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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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矛盾律(28)

“当然了,他的那些人在过去把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找东西上了。让他留神水箱,这几天晚上可能会冻住;看看能不能给他弄台新的挖掘机,我不太喜欢现在这台的样子;检查一下他的配线系统。”

她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谢谢,艾利斯。”他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她一直望着他走过大桥,登上长长的山路,向井架走去。“他觉得这地方是他的,对不对?”

她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本·尼利走到了她的身边,正用大拇指指着艾利斯·威特。

“什么地方?”“这条铁路啊,塔格特小姐,你的铁路啊,还有全世界也说不定,他想的就是这些。”

本·尼利长得胖墩墩的,阴沉的脸上肌肉松弛,他的眼神偏执而空虚,在雪地泛起的发蓝的光线下,他的皮肤看上去和黄油有几分像。

“他干吗总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他继续说着,“好像就他知道怎么干活似的,臭显摆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上帝在诅咒你。”达格妮不疾不徐地说,嗓门也没有提高。尼利永远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心里多多少少明白一点。

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他并不吃惊,也什么都没说。“去你那里,”她指了指远处的一节车厢,疲倦地吩咐着,“叫个人来做记录。”

“关于那些枕木,塔格特小姐,”他一边开始走,一边急忙地说,“你办公室的科曼先生已经同意了,他没提什么树皮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它们——”

“我说了,你得把它们都撤换掉。”花了两个小时耐心地指示和解释后,她筋疲力尽地走出车厢,看到破旧的公路那边停着一辆小汽车,是一辆黑色双座,闪闪发亮的新车。在任何地方,新车都十分惹眼,因为并不常见。

她环顾周围,在大桥脚下看到了一个高高的人影,是汉克·里尔登,她可没想到会在科罗拉多碰到他。他手里拿着铅笔和小本子,像是全神贯注地在计算着什么。他的衣着也同他的车一样惹人注目,外面只是一件式样简单的风衣,头上戴着斜边礼帽,但质地极佳,昂贵得让人咋舌,在满眼衣着廉价低档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更加不同凡响的是,这衣服他穿起来是那么的妥帖、自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向他跑过去,浑身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她记起自己自从那次晚会后再没见过他,便收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她,喜出望外地朝她摆了摆手,面带笑容,迎着她走过来。“嗨,”他招呼着,“你是铁路重建后头一次来这里吗?”“是三个月之内的第五次了。”“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没人告诉过我。”“我还以为你有一天会忍不住大哭呢。”

“哭?”

“是因为你到了这里,看到了这一切。那就是你的合金,觉得怎么样?”

他看了看四周,“假如你一旦决定不做铁路生意了,一定要告诉我。”“你要给我个工作?”

“随时都行。”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你是半开玩笑罢了,汉克,我想,你是希望我来向你要工作,让我做你的雇员,而不是客户,然后对我下命令。”“是啊,我会这样的。”

她脸色一沉,说道:“别丢掉你的钢材生意,我不会答应给你在铁路上找什么工作的。”

他放声大笑,“你想都别想。”“什么?”“我认定的事,你别想赢。”

她沉默了,这句话让她感到如受一击,并不是精神上的,而是一种涌遍全身,让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的愉悦的感觉。

“顺便提一句,”他接着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了,我昨天也在这里。”

“是吗?来干吗?”

“哦,我来科罗拉多是办自己生意上的一点事,因此觉得应该过来看看。”

“你有什么目的?”“你为什么觉得我有目的呢?”

“你不可能只是浪费时间过来看看,而且是两次。”他笑起来,“不错,”用手一指大桥,“我是为这个。”“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它该进废品堆了。”“你觉得我不清楚这一点吗?”

“我看到了你为这座桥订的里尔登合金部件的规格,你是在浪费自己的钱。你那个只能顶一两年的权宜之计,而它和新的里尔登合金大桥相比,花费所差无几,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费劲去保留这个该进博物馆的东西。”

“我想过里尔登合金大桥的计划,并且让我的工程师们做了预估。”“他们怎么说?”

“两百万美元。”

“我的天啊!”“你觉得要多少?”“八十万。”

她看着他,知道他从不会随便说。她尽量保持住镇静,问道:“怎么做?”

