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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传聆——教坊正音(4)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曲唱罢,烟柳斜阳尽带悲色,宾客纷纷慨叹,离愁别绪如同三月花瘴,在席间缓缓蔓延开来,令人有些窒息。

这首词,用的谱子便是玄宗那时传下的《雨霖铃》,经过柳永的增删变化,曲调更为柔缓多情,因此又可称之为《雨霖铃慢》。词句清丽动人,离情别绪入骨三分,不仅成为柳永本人的代表作,更成了《雨霖铃》这个词牌的绝对代表。

骤雨初歇,杨柳枝头依旧涓滴晶莹,眼中泪亦如雨,琵琶铮铮,声如金铃,凄凉的蜀道夜雨,穿越百年时光,滴落在汴京城门。一时之间,寒蝉向晚的呻吟、解缆催发的喧闹,全都化作虚无,天地间只余下一对即将分别的有情人,他们眼中再无其他,唯有彼此。旧曲本为纪念死别,今朝翻唱为生离之音,两般的情怀愁绪,却是一般的柔肠百结。

柳永少年不仕,纵使名满天下,终究是草莽布衣,直到五十岁后方才及第,又屡遭排挤,不久便郁郁而终。正因如此,他的生平在正史中几乎没有相关记载,流传下来的故事以香艳成分居多,可信度不得而知。词人本身的事迹已然渺渺,我们更不能指望考证出他是与哪位佳人“执手相看”,以至于虚设了良辰好景、千种风情。原曲的失传,更使词中文字孤篇绝响,令人生恨。

然而这些并不妨碍我们对这离别意境的眷恋与向往,试于雨夜倚窗而读,许有隐隐铃音穿透千年风尘传入心房,宛如长生殿上的喁喁情话,有着他生未卜此生休的狂妄;抑或是汴京城外的泣涕凝噎,有着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怅惘。呢喃,缱绻,如此动人,如此惆怅……

【定风波】风波虽恶且安然

《定风波》,双调六十二字,上片三平韵,错叶二仄韵,下片二平韵,错叶四仄韵。所谓“错叶”,是指韵脚相同,平仄兼压。最初是唐朝教坊曲子,通常被称为《定风波引》或《定风波令》,后来有《卷春空》《醉琼枝》等别名。柳永的《乐章集》将其演变成两种慢词格调,全用仄韵,有九十九字至一百零五字各体。从词牌的名字中,我们可以体会出一种风高浪急忽然休歇的惊喜之感。因此,豪放词家非常喜欢用这个词牌抒发一种睥睨一切的从容情绪。平定风波,我心安然,也许,他们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豪放词家,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苏轼。事实上,他一生中写了十一首《定风波》,其中有两首最为著名,这两首词的完成时间比较接近,都是在黄州任上所写。其中表达的感情也颇有相似之处,都可以直接拿来为这个词牌的名字做注脚。

元丰二年(1078年),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羁押,那是一场可怕的政治风暴,即使洒脱如他,也写出了“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这样凄惨绝命之句。被贬黄州之后,惊悸的魂魄才慢慢平定下来,并且逐渐寻回了生命中那份最初的淡泊。

大概是到达黄州三年之后的一个春天,他与朋友相约踏青,却在途中遇到大雨,一行人都没有随身携带雨具,自然是淋得狼狈不堪。在众人的埋怨声中,唯有苏轼气定神闲,且行且赏,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人生的疾风骤雨都没有将他摧垮,这样的天气又能奈他若何呢?雨停之后,苏轼对于自己表现出来的达观情绪十分满意,于是按照惯例要写一首词纪念一番。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选择了《定风波》这个词牌,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前小序云:“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疏朗轻狂的心境溢于言表,颇有点儿“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意味,根本不像是经历过政治浩劫之人所抒发出的情绪。不,也许正是因为有了“乌台诗案”的磨难,在生死边缘上游走了一遭,才能有这样旷达超脱的襟怀吧!

