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词的首句,可以说是一无依傍,劈空而来。“春花秋月何时了?”春花秋月,代表着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以春秋记年,就含有这是美好季节的意义。再加上春而有花,秋而有月,景物的美好,更使人觉得生活得有意义。“何时了”,实在是无时可了、永无了时。本来嘛,春花秋月,年年皆有,年年如此,人所习见,平常得很,但经过诗人这一点出,就透露出宇宙间美好事物的无穷无尽,具有永恒的意义了。李煜在这首词的起句,就道出了深刻的哲理。这是说的自然现象,“往事知多少”就一下转到社会现实中来了。“往事”,自然是指他在江南南唐当皇帝时候的一切活动。而现在“一旦归为臣虏”(《破阵子》),由万民天子而成了敌国的俘虏,过着所谓“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与故宫人书》)的生活。所以,“往事知多少”实际上是说,以往的一切都没有了,都消逝了,都化为虚幻了。这一无常现象和上句的永恒哲理,构成鲜明的对照,极为深刻动人。刘希夷在《代悲白头翁》中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李煜遭遇艰危,则又大大超过刘希夷的感叹。对李煜来说,岂止一般的不同,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两句把自然的美好和现实的险恶暗寓其中,形成对比,内涵非常丰厚。下一句“小楼昨夜又东风”,用的是吞咽式的缩笔。作者身处小楼,忽然,感到东风又飘。“又”字,这是承接第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而来的,点明李煜归宋后又过一年。时光在不断消逝,这本是一般人都可以有的感慨,但作者这一特殊身份的人物,所产生的感慨就很不一般。那么,引起了他一种什么样的感慨呢?——“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又是用放纵之笔,来大声呼号了。在清冷的明月下,他百感交集,迸发出这一长句,实际上是一声长叹,这是承第二句“往事知多少”来的。以上是上片。
作者从对比中把写景抒情融为一体,而在结句上则又勾搭出下片。“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是紧接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而来的。故国的“雕栏玉砌”,当是南唐小朝廷的宫殿亭台,而“朱颜”该是指宫廷中的宫女。李煜在南唐当皇帝的时候,荒废国事,尽情享乐。他在《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等词里,记录了自己沉溺声色的情景。而现在呢?“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他遥想故国的“雕栏玉砌”应当还在,然而物是人非,“朱颜”已“改”,因而和“春花秋月何时了”一样引起了他无限感慨。“只是朱颜改”,是上片中“往事知多少”一句感情的伸延。这样,下片开头两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不仅和上片末两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有所接搭,而且这两句对照的写法又和上片开首两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写法相一致,遥相对应,因而增加了艺术感染力。所不同者,上片前两句是以自然景物发兴,下片前两句是以宫廷建筑设想,这又是同中有异。从这上下片的六句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匠心,他是在对比中进行承接,在自然中显示章法,以永恒和无常这一哲理作三度对比,极为曲折有致。最后两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则是把感情尽量倾吐出来,宛如长江之水经过三峡的曲折回旋,出西陵峡后进入平地而一泻千里了。这首词,结句以比拟、夸张的手法,把愁和春江之水相提并论,令人叹服,和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词的长短句式,顿挫生姿,汪洋恣肆,促节曼声,配合得更为复杂巧妙,跟句式整齐的五言诗相比,就更为动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当为二五句式读出;“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则为二、四、三句式读出,音韵和感情配合得极为协调,而节奏鲜明,余音袅绕,使人有无穷的回味。
