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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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贵族之家(7)

青年拉夫列茨基埋葬了父亲,将家务和对管理人员的监督一成不变的委托给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便动身前往莫斯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然而十分强烈的感觉吸引着他到那里去。他意识到自己所受教育的不足,所以尽最大的努力来挽回一些。近五年里他阅读了许多资料,开阔了眼界,脑子里酝酿过许多念头;也许任何一名教授会羡慕他的某些知识,同时还有很多连中学生都知道而他却全然不知的东西。拉夫列茨基意识到自己并不自由;他暗地里感到自己是个古怪人。英国迷和自己的儿子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随心所欲的教育结出了他应得的果实。长年以来他顺从自己的父亲,不加思考;及至终于番然醒悟时,生米已成熟饭,习惯已经浸入骨髓。他不善于与人交往:他生下至今已经二十三岁了,纵然他羞涩的心里怀着不可遏制的对爱情的渴望,却不敢正眼去瞧一眼任何一个女子。凭他那清楚健全而又稍带几分迟钝的头脑,凭他那喜欢坚持自我、善于观察和惰性十足的性格,他该早就坠入了生活的泥淖,然而他被人为地与世隔绝了多年……眼看着束缚他的力量已经解除,他却还在原地打转,被封闭、禁锢在自己内部。可笑的是到他这把年纪还穿学生装,但是他不怕被别人笑话:他所受的斯巴达式教育至少有一点好处,即在他身上养成了对他人议论不予理睬的习惯。于是他很自然地穿上了学生装。进了物理数学系。他身体健康,面色红润,已经蓄起了胡子,不苟言笑,给他的同学们留下一个古板的印象。他们很确信,这个有时乘坐宽大的乡下雪橇准时来听课的男子汉,内心里简直还是个小孩子。在他们看来他是个古怪的书呆子,他们不需要他,也不讨好他,他则有意避开他们。在大学度过的头两年里他只和一个大学生交往,因为这个大学生帮他补习拉丁语。他名叫米哈列维奇,是个热心肠,会写诗,真心实意地喜爱拉夫列茨基,而且出于完全偶然的因素,他成了使拉夫列茨基的命运发生重大变化的罪人。有一次在剧院里,(其时莫恰洛夫正处在荣誉的顶峰,拉夫列茨基每场必到,观看他的演出),他在二楼包厢里遇见一位女子,——尽管每一个女人经过身边都会使他心跳,但是他的心从来没有跳得如此剧烈。姑娘两臂依靠在包厢的包丝绒的靠手上,一动也不动;在她黝黑、妩媚动人的圆脸上,每一根线条都焕发出年轻的勃勃生机;细细的柳眉下温柔地凝神而视的美丽的双眸,动人的唇间掠过的一丝冷笑,全身的任何一个姿势,都显示出一种高雅的聪慧;她的衣着非常华美。紧挨着她而坐的是一个四十五岁上下年纪、黄皮皱脸的女人,袒胸露肩,戴一顶黑色直筒高女帽;一张紧张兮兮的脸瘦得瘪了下去,没了牙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包厢深处有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穿着宽大的常礼服,系一个高高的领结,一双小眼睛露出呆滞、傲慢的神色和某种谄媚多疑的表情,唇须和连鬓胡须染过了颜色,额头宽大,脸孔皱皱巴巴;所有这些特征都在显示他是一位退役将军。拉夫列茨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使他惊诧的少女;蓦然间包厢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米哈列维奇。在拉夫列茨基看来,这个在莫斯科全城他惟一认识的人的出现,并且在吸引了他全部注意的独一无二的少女的圈子里出现,是件非同寻常、耐人寻味的事。在继续注视包厢的时候,他发现那里所有的人都像见到老相识那样同米哈列维奇打招呼。拉夫列茨基没有再关注舞台上的演出;尽管莫恰洛夫本人在那天晚上演得非常卖力,却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当演到一个动人的场面时,拉夫列茨基不能抑制地向美丽的姑娘瞟了一眼:她全身向前斜倾,两颊绯红;由于他盯住不放的目光,她的眼睛本来注视着舞台,也慢慢地转过来,落到了他身上……他觉得那双眼睛整夜浮现于他眼前。人为构建的堤防终于决口了:他全身颤栗,浑身发热,第二天便去见米哈列维奇。从他那里得知妙龄女郎叫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科罗宾娜;和他同坐一个包厢的老头和老太婆是她的父母;米哈列维奇本人是一年前到H 伯爵在莫斯科郊外的庄园当“家庭补习教师”时认识她的。这个热心人对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赞赏有加。“这个人啊,我的老弟,”他以特有的清脆的嗓音激动地大声说,“这个姑娘啊,是个迷人、天才的人物,真正的演员,而且心地善良。”