同样是被这场文字劫难所牵连,苏轼的好友王巩甚至比他更加凄惨落拓。黄州虽远,荆楚大地到底还算得中原,王巩则是直接被贬谪到了岭南宾州,那个地方相当于今天的广西宾阳一带,崇山峻岭,烟瘴重重,委实受尽了折磨。苏轼对此深为内疚,因此常常寄信以示慰藉。他倒也没有一味地低头道歉,而是总会找一些愉快的小话题来调节气氛,比如抵御瘴气的偏方、养生安神的道理等。他甚至毫不客气地说:“要是方便的话,麻烦帮我捎十两丹砂过来。”这样的言语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正所谓“人以群分”,天性豁达的苏轼交友总不会太过小家子气,王巩虽然在岭南遭受了巨大的苦楚,回信中却一直流露出达观的情绪。这两人的书信内容在今天看来是漫无边际,仿若最寻常的网络聊天记录,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山高路远通讯艰难而吝惜笔墨,十分难能可贵。

王巩终于北归,欣喜若狂的苏轼在黄州为他接风洗尘。令人惊奇的是,在岭南那不毛之地待了几年,历经丧子之痛,饱尝湿热之苦,王巩不仅没有如想象中一般形容枯槁,反倒精神矍铄,面如红玉,好像年轻了许多似的。苏轼问起原因,王巩哈哈大笑,唤出一名歌妓,说道:“都是她的功劳啊!”

苏轼以前听过这女子唱歌,知道她复姓宇文,小字柔奴。她约略二十来岁的年纪,目光清澈,肌肤莹润,相貌有些异域风情,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苏轼不相信区区歌妓会有什么妙手回春的力量,不由得十分疑惑。

这时候,柔奴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从没听过的词曲,柔缓多情,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魔魅力量。苏轼听得呆住了,直到一曲终了,还是久久不能回神。王巩得意地解释说,当年遭遇贬谪,府中歌妓大多散了,只有柔奴一直跟到宾州,五年来相守相伴,从未有一刻离开。在这艰难的岁月里,多亏了她时常宽慰劝解才得以安然度过。

苏轼听罢王巩之言,有些钦佩,也有些羡慕,又问些岭南风物,柔奴答得清晰伶俐,大方得体。此时,苏轼已经完全被这个奇女子的风度所折服,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调侃两句,于是又问道:“岭南的生活是否艰苦,宇文姑娘可还习惯吗?”

他想,柔奴也许会作出肯定的回答,然后表现出无所谓的精神,然而她的答案更加令人惊喜。

“前朝白乐天诗云: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又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柔奴虽然不才,这些年在岭南,安安心心侍奉大人,倒是觉得跟在家乡也没什么区别。”

苏轼一向就将白居易当成精神上的导师与挚友,此时从一名歌妓口中听到白诗,顿时有一种寻到了知音的感觉。有妾如此,难怪王巩归来之后竟然容光焕发。胸中涌动的感慨化作诗意,席间备有笔墨,于是趁着酒意取来,一挥而就,竟然又是一首《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的词中,从来不乏为歌妓舞女而写的作品,但是这首却是不同的。对于其他女子,他大多抱持着同情、怜惜的态度,或者干脆逢场作戏罢了。但对于柔奴,他始终是尊重的、认同的,甚至是惺惺相惜的,于是就有了这首经典传唱的词作,“点酥娘”的芳名也得以千古流芳。

那个时候,苏轼并没有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调侃,不仅让《东坡乐府》中多了一首佳作,更是为若干年后的自己预存了一笔精神上的救赎。当他重蹈王巩的岭南迁谪之路,鬓发沾染了大庾岭上的梅花香,眼睛模糊了罗浮山下的桃花瘴,柔奴的清歌伴着那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一直在耳畔回响。于是他那被湿热天气惹得有些浮躁的心平静下来,就此决定“不辞长作岭南人”了。

“乌台诗案”对于《定风波》的影响并没有就此完结,仿佛这场政治风波带来的消极影响就是要靠这个词牌来平定似的。与苏轼并称“苏黄”的黄庭坚也在这场“风波”中遭受牵连,被贬黔中,也是个天阴雨湿的边陲之地。在极端艰苦的生活条件下,黄庭坚也写下了两首《定风波》:

自断此生休问天,白头波上泛孤船。老去文章无气味。憔悴,不堪驱使菊花前。

闻道使君携将吏,高会,参军吹帽晚风颠。千骑插花秋色暮,归去,翠娥扶入醉时肩。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这大概是某次宴会上的酬唱之作,词中所描写的暑湿阴雨,难免让人想起“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这样的诗句。可怜黄庭坚似乎比杜甫和白居易的处境更加凄惨,至少那两位的屋子只是潮湿,而他的房间干脆跟住在水里没有什么区别。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以谢瞻和谢灵运自比,真可谓是胸襟开阔。

