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芬恩的童年(1)
他是国王,是先知,是诗人。他是一位足智多谋、满腹雄韬伟略的君主。他是我们的智囊、魔法师兼预言家。他的言行举止皆使人如沐春风。无论你觉得我对芬恩的评述有多么夸张,甚至认定我的赞颂言过其实,也无所谓,因为——耶稣在上——他的造诣比我所描述的还要高深三倍。
——圣帕特里克[1]
芬恩[2]的启蒙老师都是女性。这倒不足为奇,因为小狗都是从母亲那里学会搏斗的,况且当男人屡屡谎称自己有更实用的东西要学的时候,女人反而明白格斗才是他们必不可少的本领。不过,芬恩的老师是两位德鲁伊女教士——波芙玛尔[3]和莉亚·卢瓦彻拉[4];这就使人倍感好奇了:芬恩自己的母亲呢?她为什么没趁孩子的身心尚处于最蒙昧、最原始的状态时亲自施教?因为她没办法。对莫纳部族[5]的惧怕使她不敢把孩子留在身边。为了把她的丈夫库尔[6]从爱尔兰费奥纳勇士团[7]首领的宝座上拉下来,莫纳的儿子们老早就开始明争暗斗、图谋不轨了。最后,他们杀死库尔,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面对库尔这样的人,谋杀是除掉他的唯一办法;可这个办法实施起来并不容易,因为如果说这世上有哪种战斗技法连芬恩的父亲都不曾通晓,那莫纳就更无从知晓了。但是,懂得等待的猎犬最后一定能抓到野兔,而且就连海神马纳南[8]也有放松警惕的时候。芬恩的母亲莫瑞恩[9]是一个长发美女;人们提到她的时候总是这样说。她的母亲是埃斯琳,父亲是泰格,祖父则是来自异界的努阿达[10]。换句话说,她正是“长臂者”卢夫[11]的姐妹。人们或许会感到惊奇:有一位神灵——而且是这样一位神灵做兄弟,莫瑞恩怎么可能会惧怕莫纳和他的儿子,或者别的什么人呢?可是,女人的爱心和恐惧都来得莫明其妙,加上这种种感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便导致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事物往往和我们想当然的预期有所出入。
不管怎么说,反正库尔一死,莫瑞恩就嫁给了克雷的国王。她把孩子交给波芙玛尔和莉亚·卢瓦彻拉抚养,一同交给她们的还有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这一点毋庸置疑。两人把婴儿带到布鲁姆山区[12]的森林里,将其秘密抚养成人。
芬恩一定深得这两位女士的喜爱,因为除了他之外,她们身边没有任何活物;他就是她们的命根子。她们的目光就像上天的赐福,久久地停驻在那颗可爱的小脑袋上面。孩子长了一头金发,这就是他后来被人称作芬恩(意为“金发、白皙”)的缘由,不过这段日子里他叫做戴尼。她们看着自己喂给芬恩的食物一点一点地转变成活力和能量,让他的小身板长得高高壮壮、结结实实,看着他从最初的爬行开始蹒跚学步,最后奔跑自如。他跟小鸟一起玩耍,当然森林中的其他动物肯定也都是他的朋友。有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芬恩都只能孤零零地晒着太阳,整个世界仿佛除了阳光和天空之外别无他物;有时候,大雨一下就是好几个钟头,千万颗雨点从这片树叶滴落到那片树叶,最终滑落在地,各种生物则如幽灵般自林荫中穿过。芬恩认得一条条蜿蜒的小路;它们都是那么的狭窄,窄到只容得下他自己的小脚或者山羊的蹄子。他曾好奇这些小径分别通向哪里,结果却诧异地发现,无论它们伸向何方,当他在枝桠交错的森林里兜了一圈又一圈、转过一弯又一弯之后,结果总能回到自己的房门前。于是他以为自己的房门就是全世界的发源处和终结点——世间万物都由此而始,由此而终。
