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韩昌黎诗
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恐昌黎亦不自知,後人平心读之自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
游韩门者,张籍、李翱、皇甫、贾岛、侯喜、刘师命、张彻、张署等,昌黎皆以後辈待之。卢仝、崔立之虽属平交,昌黎亦不甚推重。所心折者,惟孟东野一人。荐之於郑馀庆,则历叙汉、魏以来诗人,至唐之陈子昂、李白、杜甫,而其下即云:“有穷者孟郊,受才实雄骜。”固已推为李、杜後一人。其赠东野诗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我愿身为囗,东野变为龙。”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许。其心折东野,可谓至矣。盖昌黎本好为奇崛皇,而东野盘空硬语,妥帖排,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今观诸联句诗,凡昌黎与东野联句,必字字争胜,不肯稍让;与他人联句,则平易近人。可知昌黎之於东野,实有资其相长之功。宋人疑联句诗多系韩改孟,黄山谷则谓韩何能改孟,乃孟改韩耳。此语虽未免过当,要之二人工力悉敌,实未易优劣。昌黎作《双鸟诗》,喻己与东野一鸣,而万物皆不敢出声。东野诗亦云:“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居然旗鼓相当,不复谦让。至今果韩、孟并称。盖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而预定声价矣。东坡《读孟郊诗》则云:“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
又似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元遗山《论诗绝句》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亦抑孟而伸韩。
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ㄎ摭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昌黎诗如《题炭谷湫》云:“巨灵高其捧,保此一掬悭。”谓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吁无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谓时俗祭赛此湫龙神,而己未具牲牢也。《送无本师》云:“鲲鹏相摩,两举快一啖。”形容其诗力之豪健也。《月蚀诗》:“帝箸下腹尝其皤。”谓烹此食月之蟆,以享天帝也。思语俱奇,真未经人道。至如《苦寒行》云:“啾啾窗间雀,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得亲包Ь。”谓雀受冻难堪,翻愿就い炙之热也。《竹簟》云:“倒身甘寝百疾愈,愿天日恒炎曦。”谓因竹簟可爱,转愿天不退暑,而长卧此也。此已不免过火,然思力所至,宁过毋不及,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至如《南山诗》之“突起莫间”,“诋讦陷乾窦”,“仰喜呀不仆”,“塞生忄句矜”,“达壮复奏”;《和郑相樊员外》诗之“禀生肖剿刚”,“烹斡力健倔”,“龟判错衮黻”,“呀豁疚掊掘”;《征蜀》诗之“刂肤浃痍疮,败面碎黥吉刂”,“岩钩踔狙猿,水漉杂骨。投{大卯}闹宫{隆石},填隍亻威亻密亻脊”,“堞高喜,抉门呀拗<门曷>“,“ㄣ梁排郁缩,闯窦扌契窟{穴}”;《陆浑山火》之“{亡皿}池波风肉陵屯”,“电光覃目暖”。此等词句,徒聱雅啬舌,而实无意义,未免英雄欺人耳。其实《石鼓歌》等杰作,何尝有一语奥涩,而磊落豪横,自然挫笼万有。又如《喜雪献裴尚书》、《咏月和崔舍人》以及《叉鱼》、《咏雪》等诗,更复措思极细,遣词极工,虽工於度帖者,亦逊其称丽。此则大才无所不辨,并以见诗之工,固在此不在彼也。
昌黎古诗用韵,有通用数韵者,有专用一韵者。《六一诗话》谓“其得韵宽,则泛入旁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得韵窄,则不复旁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譬如善驭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骋,惟意之所至;於蚁封水曲,又疾徐中节,不少蹉跌。此天下之至工也。”今按《此日足可惜》一首,通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此外如《元和圣德诗》,通用语、{鹿吴}、马、有、哿五韵;《孟东野失子》诗,通用先、寒、删、真、文、元六韵,馀可类推。其用窄韵,亦不止《病中赠张十八》一首。如《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一首,又《会合联句》三十四韵,洪容斋谓除"蠓”、“蛹”二字,《韵略》未收,馀皆不出二肿之内。今按"蠓”、“蛹”二字,《唐韵》本收在三肿,则皆本韵也。
联句诗,王伯大以为古无此体,实创自昌黎。沈括则谓“虞廷《赓歌》,汉武《柏梁》,已肇其端。晋贾充与妻李氏遂有连句。六朝以前谓之‘连句’,见《梁书》及《南史》。其後陶、谢诸公,亦偶一为之。何逊集中最多,然皆寥寥短篇,且文义不相连属,仍是各人之制而已。”是古来原有此体,特长篇则始自昌黎耳。今观韩集中《会合联句》,则昌黎及孟郊、张籍、张彻四人所作;《石鼎联句》,则轩辕弥明、侯喜、刘师命所作,独无昌黎名,或谓弥明即昌黎托名也;《郾城夜会联句》,则昌黎与李正封所作;其他如《同宿》一首,《纳凉》一首,《秋雨》一首,《雨中寄孟几道》一首,《征蜀》一首,《城南》一首,《远游》一首,《斗鸡》一首,皆韩、孟二人所作。大概韩、孟俱好奇,故两人如出一手;其他则险易不同。然即二人联句中,亦自有利钝。惟《斗鸡》一首,通篇警策。《远游》一首,亦尚不至散漫。《征蜀》一首,至一千馀字,已觉太冗,而段落尚觉分明。至《城南》一首,则一千五六百字,自古联句,未有如此之冗者。以《城南》为题,景物繁富,本易填写,则必逐段勾勒清楚,方醒眉目。