“就像这样。”他给她看笔记本,上面有他断断续续的记录,许多的图表,几张粗略的草图。他还没讲解完,她就明白了他的设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坐了下来,坐在了一堆被冻住的木料上,她的腿隔着粗糙的木板,感到寒意穿透了薄薄的袜子。他们一起俯身研究的那几片纸,极有可能会决定成千上万吨的货物跨越半空的一道鸿沟。他用高亢清晰的声音,讲述着桁架、拉力、负荷和风压。这将是一座跨度达一千二百英尺的单体桁架桥,他设计出了一种还从未出现过的新式桁架,如果没有里尔登合金的强度和轻盈,这样的设计是不可能实现的。

“汉克,”她问道,“你是在这两天里就把这个设计出来了吗?”“噢,不,在里尔登合金研制出来之前很久,我就’发明‘出来了,是在生产桥梁用钢材的时候想出的主意,我想要的金属,其中一个功能就是要能做到这一点,这次来这里,就是想亲自看一看你的这个难题。”

他看到她缓缓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嘴角浮现出酸楚,仿佛她是和什么东西进行了一场吃力而毫无价值的战斗,而现在她正拼命把这东西消灭掉。他笑了。

“这只是草案,”他说,“但我相信你看到它的前景了,嗯?”“我没法把自己看到的都一一告诉你,汉克。”“不用,我都知道。”“你是在第二次挽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你这个心理学家可不如以前了。”

“你什么意思?”“我干吗要在乎去拯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你难道不明白我是想让所有人都来看看里尔登合金造的大桥吗?”“是的,汉克,我明白。”

“有太多的人在叫喊着说里尔登合金的铁轨不安全,所以我想给他们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让他们去叫吧。我要让他们看看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大桥。”

她瞧着他,痛快地大声笑了起来。“这又是怎么了?”他问道。

“汉克,我不知道还有谁,这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想出这样的答案来对付人。”

“那你呢?你愿意和我一起实现这个答案,来面对同样的叫嚣吗?”“你早就知道我会的。”

“是啊,我早就知道。”他眯缝着眼睛,瞟了她一眼。他没有像她那样大笑,但这一眼却有着同样的意味。

她猛然想到了他们上一次在晚会上见面的情景,那个记忆现在看来让人难以置信。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的那份自在——他们都明白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那种奇特的、轻飘飘的感觉——让这种敌意无法存在。尽管如此,她明白那次晚会的情形的确发生过,而他却像是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他们走到峡谷的边缘,一起望向对面峭壁前的深渊,望向高照着威特油田井架的太阳。她两脚分开,顶着风稳稳地站在冰冻的岩石上,仅凭感觉就知道他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肩膀。风吹动着她的风衣下摆,打在他的腿上。

“汉克,只剩下六个月了,你觉得我们能按时完工吗?”“当然,这比其他任何一种桥都节省工时。我会让我的工程师做出一个大致的方案,然后交给你。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先看一看是否能负担下来,我觉得这没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让你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们制订出具体细节了。”

“合金部件怎么办?”

“就算是要扔掉其他的订单,我也会把部件轧出来。”“你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把它轧制出来?”“我耽误过你的订单吗?”“没有,只是现在有许多事情,恐怕你也爱莫能助。”“你觉得自己是在和谁讲话——沃伦·伯伊勒吗?”

她笑了起来,“好吧,那就尽快把图纸给我,我会看的,并且会在四十八小时内通知你。至于我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他们——”她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汉克,怎么现在哪一行的人才都这么难找呢?”

“我不知道。”他望着群山巍峨的轮廓,一股烟雾正在远处的山谷中袅袅升起。“你看到科罗拉多新建的城市和工厂了吗?”他问道。“看到了。”

“真了不起,是吧?——看到他们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人,都很年轻,都几乎是白手起家,要来搬掉这些大山。”

“你决定要来搬哪座山呢?”“什么意思?”“你来科罗拉多做什么?”他笑了笑,“来看一个矿。”“什么矿?”

“铜。”“天啊,你还嫌自己的事不够多吗?”

