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传聆——教坊正音(5)
是则功名真可喜,不道恩情抛得未?梅村雪店酒旗斜,住底是,去底是,酒满金杯来劝你。
据说他是因眷恋家中的美妾而写下此词,每到驿馆,便令随行之人演唱一番。口语加上俚语,感情直白,有些类似元曲,未免令人质疑这是否真是那个曾经写出“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之句的刘过之手笔。不过若真是醉中乱写,反正情真意切,倒也可以谅解。
刘过志不在功名,这一番旅途奔波,大半时间倒是用来游历山水。这日到了建昌,少不得去麻姑山游玩一番。神州名山有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这麻姑山是其中独一无二兼得了福地洞天的神山,当真是说不尽的清荣峻茂,令人流连忘返。他在山中一边饮酒,一边哼唱那首《天仙子》,恍然间,看见有一美貌女子款款走来,步他的原韵,也唱了一首《天仙子》:
别酒方斟心已醉,忍听阳关辞故里。扬鞭勒马奔皇都,时也会,运也会,稳跳龙门三级水。
天意令吾先送喜,耳畔佳音君醒未?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负背,只此是,酒满金杯来劝你。
鲤跃龙门,对于赶考的书生来说是个好兆头,刘过眯着醉眼,看那女子容颜如花,衣饰淡雅,充满了神秘的气息,未免心生倾慕。于是二人同归驿馆,再开宴席,共唱天仙。这时候刘过才想起问那女子姓甚名谁,女子自称是麻姑上仙的妹妹,自汉代起便在山上居住,今日听见刘过唱歌,芳心震颤,这才现身相见。刘过也是性情中人,本来就对她有意,见对方表白心思,哪有不应之理,两人遂结成了百年之好。
到了临安,刘过果然及第,当真是“稳跳龙门三级水”,他与那女子恩爱有加,虽然俗气了些,却也只能用鹣鲽情深来形容了。只是我们不可以忘记,女子并非常人,异类之间的结合总会出现一个“明眼人”来“指点迷津”,这似乎已经成了传说中的固定桥段。于是,在一次游春的路上,一个道士出现在刘过的眼前。
后来的事情可以猜到一部分,但也有一部分是出人意料的。那女子并非仙人,而是精怪。只不过,她的本体是一架古琴,许是长日泠泠七弦静听松风,沾染了仙气,便觉得有些仙风道骨。刘过怀抱着被道士打回原形的琴,忽然想起了当年女子所唱的《天仙子》中“蔡邕博识爨桐声”一句,这才恍然大悟。
汉代蔡邕,雅好音律,一日见人烧柴,偶然听出其中一块木头在火中发出别样动听的声音,便不顾一切地从火堆中抢救出了这块木头,将它做成了一架琴。由于这块木头被火烧过,琴尾留有焦痕,便称之为“焦尾”,说是古琴之王也不为过。
原来,她早已对自己说过了实话,只是自己沉溺在温柔乡中,哪还有心思辨别是真是假。自此,刘过便一直随身携带着那架琴,在无人之际,轻轻唱起《天仙子》的曲调,男儿之泪方才滚落如珠。
后来,再度经行麻姑山,刘过才知道了这架琴的前尘往事。原来是一个爱琴之人路过此处,不慎将视若性命的古琴落入山谷,寻回之时已是破碎不堪,不能弹奏,只好埋了。刘过启开昔日琴冢,果然有个空空如也的琴匣。他长叹一声,将琴从背上解下,放入匣中,付之一炬,烈焰之中,他仿佛看见了爱人清丽凄绝的面庞。
这个故事只在笔记中出现,可信度不值得一提,但就可读性来说还是值得玩味一番的。世间霁月光风总难长久,只有亲身经历之人,才能体会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美妙。
暂时放任思绪流淌,“天仙子”这三个字也许会令人想到同名的药用植物,它的药性很霸道——苦,辛,温,有大毒。可于山野间时时觅见它的身影,亭亭的一株或者错杂的一片,青黄或紫黑色的花瓣上有着清晰如血脉的纹理。词牌亦如同此花,并非倾国倾城之姿,却有令人见之难忘的风采。
【临江仙】水仙姿态惊鸿影
《临江仙》这个词牌似乎没有所谓“正声”,数其变体,竟然有十一个之多,字数由五十四字到六十二字不等,但都是双调三平韵。它原本是唐朝教坊曲,一般认为最初用于歌咏“水媛江妃”,即女性水神。但是因为敦煌曲子词中发现“岸阔临江底见沙”之句,又有人提出应该是起源于其中的“临江”二字。李后主的作品题作《谢新恩》,瞧来是个有帝王之气的名字,但事实上是写给大周后的悼亡词,意境凄迷,真似凌波仙子般缥缈无迹。此外还有《雁后归》《画屏春》《庭院深深》《采莲回》《想娉婷》《瑞鹤仙令》《鸳鸯梦》《玉连环》等别名。
