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哦,没错,”他说,“你跟我来。”他带着路,穿过黑暗的走道(走道两旁堆着很多盒子,散发出新鞋子的气味),一直走到一道铁门边,门里边就是工厂。工厂是一间天花板非常低的大房间,安装着咔嚓作响的机器,机器旁身穿白衬衣,系着蓝格子围裙的男人在工作。她恐惧地跟着他经过那些咔哒咔哒响着的机器,双眼直望着前方。他来到远处的一个角落,乘电梯到了六楼。从那一排排的机器和长凳中,勃拉先生打了个手势,叫来了工头。
“这就是那姑娘,”他说,又转过身来对嘉莉说,“你和他去吧。”然后他就走了,嘉莉跟着她的新上司来到角落里的一张小写字台旁,这个角落就是他的办公处。“你先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活儿,对吗?”他十分严肃地问她。“是的,先生。”她回答。
他记下了她的名字,尔后带着她来到一群女工那里,她们正坐在一排凳子上,操作着咔嚓作响的机器。他拍了一下其中一个女工的肩膀,这个女工正用机器在鞋面上打眼。
“你,”他说,“将你做的活儿教给这姑娘。教会了就到我这里来一下。”
那位女工马上站了起来,将自己的凳子让给了嘉莉。“这很好做的,”她弯下腰说,“你就这样拿着这个,用这夹子把它固定住,然后开动机器。”
她一边说着一边动着手,用一些能调整的小夹子夹住一块皮(这块皮最后会变成一只男鞋面的右半片),之后推了一下机器旁边的一根小钢柄。机器便开始打孔,在鞋面上留下将来系鞋带的洞眼。说了几遍之后,那女工就让嘉莉自己操作起来。看到嘉莉干的还不错,她就走开了。
皮子一块块从她右边机器旁的女工那里传来,然后再传给她左边的女工。嘉莉立即明白,一定要和大家保持同样的速度,要不然活儿就会在她这儿堆起来,而后面的人就会等在那里。她没有空东张西望,只能埋头急于干活,尽可能干得像回事。坐在她左右两边的女工理解她处境,尽她们最大的胆量干得慢些,来帮她一把。她就这样做着,一直不歇地干了一会儿。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感觉屋子里光线不很好,而且还有一股浓烈的皮革气味,但她顾不得这些。她害怕自己的活儿干得还不够快。
早晨渐渐过去,屋子里愈来愈热。她想吸口新鲜空气,喝点水,但她不敢动。她坐的凳子没有靠背,也没有放脚的东西,她开始感到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她扭了一下身子,换了个姿势,但这也没有让她轻松多久。她开始感觉疲倦。
“站起来吧。”在她右边的女工说,“没事的。”
嘉莉感激地看着她,“那好吧。”她说。她站着干了一会儿,但这种姿势更难受。她的脖子和肩膀弯得疼痛难熬。这地方的气氛让她感到有点粗俗。虽然她不敢四下张望,但她还是可以透过机器的咔嚓声听到零碎的一两句话。她也可以从眼角看到一、两件事。
“你昨晚看到哈里了吗?”她左边的女工对另一个女工说。
“没有。”“你应该看看他戴的那条领带。哎哟,他可真惹人注意。”
“我说,”她左边的女工开口道,“你猜得出他说什么吗?”