他从拉夫列茨基仔细的询问中发现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便建议介绍他们认识,还说他是他们家的常客,将军为人谦逊,而母亲却很笨拙,只知道抹布不能当奶吸。拉夫列茨基脸刷地一下红了,含糊不清地嘟嚷了几句就逃走了。他用了五天才克制住自己的羞怯心理;到第六天年轻的斯巴达人穿上新制服,完全听命于米哈列维奇了,后者作为自己人,只梳了梳头发,于是双双出发去科罗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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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的父亲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科罗宾,退伍的少将,他一辈子都在彼得堡服役,年轻时是有名的舞林高手和军人,由于家境贫寒曾为两三个长相丑陋的将军当过副官,并且还娶了其中一位的女儿为妻,因而得到大约两万五千卢布的陪嫁,深谙操练和检阅的奥妙,可谓细致入微;经过长期的经营,在过了二十多年后终于爬到了将军的位子,掌握了军团的指挥权。这时他本该知足满意了,从容不迫地享受衣食无忧的地位;他倒真的这么打算过,但是天不尽人愿:他想出了一个新的办法来侵吞公款,——这办法实在巧妙,可惜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人把他告发了,于是惹出了更为难堪的丑闻。将军设法从这件丑闻中脱身,可是官运就此断送:他被迫退伍了。他在彼得堡游荡了两年光景;希望能碰上补缺的文官位置,可是这样的好事轮不到他。女儿从贵族女子中学毕业了,开销一天比一天大……万不得已,为了省点钱他决计搬到莫斯科,在老马厩街租了一间屋顶上饰有一个大族徽的矮小房子,凭着每年两千七百五十卢布的生活费,过起了莫斯科退伍将军的生活。莫斯科是个好客的城市,对世界各地的人都笑脸相迎,对将军们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久,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笨重而不失军人风度的身影开始出现在莫斯科豪华的客厅里。莫斯科的那些平庸的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对他那光秃秃的后脑勺,还有那一绺绺染过色的头发和乌黑发亮的领结上那油渍斑斑的安娜勋章绶带无比熟悉。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在社交场合很彰显自己的优点;他说话不多,但按老习惯用鼻音说话,当然跟职位显贵的人不用这种腔调;玩纸牌时小心谨慎,在家用餐很节制,在外作客时则能毫无顾忌。至于他的妻子则很平常:她叫卡里奥帕·卡尔洛芙娜;她的左眼常淌眼泪,因此卡里奥帕·卡尔洛芙娜(而且她具有德国血统)她认为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老是担心着什么,总是有气无力的样子,穿的是紧身的丝绒衣服,戴的是直筒高女帽和褪色的空心手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和卡里奥帕·卡尔洛芙娜的独生女儿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从某贵族女子中学毕业时刚满十七岁,如果她在学校里算不上第一美女的话,那么也算得上第一才女和优秀的女音乐家,她还在学校得过皇后颁发的花字奖章。拉夫列茨基初次见到她时,她还不到十九岁。

当米哈列维奇把拉夫列茨基引进科罗宾家收拾得非常糟糕的客厅并向主人介绍时,斯巴达人的两腿发软了。但是他被紧张害怕的那种感觉很快便无影无踪了:将军对他极为礼遇,这更加彰显了他身上那种所有俄罗斯人都天生具备的温厚善良的心地,凡是名声不怎么样的人,往往以礼貌待人为其禀赋;将军夫人不久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至于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则显得那么文静、自信而温雅,使得每个人在她面前都会有回家的感觉;而且,她那迷人的身段、带着笑意的双眼、无可指责地缓缓享单垂的双肩、白皙红润的手臂、轻盈而又似娇慵无力的步态、从容不迫而甜甜蜜蜜的嗓音,散发出一种捉摸不定的温馨的魅力,一种柔和委婉、脉脉含羞的温存,某种叫人心旌摇荡、情感沸腾的东西,犹如飘逸在空中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拉夫列茨基把话题引到了戏剧,引到了昨晚的演出上。她马上就对莫恰洛夫提出自己的看法,并且不仅仅是赞赏的感叹,她还就他的表演发表许多中肯的、女士特有的独到的见解。米哈列维奇说到了音乐。她就毫不做作,坐到钢琴前娴熟地弹奏了肖邦的几首马祖尔卡舞曲,当时正流行这种舞曲。