苏轼与黄庭坚,加上后来的辛弃疾,这三位便是填《定风波》最多的词人。苏辛都是豪放派的当家人物,黄跻身其间,竟然毫不逊色,不愧为苏轼一生相交的挚友。这曲《定风波》,定了穿林打叶的山间急雨,定了风紧浪高的人生狂澜,于惊心动魄之时,谈笑若定,安然了千百年的时光,铸就一瞬间的永恒……

【天仙子】天仙点化风流影

《天仙子》,双调六十八字,上下片各五仄韵。晚唐宰相李德裕进献此曲,列入教坊“龟兹部”,名之曰《万斯年》。这个名字大概是用作“颂圣”的赞语,和《千秋岁》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但由于是龟兹乐曲,将此名认作是西域风情似乎也未尝不可。《天仙子》之名来源于晚唐皇甫松“懊恼天仙应有以”,词中歌咏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仙之事,可不正是这三字的写照吗?

皇甫松的时代,这个词牌和《花间集》中的大多数常用词牌一样,是简短精练的单调。直到宋代,丝竹管弦愈发缠绵轻慢,这才逐渐变成重章复唱的样式。最初的双调见于张先,这也是迄今为止最著名的一首《天仙子》。从这短短数十字中,可以想见一个老年词人的极致浪漫与凄凉。

说是老,严格意义来讲倒也算不上,那时候张先大约五十二岁,相对于他逝世时的八十九岁高龄,尚且算得上是“年轻力壮”。他四十岁才进士及第,与同时代的晏殊、宋祁等人相比已经算是迟了许多,但较之后世并称的柳永,却也还算早的。他的仕途并不顺利,混了十来年,也才得了个“嘉禾府判官”之职。这日府中聚会,本是他当席填词的好时机,却因偶感小恙不能赴会。他独自饮了几杯闷酒,昏昏然地睡了半日,精神微微好了些,望见园中绿肥红瘦,再念及自己这些年的宦海沉浮,便起了伤春怜己之情,挥笔写下了这首《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千古歌咏伤春之情者,何止千万,可以说这个题材已经很难有所突破了,但这样写到烂熟的题材反而更加考验作者的功力,张先便是最为典型的案例之一。一曲吟罢,仿佛歌声与鸟鸣声尽皆入耳,月光与灯光交映眼前,连同那臆想中的落花声与镜里韶光,似乎也都变得真实起来。可是,若只有这般,这首词也不会在浩如烟海的词作中脱颖而出,真正的亮点还要数“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云散月出,本是常见天象,难为那一个“破”字,生生将这近乎静态的景致写得灵动如生;有光则有影,也是天经地义,纵是花影,除了疏朗雅致一些,倒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用了“弄”字,这花这影,便活了。世人对此句赞不绝口,就是张先自己,对于这一句也是万分得意。

他听说有人因为《行香子》“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而唤自己“张三中”,便反驳道:“那还不如叫‘张三影’。”说的便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卷压花影”“堕轻絮无影”三句,“云破月来”居首。后来世人便称他作“张三影”,又叫“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和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相提并论,一时传为美谈。

也许是张先这词写得太好,完全断了后人的发挥余地,此后《天仙子》竟佳作稀缺,令人叹惋。然而故事却是有的,大约是沾了“天仙”二字,这故事颇为离奇,相比刘晨、阮肇倒也不遑多让。虽然是附会之作,倒也不妨一读。

南宋词人刘过,正史不见有传,据称跟姜夔、戴复古一样,是终生布衣。但在这个故事里,他却有了一番春风得意。

刘过为人豪侠任诞,颇有魏晋遗风,他与辛弃疾交好,词风也近于豪放。按说词是源起花间的文体,天生便带着柔腻的气息,一般豪放词家也都能写上几笔风月情怀,可是刘过书写儿女情长的本事却不算太高明。他有两首描写美人手足的《沁园春》,近乎淫词艳曲。而在我们的这个传说中,他在赴试途中留下的一首《天仙子》,也是这样一首不成功的作品:

别酒醺醺容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行一会,牵一会,断送杀人山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