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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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矛盾律(27)

婚后,他过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向自己承认这是一种折磨。他至今还记得他承认的那天晚上,他站在床边看着莉莉安,浑身的血液还在沸腾,他告诉自己,这折磨是他应得的,而他要去忍受。莉莉安没有看他,梳理着她的头发,“我现在可以睡了吗?”她问道。她从未反对过,从未拒绝过他任何事情,随时顺从着他的需要。似乎她是在顺从着一条规定,她的责任就是要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那样,随时让她的丈夫摆弄。

她没有责怪他,明确地表示了她向来认为男人有一种低等的本能,用来完成婚姻里神秘而丑陋的内容。她谦恭地容忍着,对于他体验到的强烈感觉,她露出厌恶和感到可笑的笑容,“这是我知道的最无聊的消遣了,”她曾跟他说过一次,“但我从来没幻想过男人会比动物更高等。”

结婚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对她就失去了欲望,剩下只是他无法毁掉的需要。他从未进过妓院,他有时候想,在那种地方对自己产生的厌恶感,要比这股驱使他进入妻子卧室的感受更糟糕。

他常常会发现她在读书,会把书放在一旁,用白丝带做好书签。当他筋疲力尽地躺倒,闭上眼睛还在喘气的时候,她就会打开灯,拿起书,继续读下去。

他告诉自己,他应该受到折磨,因为他曾经想再也不去碰她,却总是坚持不住,为此,他瞧不起自己。他瞧不起不带有一点欢愉或者意义的生理需要,这已经变成仅仅是需要女人的身体,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身体,属于那个他抱在手里、却一定要忘掉的女人。他越发相信这需要是一种堕落。

他没有去诅咒莉莉安,对她,他只有一种沉闷的、不偏不倚的尊重。他对自己欲望的愤恨使他越发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女人是纯洁的,纯洁的女人无法得到生理上的享受。

在他这些年平静而痛苦的婚姻生活中,他从不允许自己去想一个念头:背叛的念头。已经说了的话,他就要去兑现。这并非是对莉莉安的忠诚,他不希望背叛的并不是莉莉安这个人,而是他的妻子。

此刻,他站在窗前想着这一切。他原先没想来她的房间,脑子里一直在斗争。他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忍不住,却斗争得更加剧烈。然而一见到她,他顿时就明白自己是不会去碰她的——而这恰恰是今晚促使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也令他明白这一切是绝不可能的了。他的欲望散尽,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想着他的身体,不再想着这个房间,甚至不想他此时此地的存在,这让他有了苍凉的解脱感。他转过身来,不再顾及她完好无瑕的纯洁,而是离开了她。他觉得应该对自己感到敬佩,却觉得一阵恶心。

“……但是,普利切特博士说我们的文化正在消亡,因为大学所依赖的资助是来自于那些肉类包装批发商人、炼废铜烂铁的和那些征购早点麦片的商人。”

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他在想。她那副明亮、清脆的嗓音所说的并不是无心之话,她很清楚他为什么来这里,很清楚当他看到她一边磨着指甲,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她谈着晚会上的事,却闭口不提伯川·斯库德——或者达格妮·塔格特。

她嫁给他是另有所图么?他在她身上感到一种冷酷的企图——却找不到什么可以诅咒的东西。她从未试图利用过他,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

大企业的权力带来的名望并没有令她满足——她对此十分藐视——更愿意和她自己圈子里的朋友打交道。她并不图钱——她的花费很少——对于他可以提供的那些奢侈无动于衷。他想,他没有权力去指责她什么,或者撕毁他们的誓约。在他们的婚姻中,她是位值得尊敬的女人,不想从他的身上获取任何物质上的好处。他回过身,恹恹地看着她。

“下次你办晚会的时候,”他说话了,“叫你自己的那群人,别请那些你认为是我的朋友的人,我不想和他们搞什么交际。”

她大笑起来,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我不怪你,亲爱的。”她说。他走了出去,再没说什么。她想要他的什么呢?——他想,她到底想要什么?他绞尽脑汁,还是没有答案。

剥削者和被剥削者

铁轨沿着陡峭的山石爬升,通向油井上方伸向天际的井架。达格妮站在桥上,仰望着山巅,阳光照亮了矗立在顶峰之上的一座井架的金属身躯,像是威特油田被积雪覆盖的山脊上一支白色的火炬。