正餐时间已到;拉夫列茨基打算告辞,但是他被邀请共进晚餐。席间将军请他喝拉斐特葡萄酒,这是将军特地命人去搞来的。拉夫列茨基很晚才回到家,他呆坐很久,不脱衣服,双手蒙住眼睛,一种心醉神迷的力量让他呆住了。他仿佛感到现在才明白什么才是人生的价值。他所有的设想、抱负,这一切种种荒谬绝伦、微不足道的东西,顿时消声匿迹了。他的整个心灵已沉浸到一种情感、一种向往之中,对幸福、对占有、对爱情、对甜蜜的女性的爱情的向往之中。从那一天起他成了科罗宾一家的常客。半年以后他向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表白了爱情并向她求婚。求婚被接受了。将军在很久以前,几乎就在拉夫列茨基来访的前夜,已向米哈列维奇了解过,他,拉夫列茨基,家底如何。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非常清楚自己的未婚夫家底丰厚,因此在年轻人向她献殷勤的整个过程,甚至在他表白爱情的瞬间,都保持了平素那种处变不惊、心明如镜的心态,卡里奥帕·卡尔洛芙娜则认为:“Meine Tochter macht eine sch ne Partie”,于是给自己买了顶新的高筒帽。

求婚就这样被接受了,不过还有一些附加的条件。第一,拉夫列茨基必须立刻放弃大学学业:谁会嫁给一个大学生呢?而且一个地主,家境又那么富有,到了二十六岁还像个中学生那样去上课,多么滑稽的事情!第二,由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负责订购和采办嫁妆,挑选新郎的礼物。她有很多切实可行的计划,趣味广泛,她酷爱舒适,并具有许多为自己获得这种舒适的才干。当婚礼一结束,夫妻双双坐进她采购的舒适的马车驶向拉夫里基时,拉夫列茨基对妻子的这种才干惊讶不已。他周围的一切,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竟全都打点得全面周到!品种繁多得让人喜爱的物品呈现于各个角落,那令人赞不绝口的梳妆盒和咖啡壶,而每天清晨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亲自煮咖啡的样子更是多么妩媚动人!不过当时拉夫列茨基还没有时间细心观察:新婚燕尔,他正沉醉在幸福里;他犹如一个小孩,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他这个年轻的阿尔喀得斯,孩子般的纯真!他年轻的妻子不会毫无原因地散发出那种魅力,也不会毫无原因地允许人在从未体验过的享乐中感受隐秘的华美;她所压抑的比她许诺的更多。她们到达拉夫里基时正值盛夏,屋子里显得幽暗而脏乱,仆人们又可笑又糟糕时,却没有向丈夫提及此事。如果她打算在拉夫里基长久生活的话,无疑她会从房子开始对这里的一切进行改造。然而她脑子里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在这个荒僻的草原长住。她住在这里就仿佛在帐篷里露宿,默不作声地忍受种种不便,以一种调侃的心情笑谈那些不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赶来看望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很喜欢她,可是她却不喜欢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新的女主人与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也亲近不起来。她本可不去惊扰她,但是科罗宾老头想插手女婿的事务:管理这么一位近亲的产业,他说,即使作为将军也没有什么值得丢脸的。应当认为,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并不嫌弃为他不认识的人经营管理产业的工作。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非常机敏地施展了自己的攻击手段。表面上看,她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完全沉湎于蜜月的幸福之中,沉湎于安宁的乡村生活,沉湎于音乐和阅读之中,但是她却把格拉菲拉渐渐地引到了这一步,以致一天早晨后者愤怒地跑进拉夫列茨基的书房,把一串钥匙往桌子上一摔,宣布她再也无力管理家里的事务,而且也不想再待在庄子里了。拉夫列茨基早有安排,立即同意她离开这里。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却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好!”她眼睛暗淡地说道,“我看出来了,我在这里是多余的人!我知道是谁把我从这里赶走,叫我离开世世代代的老家的。不过请你记住,我的侄儿:连你也不会有安身之地,你会流浪一辈子。这就是我对你的衷告。”她当天就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村子。一个星期以后科罗宾将军驾到,眼神和行动中带着愉快的忧郁神色,亲手接管了全部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