浪淘沙
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一般编集的人也都认为是李煜的绝笔之作,这大致是不错的。李煜不堪被俘之后囚徒生活的一腔悲怨之情,在这首小令里得到了尽情的抒发。
全词分上下两片,文字也较浅显,没有太难懂的词语,而意义却很深厚。在写作手法上也有特色。首句起笔“帘外雨潺潺”是实写,虽并不使人感到突然而来,但不能让你不想:这帘外的雨声是谁感觉到的呢?紧接着是交代了感觉到这一现象的人,谁呢?是“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人。罗衾,就是丝绸做的被子。一晌,是一刹那的短时间。这个人在睡梦中,由于感到寒冷,冻醒了,梦破了。于是听见“帘外雨潺潺”,从雨声想到春天将过,“春意阑珊”。阑珊,是衰落的意思。先点出景,再交代观景的人,并把这个人铺叙一番,这是倒叙法,也是这首词的特色之一。其次,这首词全篇只有一句“帘外雨潺潺”是写景,其余各句都是抒情,而在抒情中,景也自寓其中,无处不是情,也无处不是景,情景交融,自然妙合。
这首词,上下片的句数是一致的。上片我们已经谈到它是以倒叙法写的。这一具有特殊身份的作为亡国之君的人,感到夜深身寒被冻醒了,连甜梦也做不成了。他那么留恋那梦里的一刹那的欢乐啊!李煜这个荒乐的帝王,在江南小朝廷里,歌筵舞宴,软语偷情,多少荒唐事,在他认为是欢乐的。然而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只有在虚幻的梦里能求得再现,而梦又被冻醒了。对他来说,真是“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何以自遣呢?上片就是以这样的感情回肠荡气地写出来的。下片,则是宕开一层的写法。“独自莫凭栏”,是自我劝戒。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无限江山”已经全部属于他人了,怕见这失去的大好河山。而自己——昔日的帝王,现在已经当了俘虏,成为囚徒,怎能不痛心呢?这两句是自为呼应,表现出无限伤心。而“无限江山”这一句,更是有实有虚,虚实结合。江山是实物,无限是虚指。这里面含有多少情意,耐人咀嚼,我们也可以体会着这“无限江山”是辽阔遥远,他再也看不到故国了,因而劝戒自己,“独自莫凭栏”。总之,是别离了,离开故国了。“别时容易见时难”,这本是古人诗句中常用的诗意,所谓“别日何易会日难”(曹丕:《燕歌行》)、“才得相逢容易别”(戴叔伦《织女诗》)、“相见时难别亦难”(李商隐《无题》)等等都是。而在这里,李煜的这一词句,和他的“最是仓皇辞庙日”(《破阵子》)的情景联系起来看,再结合他现在的处境,今昔对比,实际上是最后一别,永无见期,这种离别的悲痛,既不能抑止,又不能解脱。眼见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水流逝了,花儿谢落了,春天过去了,这些都了了,再跟上一句,“天上人间”,似乎是不了了之,实际上是暗含着人也了了。一切都了了,真是肝肠断绝,遗恨无涯。这“天上人间”,历来解说很不一致,有的说指的是从前像在天上,而今落降人间,这是可以备一说的。有的又说“天上人间”,是并行而不作抑扬的。也有人认为是天差地远、天地之隔的。我们结合上下文来看,天上人间,实际上是天人之隔,和“别时容易见时难”相呼应,跟“流水落花春去也”直贯下来,所说的还是别离情事,是永久相隔的意思。词就是这样戛然而止,给人留下无穷的回味的余地!李煜的这首词,和前面我们所赏析的《虞美人》,同样是感动人的,但在写法上,却大不一样。我们已在上面作了分析,简要地说来,《虞美人》词起句突然,劈空而下,中间今昔两两对比,换头的地方,上下片内容紧密相连。结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感情倾泻无余。《浪淘沙》则以写景起,又似梦初醒,中则抒展情怀。换头处是设想自解,再抒幽情,到结句则吞咽而止。两首词在写作手法上是大有差异的。李煜词的写作技巧确实是高明的。他作为亡国之君,所怀念的欢乐,当然没有什么可取。倘若撇开这些,我们把它移作美好事物的象征,而来珍惜它,可惜它的消逝,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相见欢