春天的时候,她想着,轨道就会和从车页纳方向铺过来的铁路线交汇:她的视线顺着从井架那里铺出来的蓝色铁轨,一直看到它延伸下来,经过了此刻她站立的大桥。她扭过头,目光随着它们伸展在远方清澈的空气之中,在山的一侧蜿蜒盘绕。一台移动式起重机在新修轨道的尽头,像一只手臂,裸露着骨骼和神经,紧张地在空中挥动。

一台载有蓝色金属螺钉的拖拉机从她身旁驶过,颤抖的吼声不断从远在下面的钻孔机传来,下面的工人们吊在钢丝安全带上,正在切割着从峡谷上方滚落的石头,用来加固大桥的桥墩。她看到铁轨这端工作的人们紧握电动砸夯机的扶手,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肌肉,塔格特小姐,”工程承包商本·尼利对她说道,“肌肉——靠它就可以建成世界上任何东西。”

似乎在哪儿都找不到像迈克纳马拉那样的工程承包商,她挑了一个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选。塔格特的员工中实在没有让人放心的工程师监督这项工程,他们都对这种新型合金表示怀疑,“坦率地说,塔格特小姐,”她的总工程师曾说,“既然这种试验从没人做过,我觉得让我去负责不太公平。”他已经四十开外了,还保留着那股书生气。“我来负责。”她当时就回答道。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曾经有一位在所有铁路中最好的总工,他寡言少语,有着灰白的头发,是自学成才的。但五年前他就退休了。

她向桥下看去。这座铁桥的下面是一条高达一千五百英尺的大坝,将大山拦腰劈开。她仍能看到下面干枯河床的大致轮廓,看到一堆堆的大圆石和饱经沧桑、枝干弯曲的大树。她不禁在想那些圆石、树干和肌肉究竟能否架起连接峡谷的桥梁,她纳闷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了原始人,他们曾经赤身裸体地在谷底生活了一代又一代。

她又望着上面的威特油田,铁轨在油井之间分岔成副线,可以看见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换轨转盘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雪原上。和成千上万遍布在全国各处毫不起眼的转盘一样,它们也是金属质地的——却在阳光之下熠熠泛射着蓝色的光芒,这是她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说服了信号公司的莫文总裁后才在康涅狄格州合并开关厂达成的成果。“可是,塔格特小姐,亲爱的塔格特小姐呀!我的公司已经为你的公司服务了好几代了,你的祖父是我祖父的第一个客户,所以你不要对我们的竭诚服务有任何疑虑,不过——你是说转盘是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么?”

“是的。”

“可是,塔格特小姐!你要考虑一下用那种合金有什么样的后果。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在四千度以下是不熔的?……好极了?呃,也许对汽车生产商是好极了,可我考虑的是,这就意味着要用新式高炉,全新的步骤,工人要培训,计划被打乱,工作标准作废,所有这些都像滚雪球一样,可谁知道做出来的东西对不对呢?……你怎么知道,塔格特小姐?从来没人做过,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呃,我没法说这合金是好还是不好……呃,不,我不能肯定这产品究竟是像你说的那样,是出自天才之手,还是像很多人讲的那样,仅仅是一场骗局,塔格特小姐,很多人啊……呃,不,我没法说这究竟会怎么样,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冒风险的话,那我成什么人了?”

她把订货单的价钱涨了一倍,里尔登派了两名冶金专家对莫文的手下进行培训,手把手地教授和示范过程中的每一道环节,并且负担了他们接受培训期间的工资。

她看着脚下铁轨上的路钉,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得知唯一愿意生产里尔登合金路钉的伊利诺伊州巅峰铸造公司破产了,而她的一半订单还未交货。她连夜飞赴芝加哥,将三个律师、一个法官和一个州议员从睡梦中叫起来,打点好了其中两个人,并对另外几个人施加了压力,终于获得一份紧急签发的许可文件,解决了这件棘手的法律纠纷。她叫人打开了巅峰铸造公司已经查封上锁的大门,在天亮之前,就临时找了一班衣衫不整的工人,让他们在熔炉前重新开了工。工人们在塔格特的一位工程师和里尔登派来的一名冶金专家的指挥下不间断地工作着,里约诺特铁路的重建得以顺利进行。

她听着钻机的轰鸣。当对大桥桥墩钻孔的工作停下来的时候,工程再一次不得不停顿。“我没办法,塔格特小姐,”本·尼利争辩说,“你知道钻头磨损得有多快,我已经订购了新的钻头,可是联合工具厂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他们也无能为力。联合钢铁公司推迟了给他们的钢材交货日期。我们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生气也没用,塔格特小姐,我是在尽力而为。”

“我雇你是来干活的,而不是什么尽力而为——不管你怎么说。”“这么说太可笑了,这个态度可不好,塔格特小姐,非常不好。”“别管什么联合工具厂了,别管钢材的事,订购用里尔登合金做的钻头。”

“我才不会呢,在你这条铁路线上,这东西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我不能再把我自己的设备弄砸了。”

“一个里尔登合金钻头的寿命可以超过三个普通钢的。”

“也许吧。”“我说了,就订购这样的钻头。”“谁付这笔钱?”