也许芬恩有很长时间都见不到那只云雀,但是他可以听到它的声音。广阔无垠的天空中,歌声从目不可及的远方传来,随着它的震颤,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余下这清亮甜美的吟唱。能够创造出这种天籁的世界是多么伟大!渐渐地,他熟悉了那些唧唧啾啾、咕咕呱呱的鸣叫;最后,他甚至可以辨认出这种无处不在的声音究竟来自大家庭中的哪一位兄弟。还有风:随着季节和心绪的转换,风儿吹拂的声音也是千变万化,每一种声音芬恩都曾经聆听过。有时一匹迷路的骏马走入他家附近的层林叠幛,并跟芬恩一样郑重其事地互相打量着对方。或许这匹马还会突然出现在芬恩面前,死死地盯着他,双目圆睁,耳朵直竖,耸着鼻子,脸也拉得老长;最后,它转过身去一溜烟逃走,鬃毛散乱,四蹄生风,尾巴乱甩。有时一只乌鸦缓步慢行,跺着脚走进了芬恩居住的林子。它的喙上显出阴沉,目光中透着严肃,寻找着没有苍蝇的背光处。有时说不定还会有一只迷途的羔羊轻轻地将口鼻探入层层树叶。
“小孩子,”芬恩一面同马儿互相凝视,一面琢磨着,“小孩子就不能靠摇尾巴来赶苍蝇,”这一缺憾大概会令他觉得难过。他还想到:奶牛会喷响鼻,并且在那一瞬间显得颇具名门贵族之风;而绵羊的怯懦神态则富有小家碧玉之姿。他冲寒鸦恶语相向,并试图跟画眉比赛谁的歌喉动听,最后却搞不懂为什么当自己声嘶力竭的时候,那黑不溜秋的鸟儿却依旧悠然自得。他观察苍蝇,嗡嗡飞舞的那群像是裹着黄纱的细长小颗粒,而扑扇翅膀的那群则像是覆有薄膜的小黑点;它们翅膀粗短,体格强健,左扑右跳的时候像猫,四处叮咬的时候像狗,飞来飞去的时候又像闪电。若是这种苍蝇被哪只蜘蛛逮住,芬恩定会为那只蜘蛛的坏运气而哀悼。芬恩身边有许多东西可以供他观察、记忆、比较,还有两个守护者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那群苍蝇总是一会儿一个样儿;这只鸟儿是外来访客还是本地居民,这谁也不知道;绵羊也只能是绵羊的姐妹,不可能是芬恩的;可是两位女士却像这栋房子一样,扎根此地,寸步不离。
自己的看护人长相如何,是眉清目秀还是其貌不扬?芬恩说不清楚。反正每次他一摔倒,她们总是一个把他扶起来,另一个帮他轻揉擦伤的地方,这个说:“留神别摔到井里去!”
另一个则叮嘱:“当心荨麻弄伤小膝盖。”
可芬恩还是摔到了井里,潮湿是那儿唯一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至于荨麻,若它们敢碰他,他就非还手不可,用棍子把它们打得胁肩低眉。井里和荨麻丛中什么东西都没,只有女人才会害怕它们。人们保护她们、劝导她们、安慰她们,正是因为女人总是替别人担惊受怕。
她们居然认为人不该爬树!
“下个星期,”她们终于松了口,“你可以爬这一棵,”但是“下个星期”却远在世界的另一头!
不过,当一棵树被他攀爬过两次之后,它便失去了让他费心劳力的价值。旁边还有一棵更粗更高的呢。还有一些树是谁也爬不上去的,它们一侧是大片的树荫,另一侧是无边无际的阳光。绕着它们走一圈都要花上好一会儿功夫,而且你还看不到树顶。
站在左摇右摆、上弹下跳的树枝上使人愉快;头顶的叶丛密不透风,盯着它瞧、然后钻入其中的感觉也不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多么神奇!他低头俯视,只见脚下的树叶正如波浪般起伏,一片湛青碧绿,而且颜色一层比一层暗,直到浓成墨绿;他抬首仰望,映入眼帘的还是树叶,只不过色调一重比一重亮,直到淡成了雪白,看都看不见。上下左右到处都是层层叠叠、摇曳不止、窃窃私语的绿叶,可是当你侧耳倾听或者设法观察的时候,它们却又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芬恩六岁那年,他的母亲——长发美人莫瑞恩来看他了。她害怕莫纳的儿子们,所以是瞒着别人来的。她经过许多郡县,一路上专挑人烟稀少的地方走,终于抵达这座林间小屋,来到了芬恩的小床边。孩子躺在那里,睡得正酣。
芬恩睁开双眼,以证明自己没有做梦。他希望无论自己的一只耳朵多么疲惫,另外一只都能捕捉到异常的声音;无论自己的一只眼睛多么困倦,另外一只都能保持睁开。莫瑞恩把他抱在怀里亲吻,然后唱起了摇篮曲,直到这小男孩重新进入梦乡。
可以肯定的是,当天夜里,芬恩那只永保清醒的眼睛一直睁到他精疲力尽,那只耳朵也始终倾听着摇篮曲,直到歌声低得实在听不见,直到那温柔双臂的摆动轻缓得再也无法感知,直到芬恩再次进入梦乡——他的小脑袋里出现了陌生的画面,另外还有一个全新的概念供他思考。
他自己的母亲!他的生母!
