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哈姆莱特(5)
哈姆莱特:我可以断言他是来向我报告戏子们到来的消息的;听好。——你说得不错;在星期一早上;正是正是。
波洛涅斯:殿下,我有消息要来向您报告。
哈姆莱特:大人,我也同样有消息要向您报告。当罗歇斯在罗马演戏的时候——
波洛涅斯:那班戏子们已经到这儿来了,殿下。哈姆莱特:嗤!嗤!
波洛涅斯:凭着我的名誉起誓——
哈姆莱特:那时每一个伶人都骑着驴子而来——波洛涅斯: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伶人,无论悲剧、喜剧,历史剧、田园剧、田园喜剧、田园史剧、历史悲剧、历史田园悲喜剧、场面不变的正宗戏或是摆脱拘束的新派戏,他们信手拈来;塞内加的悲剧不嫌其太沉重,而普鲁图斯的喜剧不嫌其太轻浮。无论在演出规律的或是自由的剧本方面,他们都是唯一的演员。
哈姆莱特:以色列的士师耶弗他啊,你有一件怎样的宝贝!
波洛涅斯:他有什么宝贝,我怎么不知道啊,殿下?哈姆莱特:嗨,他有一个独生娇女,爱她胜过掌上明珠。
波洛涅斯:(旁白)还在有意无意提我的女儿。哈姆莱特:我念得对不对,耶弗他老头儿?波洛涅斯:要是您叫我耶弗他,殿下,那么我确实有一个爱如掌珠的娇女。
哈姆莱特:不,下面不是这样的。
波洛涅斯:那么应当是怎样的呢,殿下?
哈姆莱特:嗨,上天不佑,劫数临头。下面你知道还有,偏偏凑巧,谁也难保——
要想知道全文,请查阅这支圣歌的第一节,因为,你瞧,有人来把我的话头中断了。优伶四五人上。
哈姆莱特:欢迎,各位朋友,热烈欢迎欢迎!——
我很高兴看见你这样健康。——欢迎,列位。——啊,我的老朋友!你的脸上比我上次见你时,多长出了几根胡子,显得格外威武啦;难道你是要到丹麦来向我挑战吗?啊,我的年轻貌美的姑娘!凭着对圣母起誓,您穿上了一双高底木靴,比我上次见您时更显得苗条得多啦;求求上帝,但愿您的喉咙发出的声响不要沙嗄得像一面破碎的铜锣声才好!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们要像法国的鹰师一般,不管看见什么东西就撒出鹰去;让我们立刻即兴就来念一段剧词。来,试试你们的本领,来一段激昂慷慨的剧词。
伶甲:殿下要听的是哪一段?
哈姆莱特:我曾听你向我背诵过这样一段台词,可是它至今未曾演过,即使上演,也屈指可数,因为我的记忆之中这本戏并不受大众欢迎。它是不符合一般人口味的鱼子酱;可是照我的意思看来,还有在这方面比我更具有权威的人同样也抱着见解,认定它是一本绝妙的戏剧,场面配合得很是适当,文字质朴且富于技巧。我记得曾有人对我这样说过:那出戏里无滥加提味的作料,字里行间丝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他把它称为是一种老老实实的写法,兼有刚健与柔和之美,壮丽而不流于纤巧。并且其中有一段话是我最喜爱的,那就是埃涅阿斯对狄多讲述的故事,特别是讲到普里阿摩斯被杀的那一节。要是你们还不曾把它忘记,请从这一行念起;让我仔细想想,让我仔细想想:——野蛮的皮洛斯像猛虎一样——不,不是这样;但的确是从皮洛斯开始的;——野蛮的皮洛斯蹲伏在木马之中,黝黑的手臂和他的决心一样,像黑夜一般阴森而恐怖;在这黑暗狰狞的肌肤之上,现在更染上令人惊怖的纹章,从头到脚,他全身一片殷红,溅满了父母子女们无辜的血;那些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街道,发出残忍而惨恶的凶光,照亮敌人去肆行他们的杀戮,也焙干了到处横流的血泊;冒着火焰的熏炙,像恶魔一般,全身胶黏着凝结的血块,圆睁着两颗血红的眼睛,来往寻找普里阿摩斯老王的踪迹。你继续接下去吧。
波洛涅斯:上帝在上,殿下,您念得实在好极了,真是曲调抑扬顿挫,曲尽其妙。
伶甲:那老王正在苦战,但是砍不着和他对敌的希腊人;一点不听他手臂的指挥,他古老的剑锵然落地;
皮洛斯瞧他孤弱可欺,疯狂似的向他猛力攻击,凶恶的利刃虽然没有击中,一阵风却把那衰弱的老王扇倒。这一下打击有如天崩地裂,惊动了没有感觉的伊利恩,冒着火焰的城楼霎时坍下,那轰然的巨响像一个霹雳,震聋了皮洛斯的耳朵;瞧!他的剑还没砍下普里阿摩斯白发的头颅,却已在空中停住;像一个涂朱抹彩的暴君,对自己的行为漠不关心,他兀立不动。在一场暴风雨未来以前,天上往往有片刻的宁寂,一块块乌云静悬在空中,狂风悄悄地收起它的声息,死样的沉默笼罩整个大地;可是就在这片刻之内,可怕的雷鸣震裂了天空。经过暂时的休止,杀人的暴念重新激起了皮洛斯的精神;库克罗普斯为战神铸造甲胄,那巨力的锤击,还不及皮洛斯流血的剑向普里阿摩斯身上劈下那样凶狠无情。去,去,你娼妇一样的命运!天上的诸神啊!剥去她的权力,不要让她僭窃神明的宝座;拆毁她的车轮,把它滚下神山,直到地狱的深渊。
波洛涅斯:这一段太冗长啦。
哈姆莱特:它应当与你的胡子一起到理发匠那儿去修。继续念下去吧。他只喜欢听俚俗的歌曲或淫秽的故事,否则他就要瞌睡的。念下去;下面要讲到赫卡柏了。
伶甲:可是啊!谁看见那蒙脸的王后——哈姆莱特:“那蒙脸的王后”?