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首《相见欢》(又名《乌夜啼》),从内容上看,可以认为是南唐覆灭、李煜被俘后的作品。它和《破阵子》、《虞美人》等一样,抒发了离愁别恨,但艺术手法不尽相同。《相见欢》的布局很新颖,既不是直叙某一事件,也不是通篇发议论,而是夹叙夹议,有影射而不晦涩、多转折而不脱节,很像一篇抒情小品。它分上、下两片,寥寥三十六字,初读似乎平常,细品则“别是一般滋味”。
这两首词,前者通篇没有出现“愁”字,而是通过对所处环境的描写,让读者自己去揣摩作者凄凉、愁闷的心情。另一首满纸全是“愁”、“恨”、“泪”,笼罩着极度的悲哀,没有景物烘托,由作者把它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这两种手法是常用的,艺术特点有共同之处,即前后句都紧紧扣住,待一片终了,才把意思表达清楚。
《相见欢》的布局有些特别,描写的事物不太连贯:上片写林花、寒雨、风,下片写胭脂泪、人生、水。比喻夹杂着议论,看上去觉得互不相干,读完了又觉得血肉相连,有景有情,如泣如诉,把一个丧失自由而又无可奈何的亡国之君形象鲜明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我们不妨先欣赏这首词的上片:第一句写景,第二句“太匆匆”三字则是议论。科学地说,季节总是按照自然规律进行变化,不会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但人的心境不同,对客观事物就会有不同的感觉。李煜曾有“春花秋月何时了”一句,嫌时光过得太慢。现在当他留恋故国家园时,就又责怪春红离去太匆忙,夹叙夹议,景中有情,以情布景,使无情之景变成了有情之物。第三句也不是纯粹写景,写景之余,加上了作者的主观评论——“无奈”,这样上片虽未提及人的活动,但处处感觉到作者的身影就在眼前,情景交融,浑然一体。
李煜的《相见欢》还成功地运用了比兴手法,有正比,也有反比,每一个比喻都十分准确、生动,使作品中的形象显得更突出、更完美。例如“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句,“朝”、“晚”二字相对,形容风雨来得频繁,摧得春花凋零。“林花”、“春红”是暗指被俘以前的宫廷享乐生活,这种欢乐对李煜来说很短暂,好景不长,所以“太匆匆”;恰恰相反,人生的恨却同江河东去一般,长得没有尽头,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短一长,首尾相照,深沉悲切,催人泪下。通过这些明指暗喻,我们还能体会到作者颇具匠心的一番苦意——用自然现象暗指历史悲剧的发生是必然的、不可挽回的,以开脱自己的怯弱无能。“林花谢了春红”是比喻南唐的灭亡,“水长东”象征着人生长恨,春去花谢和大江东去都是人们熟悉的自然规律,谁也不能阻挡,选择这样的事物来抒发消极的心绪,不仅妥切,而且很有生活气息,给人美的感受。
相见欢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这是李煜自述囚居生活,抒写离愁的词作。上片写深秋月夜,词人独处的情景。“无言独上西楼”,词人独自一人登上西楼。起句平铺直叙,看似平淡,却“摄尽(李后主的)凄婉神情”(俞平伯语)。“无言”并非真的无所思、无可言。从一个“独”字便可看出,是无人共言。这就点出了词人身为阶下囚,受人监视的孤苦处境。登“珏楼”,词人可以东望故国南唐,说明了词人独自一人登西楼的目的。
接着写登楼所见:“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交代了登西楼的时间,以及词人囚居深院的生活环境。举头仰望,新月如钩;低头俯视,栽满梧桐的庭院笼罩在夜幕之中,那样凄凉、那样寂静。在这仰俯之间,凝聚着词人多少哀愁!身为亡国之君的李煜,不正像那幽闭在清秋深院的梧桐,孤苦、寂寞,甚至没有自由!
李煜早期词作中也有不少描写月夜的。如“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谢新恩》)又“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与“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句相比,同是写月夜,都出自一人之手,所表现的词人的心情,却大相径庭。南唐降宋后,李煜由南唐国主降为阶下囚,词风也有所改变。“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所描写的清秋月夜的环境,一变以前的清新活泼而为凄凉、冷落。这冷落的环境,进一步烘托出词人的孤苦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