乃游览郊墟,凭吊园宅,侈都会之壮丽,写人物之殷阜,入林麓而思游猎之娱,过郊坛而述祀之肃。层叠铺叙,段落不分,则虽更增千百字,亦非难事,何必以多为贵哉!近时朱竹、查初白有《水碓》及《观造竹纸》联句,层次清澈,而体物之工,抒词之雅,丝丝入扣,几无一字虚设。恐韩、孟复生,亦叹以为不及也。
自沈、宋创为律诗後,诗格已无不备。至昌黎又斩新开辟,务为前人所未有。
如《南山诗》内铺列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月蚀诗》内铺列东西南北四方之神,《谴疟鬼》诗内历数医师、炙师、诅师、符师是也。又如《南山诗》连用数十或"字,《双鸟诗》连用"不停两鸟鸣"四句,《杂诗》四首内一首连用五"鸣"字,《赠别元十八》诗连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答张彻》五律一首,自起至结,句句对偶,又全用拗体,转觉生峭。此则创体之最佳者。
昌黎不但创格,又创句法。《路旁堠》云:“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此创句之佳者。凡七言多上四字相连,而下三字足之。乃《送区弘》云:“落以斧引以纟墨徽。”又云:“子去矣时若发机。”《陆浑山火》云:“溺厥邑囚之昆仑。”则上三字相连,而下以四字足之。自亦奇辟,然终不可读。故集中只此数句,以後亦莫有人仿之也。
《元和圣德诗》叙刘辟被擒,举家就戳,情景最惨。曰:“解脱挛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乃取辟,骇汗如写。挥刀纷纭,争寸刂脍脯。”苏辙谓其“少酝藉,殊失《雅》、《颂》之体”。张┉则谓“正欲使各藩镇闻之畏惧,不敢为逆。”二说皆非也。才人难得此等题以发抒笔力,既已遇之,肯不尽力摹写,以畅其才思耶!此诗正为此数语而作也。
《南山诗》古今推为杰作,《潜溪诗话》记"孙莘老谓《北征》不如《南山》,王平甫则谓《南山》不如《北征》,各不相下。时黄山谷年尚少,在座,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与《国风》、《雅》、《颂》相表里,则《北征》不可无,《南山》虽不作可也。’其论遂定"云。此固持平之论,究之山谷所谓工巧,亦未必然。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此诗不过铺排山势及景物之繁富,而以险韵出之,层叠不穷,觉其气力雄厚耳。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处不可移用,而必於南山耶!而谓之"工巧"耶!则与《北征》固不可同年语也。
昌黎诗亦有晦涩俚俗,不可为法者。《芍药歌》云:“翠茎红蕊天力与,此恩不属黄锺家。”所谓“黄锺家”,果何指耶!《答孟郊》云:“弱拒喜张臂,猛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则竟写挥拳相打矣,未免太俗。
昌黎诗中律诗最少。五律尚有长篇及与同人唱和之作,七律则全集仅十二首。
盖才力雄厚,惟古诗足以恣其驰骤,一束於格式声病,即难展其所长,故不肯多作。然律中如《咏月》、《咏雪》诸诗,极体物之工,措词之雅;七律更无一不完善稳妥,与古诗之奇崛判若两手。则又其随物赋形,不拘一格之能事。
昌黎以主持风雅为己任,故调护气类,宏奖後进,往往不遗馀力。如荐孟郊於郑相,荐侯喜於卢郎中,可类推也。其於友谊亦最笃。先与柳宗元、刘禹锡交好;及自监察御史贬阳山令,实以上疏言事,柳、刘泄之於王亻丕、王叔文等,故有此迁谪。然其赴江陵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雠。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是犹隐约其词,而不忍斥言。及柳、刘得罪南窜,昌黎忧其水土恶劣,作《永贞行》云:“吾尝同僚情岂胜,具书所见非妄徵。”则更於旧日交情,无幸灾乐祸之语。迨昌黎贬潮州,柳尚在柳州,昌黎《赠元协律》诗,谓“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且有《答柳州食蟆》等诗。既死,犹为之作《罗池庙碑》。是昌黎与宗元始终无嫌隙,亦可见其笃於故旧矣。
昌黎以道自任,因孟子距杨、墨,故终身亦辟佛、老。其於世之求仙者,固谓“吾宁屈曲在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矣。《谏佛骨》一表,尤见生平定力。
然平日所往来,又多二氏之人。如送张道士有诗,送惠师、灵师、澄观、文畅、大颠皆有诗文。或疑其交游无检,与平日持论互异;不知昌黎正欲借此以畅其议论。如谢自然白日天,则叹基伙妖魅所惑,化为异物;华山女说法动人,则讥其煽诱少年,争来听讲;於澄观则欲"收敛加冠巾”;於惠师则云“吾疾游惰者,怜子愚且淳”;於灵师亦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於文畅则草序排讦。
惟於大颠无贬词,则以其颇聪明识道理;於张道士亦无贬词,则以其上书言事,不用而归,固异乎寻常黄冠者流也。贾岛本为僧,名无本,因昌黎言,且弃僧服而举进士。然则与二氏之人往来,亦复何害!并非以空谷寂寥,见似人者而喜也。
《示儿》诗自言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而备述屋宇之垲爽,妻受诰封,所往还无非公卿大夫,以诱其勤学,此已属小见。《符读书城南》一首,亦以两家生子,提孩时朝夕相同,无甚差等;及长而一龙一猪,或为公相,势位赫奕,或为马卒,日受鞭笞,皆由学与不学之故。此亦徒以利禄诱子,宜宋人之议其後也。
不知舍利禄而专言品行,此宋以後道学诸儒之论,宋以前固无此说也。观《颜氏家训》、《柳氏家训》,亦何尝不以荣辱为劝诫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