它……她睡了过去,然后,突然惊醒,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车轮停了下来。在夜晚幽蓝的灯光下,列车无声地停在那儿,影子模糊。她瞧了一眼手表:不该停车啊。她向窗外望去,列车静静地停在空旷的原野之中。

听到有人在过道另一侧的座位上移动着,她就问:“我们停下有多久了?”

一个男人漠不关心的声音回答:“大约一个小时。”那个男人睡眼蒙眬,吃惊地看着她,因为她一跃而起,冲向了车门。外面,是寒冷的风,和空旷的天空下空旷绵延的荒野。她听到野草在黑暗中瑟瑟作响。远处,她看见了站在机车旁的人们的身影,在他们上方,一个红色信号灯高挂在夜空。

她迅速走过一排排静止的车轮,向他们走去。没人注意到她走过来。

车组人员和几个乘客聚在红灯下,他们已经不再说话,似乎只是在平静中等待着。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司机惊愕地转过身。她的问话听上去像是命令,不是乘客那种业余的好奇。她站在那儿,手揣在口袋里,衣领竖起,在寒风的吹打下,几绺头发在面前飞扬。

“红灯,女士。”他说,用大拇指向上指着。“亮了有多久?”

“一个小时。”“我们不是在主轨上,对不对?”“没错。”

“为什么?”“我不知道。”

列车售票员开口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被导入到副线上,那个切换装置有问题,而这个东西是彻底坏了。”他冲红灯扬扬头。“我看,那个信号灯是不会变的,我觉得它是完蛋了。”

“那你们在干什么?”“等着信号变。”

她又惊又怒,还没说话,司炉工窃声笑着说:“上星期,大西洋南方的那个什么特别破烂儿被晾在副线上两个小时——就是出了错。”

“这是塔格特彗星号,”她说,“彗星号从来没晚点过。”“这是全国唯一没有晚点过的了。”司机说。“总会有第一次的。”司炉工说。“这位女士,你不懂铁路。”一个乘客说,“全国上下的信号系统和配车员是最不值钱的。”

她没有掉头搭理那个乘客,继续对司机说:“如果你知道那个信号灯坏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喜欢她那种权威的语气,也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自然。她看上去很年轻,只能从她的嘴和眼睛看出她已经三十多岁了。那深褐色的眼睛直率而令人不安,似乎能穿过不合理的东西,看透一切。那张面孔隐约有点熟悉,但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女士,我可不想把脖子伸出去。”“他的意思是,”司炉工说,“我们的职责是等候命令。”“你的工作是开这列火车。”“但不能违反红灯。如果信号叫停,我们就停。”“红灯意味着危险,女士。”乘客说道。“我们不会去冒险,”司机说,“如果我们动了,无论是谁该负责,他都会把责任推给我们。所以,除非有人让我们走,我们就停在这里。”“那如果没人这么做呢?”

“迟早会有人的。”“你建议等多久?”

司机耸了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他是说,”司炉工解释道,“不要问没人能回答的问题。”她看了看红灯和浸没在远方未知黑暗里的铁轨。

她说:“小心开到下一个信号处,如果那里正常,上主轨道,然后在第一个开门的办公室停下。”

“哦?谁说的?”“我说的。”

“你是谁?”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停顿,她被这个自己没有料到的问题弄呆了。可是,当司机靠近看了看她的脸后,便在她回答的同时,用力地喘了口气,“我的天啊!”

她并没有不悦,只是像一个很少听到这个问题的人,回答道:“达格妮·塔格特。”

“那,我就——”司炉工说道,然后他们全都不出声了。她还是以同样自然而然的权威语气继续说道:“开到主轨道上,然后停在第一个开门的办公室等我。”“是,塔格特小姐。”

“你们必须把时间赶回来,就用天亮前剩下的时间,保证彗星号正点。”

“是,塔格特小姐。”

她正转身要走,司机问:“如果出了任何问题,你会负责吗,塔格特小姐?”