“我付。”“谁能找到生产商呢?”

她给里尔登打了电话。他找到了一家早已倒闭的工具厂,一小时之内,他把这家厂从前任厂主的亲戚手里买了下来;一天之内,工厂重新开门生产;一个星期之内,里尔登合金钻头运到了在科罗拉多的这座大桥。

她看着这座桥,桥身固有的问题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但她过去也不得不先将就着。这座横跨峡谷、全长一千二百英尺的铁桥还是在内特·塔格特的儿子那个时候建造的,早已过了安全使用年限,先是用钢制的枕木修补,接下来是用铸铁,再后来就是木头了,现在已不堪修补。她曾经想过建一座里尔登合金的新桥,并让她的总工程师提交一份设计和预算。他却只是用这高强度的里尔登合金把一座铁桥蹩脚地缩小了比例而已,预算高得令人无法想象。

“请您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塔格特小姐,”他争辩道,“您说我没有充分利用合金的特点,我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这是根据现有桥梁设计中最好的设计方案改良的,您还能指望怎么样呢?”

“一种新式的建筑方法。”“您什么意思,新式的?”

“我是说,有了建筑钢材以后,人们不会只是用它来做旧式木桥的翻版,”她又疲倦地补上一句,“给我做一份能让那座旧桥再坚持五年所需的预算。”

“好的,塔格特小姐。”他兴高采烈地,“如果我们用钢材来加固的话——”

“我们是要用里尔登合金来加固。”“好吧,塔格特小姐。”他冷冷地答道。

她眺望着白雪茫茫的群山。在纽约,她经常工作得很辛苦。她曾在办公室繁忙的空当停下来,瘫坐着,绝望地感到实在无法挤出更多的时间——她的一天充满了应接不暇的会面,商讨如何解决老化的柴油机车、破旧的运输车皮、失灵的信号系统,以及下滑的收入,同时,还要想着里约诺特铁路的修建过程中最近发生的紧急情况;她在讲话时脑海中总是出现两条泛着蓝光的条纹;在突然领悟一条总是在她心里纠缠不去的新闻时,她会中断谈话,抓起话筒,给她的工程承包商打长途电话过去,“你是从哪里给你的工人弄粮食?……我想也是。呃,丹佛的巴顿和琼斯昨天宣布破产了,如果不想让你的工人饿死在你手上的话,最好立刻找别的供应商。”她是靠着纽约的办公桌来修筑这条铁路,那似乎非常艰难。而此刻,她正看着这条铁轨一点点伸长,它是会按时完工的。

她听到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于是转过头去。一个人正沿着铁轨走来,他个子高高的,很年轻,一头黑黑的头发,在寒风中没有戴帽子。他穿的是工人的皮夹克,但看上去并不像个工人,行走间带着一副发号施令的气势。直到他走近,她才认出那张面孔,是艾利斯·威特。自从上次在她办公室的谈话后,她就一直还没见过他。

他走上前,停下脚步,看了看她,笑了。“嗨,达格妮。”他招呼着。她愣了一下,立刻悟出了他这短短的两个词想要表达的一切,那是对她的原谅、理解和认可,是对她的致敬。她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很高兴这一切又重新走上了正轨。“嗨。”她招呼着,伸出手去。

他用了比平常稍长的时间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双方消除过去的恩怨,互相理解的一种表示。

“让尼利在各拉那达谷口建一英里半的新防雪墙,”他说道,“老的那些都不行了,再来一场暴风雪就会垮的。给他一台回轮式铲雪机,他现在用的那个破烂货连后院都清不出来。大雪随时都会来的。”

她对着他凝神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多久会来一次?”“什么?”

“来查看工作。”“有工夫就时不时来看看,怎么?”“他们清理塌方的那天夜里,你在吗?”“在。”

“我接到报告时,对他们能又快又好地把铁轨清理出来还很吃惊,让我觉得尼利比我想象中的要能干多了。”

“他不行。”“是你组织把他的给养送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