中国的神话系统中,水神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人们耳熟能详的冯夷、玄冥、共工等,属于“天神”;此外还有“人神”,他们大都是与某条江河有深远的渊源,死后被百姓神化以致哀思,如屈原之于汨罗,李冰之于蜀江等。在庞大芜杂的水神体系中,女性水神多半不会“管理”太过重要的水系,但是这并不妨碍后人对她们的青睐。湘灵鼓瑟,闻者为之凄绝;洛神轻舞,见者为之夺魄。她们成了文人竞相歌咏的对象,翩若惊鸿的姿态永远是令人憧憬的梦境。有时人们可能觉得“神”一字太过刻板,于是便改称为“仙”,水仙,是花是人,一样的美丽,分不清楚,倒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水仙临江而立,衣袂无风飘举,自是别样风流。因此,这个词牌一般用于吟咏风月闺愁、女儿情态。其中欧阳修的一首非常有代表性:
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轻柔绵密,带着秾丽的闺阁脂粉之气,如果我们把这首词与他的号“醉翁”联系在一起,便会嗤之以鼻——一个嗜酒的老者看人闺房作甚!但人总有年轻的时候,事实上,典籍中关于欧阳修的轶事从来都不乏香艳材料,君子好色,大概是千古文人的通病。这首词的背后便有一段风流传说。
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二十五岁的欧阳修来到钱惟演幕府,与尹洙、梅尧臣等人共事。在这里,他的文章水平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为日后诗文革新运动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钱惟演是个雅好风月的人物,经常举办宴会,邀请门下众人共饮。那时候的宴会,官妓是不可或缺的配角,但她们的工作范围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只能歌舞陪酒,再不能与官员有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可是一来二去,总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发生。一般这种情况,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可是欧阳修恋上官妓,却得意过头,一不小心闹得尽人皆知,不好收场。
却说那日钱惟演照例设宴,宾客都已坐定,偏欧阳修不见踪影。大家发现平素与他亲厚的歌妓也没有出现,都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过了半晌,两人终于姗姗而来。遇到这种情况,身为长官的钱惟演是可以直接治罪的,但他只是抱着要看好戏的心思,假意大发雷霆,单问那女子究竟为何迟到。那女子想了想,说道:“炎夏酷暑,在凉堂午睡,不小心弄丢了金钗,找寻半晌,这才耽搁了时辰,请大人降罪。”
钱惟演听她答得不卑不亢,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一眼看见面色尴尬的欧阳修,促狭之念忽起,笑道:“不过一支金钗嘛,倒不值什么,这样吧,你若是能求欧阳大人为这事儿作一首词,本官便送你一支钗子,你看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欧阳修骑虎难下,只好提笔写下了那首《临江仙》,众人看了,纷纷叫好,于是这事儿算是过了。说来也奇怪,明明是白昼偷欢的丑事,被他这样一写,竟然曼妙如画,比之萧纲《咏内人昼眠》,香艳不足而清雅有余。想来,唯有含蓄唯美的中国文学才能孕育出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作品吧!