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她害怕莫纳的儿子们,所以又偷偷回去了。她悄悄地穿过幽暗的森林,避开有人居住的地方,只拣荒凉偏僻的路走,就这样返回克雷,回到了丈夫身边。
也许真正害怕莫纳之子的人是她的新丈夫。也许她是真的爱他。
负责守护芬恩的德鲁伊女教士都是他父亲的族人。波芙玛尔是库尔的姐妹,也就是芬恩的姑妈。只有这样的亲情纽带才可能使他们对贝斯金家族不离不弃,因为对于过去一向只在王宫和军营中穿梭往来的她们而言,要带着一个婴儿在森林里藏身、在恐惧中度日(事实肯定如此)并不容易。
她们会怎样向这个孩子描述莫纳的儿子们啊!莫纳是个性格暴烈的康诺特人,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坚定的目光。至于他的儿子们——尤其是年轻的高尔·摩尔·马克·莫纳[13],也跟他一样拥有宽阔的双肩,在攻击别人的时候一样势如虎狼;不同的是莫纳生性凶残,高尔却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的朗声大笑甚至可以使人们心软到连他的杀戮之罪都不予追究。高尔的兄弟科南·马克·莫纳[14]脾气坏得像一只獾,支支楞楞的胡须活像一头公猪,光秃秃的头顶则像透了乌鸦。同一件事,别人碰到可能会哑口无言,但他却什么污言秽语都说得出来。他看见敞开的门会走进去,见了关上的门则会闯进去,并以此为荣。他遇到老实人要骂,遇到不老实的人也要骂。还有加拉·达夫·马克·莫纳和凶残的亚特·奥格,这两人非但将平民百姓的生命视若草芥,甚至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加拉肯定是个举止粗俗的家伙,要不他怎么会在族人中落下个“粗鄙者”的名声呢。莫纳的儿子还不止这几个,他们全都是些行为放肆的康诺特人,不服管束、不可理喻,就跟他们那些举止奇特的乡野村民一样。
芬恩应该听说过不少关于这些人的故事,也许他曾拿荨麻做替代品,去演练怎样砍下高尔的脑袋,也许他还会把一只绵羊从它的藏身处揪出来,并打算日后以同样毫不容情的方式追捕“恶语者”科南。
不过,芬恩听得最多的还要数库尔·马克·贝斯金的故事。他,芬恩的父亲,女士们在讲述其经历时该是多么心潮澎湃啊!随着一件又一件丰功伟业与光荣事迹铺陈开来,她们的叙述大概也变成了吟颂。最负盛名的军人,容貌最英俊、意志最坚定的战士,最慷慨大方的奉献者,如王者般高贵的勇士,爱尔兰费奥纳勇士团的领袖。他曾在遭遇伏击后成功脱身;他生前待人宽厚,走到哪儿都畅通无阻;他曾在盛怒之下直面暴风雨的侵袭,率领军队以雄鹰般的速度一路前进——强大的先锋部队在人海中势如破竹,环顾四面,到处都是奔逃的敌人;他们不敢耽搁,却又来不及逃命;最后,大限降临,在他终于败倒在天时面前之后,就算把全爱尔兰的力量都加起来,也不过勉强弥补上这颗巨星的陨落所造成的损失。
我们可以断言,芬恩在聆听这些奇遇的同时,必定也身临其境,和父亲共同经历了这种种冒险;英雄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儿子一面步步相随,一面竭尽全力为父亲加油鼓劲。
在两位女士的精心指导下,芬恩学习了跑步、跳跃和游泳。
他和其中一位女士各自手持一根带刺的鞭子,两个人围着树跑,并设法抽中对方。
你必须跑得够快,才能躲开背后的鞭子,而且孩童对鞭子的抽打更为敏感。芬恩为了甩掉那多刺的玩意儿,往往使出吃奶的劲儿一路飞奔;可是,当轮到他去抽打对方的时候,他跑起来简直连命都不要!
这倒也情有可原,因为他的看护者突然变得不讲情面了。两位女士在追逐时表现出的那股蛮劲被芬恩误解成了憎恨,她们一逮住机会就狠狠地抽打芬恩。
芬恩学会了奔跑。没过多久,他就已经可以绕着大树飞快地跑来跑去了,活像一只疯狂的苍蝇。哦,当他意识到自己躲开了鞭子并从背后靠近持鞭者的时候,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他憋足了劲儿,气喘吁吁地跟在撵他的人后面,追赶着她,好让自己的鞭子能派上用场。
通过在高低不平的田野里追逐野兔,芬恩学会了跳跃。兔子往上跳,芬恩也往上跳;两个小家伙一块儿前进,连蹦带跳地横穿了整个旷野。如果兔子在芬恩紧随其后的时候调转方向,芬恩也能跟着改变路线;所以,芬恩很快就不再介意兔子怎么跳了,因为他总是能以同样的方式跟着跳。纵向、侧向、沿着弧线,反正兔子往哪儿跳,芬恩就跟着往哪儿跳。最后,他终于掌握了一种跳跃方法——一种每只兔子都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学到的方法。
两位女士还教芬恩学游泳。当芬恩与这堂课两厢对峙的时候,他的心不禁往下一沉。那水又冷又深。你可以望见水底的样子——它远在无数里格之外,足有百万英里之遥。小男孩盯着那些闪闪发光、眨巴着眼睛的棕色卵石和隐藏其中的凶险,也许他还会瑟瑟发抖。接着,两位女士竟毫不留情地把他丢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