波洛涅斯:那很好;“蒙脸的王后”是很好的句子。
伶甲:满面流泪,在火焰中赤脚奔走,一块布覆在失去宝冕的头上,也没有一件蔽体的衣服,只有在惊煌中抓到的一幅毡巾,裹住她瘦削而多产的腰身;谁见了这样伤心惨目的景象,不要向残酷的命运申申毒詈?她看见皮洛斯以杀人为戏,正在把她丈夫的肢体脔割,忍不住大放哀声,那凄凉的号叫——除非人间的哀乐不能感动天庭——即使天上的星星也会陪她流泪,假使那时诸神曾在场目击,他们的心中都要充满悲愤。
波洛涅斯:瞧,他的脸色已经明显的都变了,眼睛里已经漓着眼泪!不要再念下去了吧。
哈姆莱特:很好,那先到这儿吧!其余的部分等会儿再念给我听。大人,请劳烦您去找一处好的地方安顿这一班伶人。听着,他们不能稍有怠慢的,因为他们是这一个时代真实生活的缩影;宁愿在死后得到一首恶劣的墓铭,也不要在生前饱受他们一场刻毒的讥讽。
波洛涅斯:殿下,我会按着他们应得的名分分别对待他们就是了。
哈姆莱特:跟他去,朋友们;明天我们还要听你们唱一本戏。(波洛涅斯偕众伶下,伶甲独留)听着,老朋友,你会演《贡扎古之死》吗?
伶甲:会演的,殿下。
哈姆莱特:那好,我们明天晚上就把它上演。也许我为了剧情的需要或者是必要的理由,需另外写下约莫十几行句子的一段剧词穿插进去,你能够预先把它背熟吗?
伶甲:可以,殿下。
哈姆莱特:很好。随着那位老爷去;留心不要取笑他。
(伶甲下。向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我的两位好朋友,今天晚上再见;再次欢迎你们到艾尔西诺来!
吉尔登斯吞:再会,殿下!(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同下。)
哈姆莱特:好,上帝与你们同在!现在只剩我单独一个人了。啊,我竟是一个不中用的蠢才!这一个伶人只不过在虚构一本故事、或是一场激昂的幻梦之中,却能够带领他的灵魂完全融化在他的意象里,在它影响之下,脸色变成惨白,眼中洋溢着热泪,神情流露着仓皇,声音竟是这么呜咽凄凉,他的全部行动动作都表现得和他意象一致,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而且一点也不为什么!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颓废的家伙,垂头丧气,成天到晚像做梦似的,忘记了杀父的大仇;竟然一个具有权威的国王给人家用万恶卑鄙的手段掠夺了本是属于他的权位,杀害了他最宝贵珍惜的生命,我却始终哼不出一句话来。我是懦夫吗?谁骂我恶人?谁用力敲破我的脑壳?谁拔去我的胡子,把它吹在我的脸上?谁扭我的鼻子?谁当面指斥我胡说?谁对我做这种事?嘿!也许我应该忍受这般侮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只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怯汉,否则我早用这奴才般的尸肉,喂肥了满天盘旋的乌鸢了。嗜血的、荒淫的、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贼!啊!复仇!——嗨,我真是个十足的蠢才!我亲爱的父亲被人谋杀了,连鬼神都在鞭策我要复仇,可我这做儿子的却像一个下流女人,只会用空言发发牢骚,学起泼妇骂街的样子,在我觉得已经是了不得的了!呸!呸!快活动起来吧,我的脑筋!我听人家说,犯罪人在看戏时,因为台上表演的巧妙,有时会激动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当场供认他们的罪恶;因为暗杀的事情无论你干得怎样秘密巧妙,总会借着神奇的喉舌泄露出来。我要叫这班伶人在叔父面前表演一本根据我父亲惨死的情节相仿的戏剧,我坐在一旁窥察他的神色;我要眈视到他灵魂的深处,要是他稍露一点惊骇不安之态,我就知道我该怎么办。也许我所看见的幽灵是魔鬼的化身,借着一个美好特殊的形状出现,我相信魔鬼是有这种本领的;对于那些柔弱忧郁的灵魂,他最容易发挥他应有巨大的力量;也许他是看准了我的柔弱和忧郁,才来向我作祟,后果是要把我引诱到沉沦的路上。我要首先得到一些比这更切实际的证据;凭借着这一本戏,我可以深度发掘国王内心掩盖的隐秘。
(下。)
第三幕
第一场城堡中一室
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利娅、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上。
国王:你们难道不能用迂回婉转的方法,窥探出他内心为什么这样神魂颠倒,让紊乱而危险的疯狂一直持续困扰他安静的生活吗?