“我猜不出。”“他说那天晚上在马丁戏院看到我们和艾迪·哈里斯在一块。”“得了!”两个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最后,嘉莉实在是忍不住了。她的双腿开始发软。中午怎么还不到来?她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干了一整天。她没有丝毫饿意,只是感到很疲惫,眼睛也因为总是盯着一个地方,此刻也累了。在她右边的女工知道到了她浑身难受的样子,为她感到难受。她的注意力太过集中了——她所干的活儿其实并不需要她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如此紧张。但是谁也无法相助。她的双手,先是手腕那里痛,接着是手指作痛,到最后她就似乎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疼痛难熬的肉体。她几乎都要呕吐了。正当她纳闷这种状态到底还有没有尽头时,电梯下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铃声,可算熬到头了。接着就是一阵人们活动活动、交谈交谈的嘈杂声。所有女工马上离开凳子。急忙走进隔壁的房间;男人们走出了右边某个车间,从这儿走过。转动着的机轮哼起了缓和的调子,最终停了下来。
嘉莉站起来,去找她的午餐盒。她身子僵硬,觉得有点头晕,也感到十分口渴。她向木板隔出来的小房间走去,那里放着大家的外衣和午饭。她在路上碰到了工头,他看着她的手。“我说,”他说,“你能跟上吗?”“还可以吧。”她毕恭毕敬地答道。“哦!”因为没有什么话说,他哼了一声走了。要是物质条件好一点的话,这种工作或许不会这么糟。
这地方散发着机油和新皮革的气味,再加上大楼里陈腐的气味,即便在冬天也使人受不了。地板虽然每晚都打扫,还是垃圾满地。
嘉莉从角落一个桶里舀了一杯水喝了下去,然后看了一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饭。她看见到处都坐着三三两两的女工,而她又很害羞,不好意思凑上去主动表示友好,她便坐到自己的凳子上,在膝盖上打开饭盒。她听到各个屋里、不同的地方传来的闲言碎语及评头论足的话。这些话大部分都很无聊,并且掺杂着流行的俚语。有几个男工隔着很远的距离和女工们打情骂俏。
“喂,杰婷,”一个男工招呼一个女工,这个女工正在踏着华尔兹的步子——“和我一起去舞会吗?”
“当心点,杰婷,”另一个男工吼道,“你会失身的。”“别胡说八道了,你这混蛋!”是她唯一的回答。嘉莉听着这些,本能地畏缩起来。她不喜欢这种玩笑,认为所有这些带着一种粗鄙、下流的东西。她害怕这些小伙子也会对她说这种话——这些男工与托罗奥相比,显得没有教养、很可笑。她跟一般女人一样以衣貌取人,以为穿礼服的一定有钱、必然正派,穿工装裤和工作服的人肯定品性不好,不屑一顾。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机轮又开始转动了起来,嘉莉感到很高兴。虽说疲倦,她可以不被人注意。但是这种幻想破灭了,一个小伙子沿着走道走了过来,用拇指戳了下她肋部。她扭过身来,两眼充满怒色,但他已经走了过去。她忍不住,几乎哭出来。
她旁边的女工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别理他,”她说,“他脸皮太厚了。”嘉莉没有吭声,只是埋头干活。她感到自己忍受不了这种生活。整个下午,她都在想着外面的城市,想着它那冠冕堂皇的外表,想着外面的人群和漂亮的建筑。
她又想起了哥伦比亚城,想起了故乡生活中好的一面。到三点钟时,她以为是六点了;而到了四点钟时,她觉得人们仿佛忘了计时。工头不停地踱来踱去,逼着她一直盯着这倒霉的工作。周围的谈话,只使她肯定地感到自己不想与他们中的任何人交朋友。六点钟终于到了,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两臂疼痛,四肢僵硬。
当她顺着门厅向外走时,一个年轻的机器操作工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厚着脸皮和她开起玩笑来。
“喂,芒金,”他叫道,“等一下,我和你一块走。”这句话直冲着她这个方向,但她就是没有扭头去看一下。
在电梯里,另一个全身灰尘和油渍的青年向她挤眉弄眼,想得到她的青睐。
一个在外面人行道上等人的小伙子,看见她路过时,向她咧嘴一笑。
“你不和我同路吗?”他打趣地叫道。嘉莉感到很无趣,把脸转向西面。街上的人群仍旧熙熙攘攘、精力充沛地匆忙走着。她自己松了口气,但这仅仅是因为她解脱了。看到擦肩而过的穿着比她好的姑娘,她感到羞愧。她认为自己似乎遭遇应该更好一点,她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