其实欧阳修这首场面上的作品,虽然新巧明媚,终究少了点儿真实的感情,因为他必须要把自己从语境中剥离出去。相比之下,小晏的那首《临江仙》因为融入了自我,显得深情款款。因此,欧公之作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小晏之作却是千古不朽的绝唱: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眷恋沈廉叔、陈君龙的歌女之事,是经他自己承认,并被世人熟知的。莲、鸿、苹、云四姝,大概比之于碧波青莲、海上孤鸿、汀洲白苹、巫山断云,或纯真静美,或清高自矜,或温婉可人,或多情妩媚,各有各的美丽。却不知小晏最爱哪个,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纵观《小山词》,提到小苹名字的有三首,数量在鸿、云二人之上,只比小莲少一首。在这些词中,唯独这首《临江仙》流传最广,对比起来可以看出它的艺术成就也最高,尤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一句,几乎可以与大晏“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媲美。所以,我们不妨猜测,也许他最爱的便是小苹,那个身穿绣罗衣裳,怀抱曲颈琵琶的小苹。她就像是李白笔下“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的娇憨少女,垂肩亸袖,天真无邪,只是歌舞散尽,彩云无踪,空留明月朗照,平添相思之苦,实在是令人唏嘘。
关于《临江仙》的轶事,大多是儿女情长,后苏辛词派有豪放之语,但是影响最大的却并非“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在历史的滚滚浪潮中,有这么一首继承了坡公情怀的《临江仙》,绵延数百年时光,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睥睨词坛。也许我们很多人都不知道它竟然是有词牌的,但是我们大都会背诵,甚至会高唱: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是的,现在通行版本《三国演义》开篇所写,正是一曲《临江仙》。它原本是明朝学者杨慎谪居云南时创作《廿一史弹词》中的第三篇《说秦汉》的开场词,自从被毛宗岗刻进了小说,便如一夜春风在世人心中开成了不败的花树。
词之一体,似乎只适应宋朝这种浮华又内敛的文化土壤,后世便如橘生淮北,空得其皮囊而已。每个朝代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文体,后人抄袭不来,只能继承些可供参考的元素,自行向别处发展。明代时候,词早衰微,但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词话等说唱艺术形式却得到了新生。杨慎的作品更超前一步,因为弹词是在清朝乾隆年间才开始流行的。说唱文学的底本经过整理,写在纸上,便成了小说。这首《临江仙》正好见证了文学传媒流变——从演唱,到说唱,再到阅读,最后在工业时代,于屏幕上进行最大限度的普及。
往事已矣,那长江逝水在淘尽英雄的同时也淡却了神仙的形象,于是《临江仙》彻底成了一个普通的文学符号,和所有的词牌一起,在岁月中静静老去。但是那些清词丽句却默默地存在着,纵使被人遗忘,依旧能够地老天荒。
【蝶恋花】销魂唱彻黄金缕
《蝶恋花》,双调六十字,上下片各四仄韵。它原本是唐教坊曲目,题名源于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东飞伯劳歌》中的一句“翻阶蛱蝶恋花情”。南朝金粉,浮丽如烟,诗作自然也带着绮艳柔媚的气息,所以这个词牌从一开始就有了缠绵悱恻的意味。历代词人皆用以抒写爱恨情愁,把名字中的那个“恋”字发挥到了极致。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取得太深入人心,以至于后来的《鹊踏枝》《凤栖梧》等几个别名也都沿用了这种格式。
彩蝶恋花也好,孤凤碧梧也罢,都是良辰好景,适宜在风轻月淡之际慢慢赏析,那别枝惊鹊的躁动却是有些彷徨的。南唐冯延巳似乎很喜欢这个词牌,一连填了十二首《鹊踏枝》,后人根据其中一句“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而衍生出了《黄金缕》的名字,颇有点儿珠光宝气的感觉。然而之后发生的一个充满聊斋味道的故事,却又为这个名字蒙上了黯然销魂的惆怅色彩。
北宋元祐年(公元1086-1094年)间,司马光的重孙司马槱在关中谋了一个职位。上任伊始,舟车困顿尚未消除,加上案牍劳碌,难免身体疲惫,只好不顾圣人遗训,昼寝片刻。便是这看似平常的小憩,为他推开了一道禁忌的门,门后的风光充满了诱惑与危险。
雾气渐渐迷蒙了双眼,马上便要堕入一枕黑甜,却见纱帐无风自动,伴随着一阵悠扬的歌声,一个雪白的身影款款走近。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眉目如画,仙姿绰约,用花容月貌这样的词语也无法形容她的美丽。正值思慕少女之年的司马槱顿时看得呆了,几乎睡意全无。那少女身上的衣衫有些奇怪,并非时下流行的窄襦长裙外罩对襟褙子,而是广袖抱腰,裙摆曳地,颇有楚楚之致。但见她一手执着檀板,一手挽着纱帘,轻启朱唇,清音遽发: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歌声清灵美妙,令司马槱听得如痴如醉,半晌之后慌忙起身见礼,惶惶然问道:“姑娘这曲子绵绵袅袅,只应做瑶池管弦,却为何唱与我这一介凡夫俗子?”
那少女微笑道:“闻说你是苏大人门生,怎的连这《黄金缕》的调子都不识得!”
这一笑,若朝霞点染楚云,更添明丽之姿,司马槱待要问她姓甚名谁,目之所及,却倏然间失了踪影。他伸手去挽纱帐,却一下子跌出床榻,恍然惊起,已是月上帘栊,原来是做了一场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