罗森格兰兹:他承认自己是有些神经迷惘,可是只字不提为了什么缘故。
吉尔登斯吞:而且他也不肯虚心耐心接受我们的探问;每当我们想要引导他吐露一些真相时,他总是用假作痴呆的神气故意回避,逃脱这些问题。
王后:那他对待你们还客气吗?
罗森格兰兹:很有礼貌。吉尔登斯吞:可是显得不大自然。
罗森格兰兹:他很吝惜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一旦我们问他话时,他回答起来却是毫无拘束。
王后:那你们有没有劝诱他找些什么方式来消遣?罗森格兰兹:娘娘,我们来时,凑巧有一班戏子也要到这儿来,被我们赶过了;我们来了之后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他听了好像显得很高兴。现在他们已经到达了宫里,我想他已经吩咐过他们今晚为他演出了。
波洛涅斯:说得一点不错;他还叫我来请两位陛下同去看看他们演得怎样哩。
国王:那真是好极了;我非常高兴听见他在这方面感兴趣。那就拜托两位还要更进一步鼓起他的兴味,把他的心思快快地移转到这种娱乐上面。
罗森格兰兹:是,陛下。(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同下。)
国王:亲爱的乔特鲁德,你也暂时先离开我们。我们已经暗中差人去唤哈姆莱特到这儿来,让他与奥菲利娅碰面,最好装得就像他们偶然相遇一般。她的父亲跟我两人将要权充一下密探,我们俩躲在可以看见他们,却不能被他们发现我们的地方,注意他们会面时的情形,从他的行为,举止上判断他得的疯病究竟是不是因为恋爱上的苦闷的缘故。
王后:我非常愿意服从您的意旨。奥菲利娅,但愿你的美貌果然是使哈姆莱特疯狂的原因;当然更愿你的美德能够帮助他尽快恢复原状,使你们两人都能安享尊荣。
奥菲利娅:娘娘,但愿如此。(王后下。)
波洛涅斯:奥菲利娅,你在这儿随便走走。陛下,那我们就去躲起来吧。(向奥菲利娅)你拿这本书去读,他来了看见你这样读书用功,就不会起疑心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了。人们往往通常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来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内心,这样的例子是太多了,真是屡见不鲜啊!
国王:(旁白)啊,你说的这句话是太真实了!它已经在我的良心上重重地抽了多么重的一鞭!涂脂抹粉娼妇的脸,还不及掩藏在虚伪的言辞后面的我的行为更丑恶。真是难堪的重负啊!
波洛涅斯:我听见他已来了;我们退下去吧,陛下。
(国王及波洛涅斯下。)哈姆莱特上。
奥菲利娅:我的好殿下,您这几天来贵体安好吗?
哈姆莱特:谢谢你,很好,很好,很好。
奥菲利娅:殿下,我手上有几件您以前送给我的纪念品,我很早就想把它们归还给您;现在碰巧遇到你,请您现在收回去吧。
哈姆莱特:不,我不要;我可从来没有给你任何东西。奥菲利娅:殿下,我记得很清楚是您把它们送给了我,当时还向我说了很多甜言蜜语,使这些东西显得格外贵重;但是现在它们的芳香已经消散,请您还是拿回去吧,因为在有骨气的人看来,一旦送礼的人要是变了心,尽管礼物昂贵,也会失去了它那真实的价值。拿去吧,殿下。
哈姆莱特:哈哈!你贞洁吗?奥菲利娅:殿下!
哈姆莱特:你美丽吗?奥菲利娅:殿下是什么意思?
哈姆莱特:如果要是你既贞洁又美丽,那么在我看来你的贞洁应该断绝跟你的美丽来往。
奥菲利娅:殿下,难道美丽除了贞洁以外,还有更好的伴侣吗?
哈姆莱特:嗯,真的;因为美丽可以促使贞洁变成淫荡,贞洁却未必能使美丽受它的感化;这句话从前谈起来像是怪诞之谈,可是时间已把它证实了。我以前的确曾经爱过你。
奥菲利娅:你说的是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
哈姆莱特:你当初就本不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渲染我们罪恶的本性;我没有爱过你。
奥菲利娅:那么我真是受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