“我会。”

售票员一路跟着她,向她的车厢走去。他不知所措地说着:“可是……就这么一个普通的坐票吗,塔格特小姐?怎么会呢?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她随和地一笑,“没时间讲究了。我自己的车厢是安排挂在从芝加哥开出的22号车上,后来在克里夫兰下了车,但22号车晚点了,我就没坐它,坐了后来的彗星号,已经没有卧铺了。”

售票员摇着头,“你哥哥——他可不会坐普通座儿的。”她笑起来,“是呀,他才不会。”机车旁的人们看着她走过去,那个修闸的年轻人也在其中。他指着她的背影,问:“她是谁?”“那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老板,”司机的语气里透出由衷的尊敬,“她是负责运营的副总裁。”当列车猛地向前一晃,汽笛声消散在原野上空时,她坐在窗前,点了另一根烟,心想:像这样的漏洞在全国随时随地可以碰到。不过,她感觉不到生气或焦虑,她没时间感觉。

这只是等待处理的又一件事情。她知道,那个俄亥俄分部的负责人根本就不行,可他是詹姆斯·塔格特的朋友。她之所以没有很早就坚持撤掉他,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奇怪的是,合适的人太难找了。不过,她必须换掉他,她想,而且她会把这个职位交给欧文·凯洛格,纽约塔格特车站经理的年轻助理之一。他干得很出色,实际上是欧文·凯洛格在管理这个车站。她观察他的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同采钻人在毫无希望的荒野上,她一直在寻找富有才能的活力。凯洛格做一个分部的负责人还太年轻,她曾经想再等一年。但是已经没时间等下去了,她一回去就会和他谈。

窗外,依稀可辨的大地现在一片片移动得更快了,不断融合成一道灰霭。经过大脑里枯燥的计算,她发现还是有时间去感受些什么:就是艰苦、令人振奋的行动的快感。

伴随着空气中的第一声汽笛,彗星号钻进了纽约城地下的塔格特车站隧道,这时达格妮·塔格特坐直了身体。火车驶入地下时,她总是能感觉到——那种迫切、希望和神秘的兴奋。就像平时存在的一切是用劣质色彩印出的丑陋的照片,但这是锋利的寥寥几笔构成的素描,使事物看起来更加干净、重要——而且值得去做。

她看着隧道流向身后:光光的混凝土墙壁,一堆管线,网状的铁轨延伸到黑洞之中,里面挂着的红灯绿灯像是远处滴落的颜色。再没其他的东西了,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稀释一切,因此,人们可以去赞赏这种纯粹的意图,以及实现它的绝妙创造力。想到此时正在头顶上的塔格特大楼,高耸入云,她想:这些就是大厦的根,空心的根,在地下交织,养活着这座城市。

车一停,她下了车,听到脚下高跟鞋踩到水泥地的声响,她感到轻快、鼓舞、跃跃欲试。她迈开步子,走得飞快,好像脚步的速度可以感染她接触到的一切。直到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用口哨吹着一支曲子——就是哈利第五协奏曲的主旋律。

她感觉到有人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开了。那个年轻的修闸工站在那里盯着她。

她面朝着詹姆斯·塔格特,坐在一个宽大的椅子扶手上。敞开的大衣下面,是发皱的旅行套装。艾迪·威勒斯坐在房间另一边,不时做着记录。他的职务是主管运营副总裁的特别助理,主要的职责就是把她从浪费时间的琐事中解放出来。她要求他出席这种会谈的场合,这样,她就不用随后再向他做任何解释。詹姆斯·塔格特坐在他的桌子后面,脑袋缩在肩膀里。

“里约诺特铁路线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她说道,“比我想的还要糟,但我们要挽救它。”

“当然。”詹姆斯·塔格特说。

“部分钢轨还可以凑合用,不过没多少,也用不了多久。我们要开始在山区路段铺设新轨,从科罗拉多开始。我们要在两个月之内拿到新钢轨。”

“噢,沃伦·伯伊勒说过他会——”“我已经从里尔登钢铁那里订了钢轨。”艾迪·威勒斯那里发出了轻微但抑制不住的声音,那是他被压抑的欢呼的愿望。

詹姆斯·塔格特没有立即回答。“达格妮,你怎么不好好坐在椅子上?”他终于说话了,语调大为不悦,“没人是这种样子开会的。”

“我就是。”

她在等待。他的目光避开了她的视线,问道:“你是说你已经从里尔登订了钢轨?”

“昨天晚上。我从克里夫兰给他打了电话。”“但董事会还没有授权此事,我还没有授权此事,你还没征求过我的意见。”

她探身过去,抓起他桌上的话筒,递给了他,“打电话给里尔登,把它取消。”

詹姆斯·塔格特重新坐回到椅子里,“我没这么说,”他恼怒地回答,“我根本没这么说。”

“那就这样了?”“我也没这么说。”

她一转身,“艾迪,让他们起草和里尔登钢铁的合同,吉姆会签的。”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扔给了艾迪,“这是数目和条款。”

塔格特说:“但董事会还没——”“董事会与此事无关。他们十三个月前就授权你买钢轨了,从哪儿买是你的事。”

“在做这样的决定前不给董事会发表意见的机会,我觉得不妥。而且,我觉得我不该承担这个责任。”

“我来承担好了。”“那关于费用——”

“里尔登的价格要比沃伦·伯伊勒联合钢铁的便宜。”“好吧,那沃伦·伯伊勒怎么办?”“我已经取消了合同,我们六个月前就有权取消合同了。”“你什么时候取消的?”