“我清楚这很复杂,但铜矿石的供应已经一点都靠不住了,在这一行里,全国上下都找不出一家一流的公司——可我又不愿意和德安孔尼亚打交道,我信不过那个浪荡公子哥儿。”

“我可以理解。”她边说边把视线移到了别处。“所以,如果没有称职的人来干,我就必须像自己采铁矿石那样,自己去开采铜矿。我不能让自己被外界的失败和短缺给耽搁了。里尔登合金要用大量的铜矿石。”

“你买下这座铜矿了吗?”“还没有,有些问题要先解决,把人、设备和运输准备好。”“哦!”她笑出声来,“是不是打算和我谈谈建条支线呀?”“有可能。在这个州,什么都有可能。你知道吗,这里有各种各样有待开发的资源,他们工厂是用什么样的势头在发展!我来到这里,觉得年轻了十岁。”

“我没有。”她的双眼越过山峦,向东望去,“我在想,塔格特系统的其余部分和这里是多么鲜明的对比,运输量减少,每年的运输吨位都在下降,就像是……汉克,这个国家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我不知道。”“我总是想起在学校时讲到的太阳失去能量,每年都在变冷。我记得那时候还在想,世界末日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就会像……这样,渐渐变冷,一切都停止了。”

“我从来不相信那个说法,我想等到太阳枯竭的时候,人类会找到替代品的。”

“是吗?有意思,我也这么想过。”他指着升起的烟雾,“那就是新升的太阳,它会滋养一切的。”“假如不停下来的话。”

“你觉得它可以被停下来吗?”她瞧了瞧脚下的铁路,回答道:“不。”他笑了,看了看下面的铁路,然后视线沿着铁轨攀上山峰,一直到远方的井架。她的视野里似乎只剩下了这两样东西:他的侧影,还有在空中盘绕着的蓝绿色的金属条。

“我们成功过,对不对?”他说道。她的一切努力,她的每一个不眠之夜,她对绝望所做的每一次无声的抵抗,都在这一时刻得到了她渴望的回报,“是的,我们成功过。”

她转动着视线,注意到铁道副线上停着的一台吊车,心想,它的吊索磨损得太旧了,需要换新的。这是在感受了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以后,超出了感受之外的透彻。她在想,他们取得的成就和共同承认它、拥有它的这一刻——还有什么比共同分享这些更亲密的呢?现在,她心无羁绊,可以去考虑眼下最简单、最普通不过的事了,因为她眼中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她在想着是什么让她如此肯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忽然转身走向他的汽车,她跟了过去,彼此都不再去看对方。

“我一小时之后就要离开去东部了。”他说。她指了指那辆车,“你从哪里弄来的?”“从这里,这是一辆哈蒙德,科罗拉多本地产的哈蒙德——只有他们还在生产好车。我就是这次来的时候刚买的。”“很棒。”

“是啊。”“打算开回纽约去?”

“不,我把它运回去,我是坐自己的飞机过来的。”“哦,真的?我是从车页纳开车过来的——非得来看看这条铁路——可我急着赶回去,能带上我,和你一起飞回去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注意到了这短暂的沉默。“对不起,”他急忙说道,她似乎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唐突,“我不是飞纽约的,我要去明尼苏达州。”

“哦,那我还是看看今天有没有航班吧。”她目送着他的汽车消失在蜿蜒的路上。一小时后,她开车到了机场,这块不大的开阔地建在连绵荒凉的群山之间的一个断口,凹凸不平的硬地上还留着一片片的积雪,灯塔的柱子只剩下一个还站立着,电线一直耷拉到地上,其他的柱子已经都被风暴刮倒了。

一个闲得无聊的值班员迎了过来,“不,塔格特小姐,”他抱歉地说道,“一直到后天之前都没有飞机,你知道,横穿大陆的航班每隔两天才有一次,今天的那班在亚利桑那州没有飞,还是发动机故障的老毛病。”他又接着说,“可惜,你没能早点过来,里尔登先生的私人飞机刚刚起飞去了纽约。”

“他不是飞纽约吧?”“怎么了,是纽约呀,他是这么说的。”“你肯定?”“他说他今晚在那里有个约会。”

她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东边的天空,脑子里一片茫然,感到头重脚轻,既不能思考,也难以抵抗,更无法理解。

“这该死的路!”詹姆斯·塔格特骂道,“我们要晚了。”达格妮从司机的身后望去,透过挡风玻璃上雨刷扫出的半圆,她看到一串黑压压的污浊不堪的车顶,反出雨雪的光亮,一动不动地停在前面。远处,模糊的红色信号灯表明道路正在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