“昨天。”“可是,他没打电话给我确认这件事。”“他不会打的。”

塔格特坐在那里,眼睛向下盯着办公桌。她搞不懂他为什么讨厌和里尔登打交道,为什么他的厌恶又是如此的奇怪和躲躲闪闪。还是他们的父亲做铁路总裁的时候,自从里尔登的第一个炼钢炉生火那天,里尔登钢铁做塔格特泛陆运输的主要供应商已经十年了。十年来,他们的大多数钢轨是来自里尔登钢铁。在全国,能够按合同准时、保质地供货的公司不多,里尔登是其中一家。达格妮想,除非她疯了,才会觉得她哥哥讨厌和里尔登打交道是因为里尔登绝对的高效率。但她不会这么认为,因为她觉得这不合常理。

“这不公平。”詹姆斯·塔格特说。“什么不公平?”

“我们总是把生意给里尔登。在我看来,我们应该也给其他人机会。里尔登不需要我们,他已经够大了。我们应该帮助更小的人们来发展。否则,我们只是在鼓励垄断。”“别扯那些没用的,吉姆。”“为什么我们总是从里尔登那里拿货?”“因为我们总能从他们那里拿到。”“我不喜欢亨利·里尔登。”

“我喜欢。但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需要钢轨,只有他能给我们。”

“人的因素是很重要的,你一点也没有人的因素的意识。”“我们是在说挽救铁路的事,吉姆。”“是啊,当然了,不过,你还是没有人的因素的意识。”“是的,我没有。”“如果我们给里尔登这么大一笔钢轨的订单——”“不是钢,是里尔登合金。”她一向是避免个人情绪的,但她看到塔格特脸上的表情时,却忍不住破了例,大笑起来。里尔登合金是一种新型合金材料,是里尔登经过十年试验后制造出来的。他最近才把它投入市场,连一个用户、一个订单都还没有。

塔格特无法理解达格妮的声音从大笑骤然变得冰冷而尖厉:“省省吧,吉姆,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以前没人用过,没人证实过里尔登合金,没人感兴趣,没人想要。但是,我们的钢轨就要用里尔登合金。”

“但是……”塔格特说,“但是……但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用过!”他满足地看到,在恼怒面前,她不吭声了。他喜欢观察情绪,它们就像沿着人们未知性格的黑暗处串起的红灯笼,显现出脆弱的方位。不过,如何感觉人们对于一种金属合金的情绪,这种情绪表明了什么,这对他来说难以理解,因此,这样的发现对他没有丝毫的用处。

“铸造业权威的一致意见,”他说道,“似乎是对里尔登合金高度怀疑,竞争——”

“免了吧,吉姆。”

“那,你听谁的意见?”“我不是来听意见的。”“你依据什么?”“判断。”

“那么,你依靠谁的判断?”“我的。”“但你征询过谁?”“没有。”

“那你究竟对里尔登合金都知道些什么?”“那是市场上历来最好的产品。”“为什么?”

“因为它比钢更强硬,比钢更便宜,比现有的任何笨重金属都更耐久。”

“可是,这是谁说的?”“吉姆,我在大学学的是工程。我能看得出来。”“你看到了什么?”“里尔登的配方公式和他让我看的试验。”

“那么,真是好东西,有人就会用的,但没人用过。”他看到了愤怒,一闪而过,便紧张地继续说,“你怎么知道它是好东西,你怎么能肯定?你凭什么决定?”

“有人决定这类事情?吉姆,谁呀?”“我是说,我不认为我们非得是第一个,坚决不。”“你还想不想挽救里约诺特铁路线?”他没回答。“如果负担得起,我会把整条线的每根铁轨都拆了,换上里尔登合金。任何一处都坚持不了多久了,全都需要换。但是,我们负担不起。我们得先从一个坏窟窿里爬出来。你还想不想让我们挺过这道坎儿?”

“我们还是全国最好的铁路。其他的更糟了。”“那么,你是不是想让我们继续待在窟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