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传聆——教坊正音(2)
勾践终于成了春秋争霸游戏中最后的赢家,可是作为重要“外挂”的西施却杳然如梦,不知所终。听闻,吴人因失国而心生怨怼,生生将那弱柳娇花般的女子沉入万顷波涛;又闻,当年范蠡进献西施之时已对她暗生情愫,功成身退之后便与佳人泛舟五湖去也。不论是哪一种传说,似乎都与水脱不开干系。也许,当年溪边浣女那羞沉了游鱼的一个回眸,便注定了她的命运漂泊如水。不管如何,她终归成了那些背负“亡国”罪名女性中最幸运的一个,不是“妖姬”,而是“美人”,一时的诋毁耐不住岁月的蹉跎,早已磨砺成珠,变成一个耀眼的存在。时光洗净了她的罪名,也带走了吴宫里纸醉金迷的浮华。蓦然回首,只剩下一个素淡如菊的身影,映着清清溪水,不理风月,只管浣纱。于是,便有了千古绵延不绝的传说与赞誉,也有了这一曲清丽曼妙的《浣溪沙》。
女子之于帝王,并非永远都是祸水,前言中提及的《摊破浣溪沙》便是明证。虽然这个故事的主角并没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和知名度,但是她的作为却令人交口称赞,千古不衰。
世人皆知李后主词艺绝佳,实际上这也算得上是优秀遗传——他的父亲南唐中主李璟,即是个吟咏风谣之人。李璟一生存词只有四首,却与儿子并称“南唐二主”,他在词上的造诣可想而知。
李璟在位的时候,前主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已经较为稳固,虽然天下动乱,却也不像后主时候那般军情紧急,总而言之是个喜忧参半暂且太平的局势。于是,宫中宴饮从不休歇。自上而下,皆是沉迷享乐,纵有冷眼旁观者,谁有胆量直言而谏呢?虽然国号沾了一个“唐”字,可毕竟不是广开谏路的大唐盛世啊!
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女主角浅吟低唱,款款登场。她本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因着歌喉清亮被选入教坊,得到李璟的宠爱。那次宫中大宴,众人皆醉,唯有她是清醒的,拼着违旨之罪,将一句“南朝天子爱风流”反复唱了四次。南朝金粉终归尘土,而今我国便在南朝故地上蕃息,怎可不引以为戒?李璟恍然大悟,手一松,金杯堕地,发出警钟般的鸣响,这便是宣布罢宴的讯号了。
那女子姓王,名感化,取这名字的时候,不知是否想过她真的会感化一国之君呢?
自此,李璟对这个聪慧率真的王感化愈加宠爱。一日,他改定两首新词,自觉得意万分,便亲手誊抄了赠与她。这两首词,便是我们所说的《摊破浣溪沙》:
手卷珠帘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所谓“摊破”,便是在上下片各增加三字,并移换韵位。这两首情书性质的词在当时广为传唱。当时宰相冯延巳《谒金门》中“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在这流行曲目之中。李璟有一次调侃冯延巳道:“‘吹皱一池春水’,与爱卿你有什么关系啊?”善于拍马的冯宰相连忙说:“这可比不上陛下您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呀!”虽说是奉承之语,却也在情在理——这一联对仗工整,意境悠远,实为佳作。因了李璟这两篇作品,《摊破浣溪沙》一调在后世又被称作《南唐浣溪沙》,竟以国号冠名,可谓独步古今了。
词中对仗,虽然不像诗中要求那样严格,但若有了工整的句子,还是为人所喜的,李璟的“青鸟”“细雨”两联都是明证。然而《浣溪沙》一调,古往今来最负盛名的工对却是出自晏殊。
说起晏殊其人,可以用“天纵英才,生逢其会”八字来概括。他年仅十四岁便中了神童试,得同进士出身,在同龄人还在寒窗苦读,甚至待启童蒙之时,他就已经涉足官场了。此后也一直是顺风顺水,虽然小有波折,但最终还是一路做到了丞相之位。对于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来说,这样的际遇简直就是标准的励志故事。
那个年代正是北宋王朝最和谐的时期,晏殊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太平宰相”,闲来无事便宴饮宾朋,十分自得其乐。不过,他并非只顾享乐毫无建树的庸者——扩大睢阳书院、发动“庆历兴学”,平定西夏进犯等事,足以使他的履历一片辉煌。在人才的发掘与培养方面,他也颇有些建树,范仲淹、王安石等人都是出自他的门下,范仲淹还比他年长两岁,也算一个小小的佳话;韩琦、欧阳修等人也是经他引荐而得以大放异彩。
某次,晏殊路过扬州,顺便到大明寺观览游玩一番。寺庙墙壁上有很多文人墨客的题诗,晏殊看得意兴阑珊,正待举步离去,忽见一首怀古诗中写道:“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气象非凡,颇见胸襟。晏殊自己写诗作词最重这“气象”二字,一见这诗便似找到了知音,打听到作者王琪是扬州的一个小小主簿,也不嫌对方的官职低微,直接请过来相谈。两人在诗词歌赋上都有深刻的见解,有了共同语言,自然是一见如故。
谈兴正浓之际,晏殊忽然说道:“我曾得一上联,乃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七字,苦思冥想却无法对上,不知兄弟可有什么见解?”这话问得颇具“不耻下问”之精髓,可见他确实平易近人。主簿王琪微微思忖了一下,笑道:“‘似曾相识燕归来’,如何?”这句对得字字工整,难得意象也是浑然一体,堪称妙绝。晏殊抚掌大笑道:“妙极了!”于是将这两句补成一阕《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几乎成了《珠玉词》中的压卷之作,晏殊自己颇为得意,时人与后人的评价都很高。尤其是与王琪合作的那一联,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句。后来他儿子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便深受这一句的影响,也是工整美妙,但意境却迥然相异。也许这就是太平宰相与落魄文人的区别吧!
花落花开,燕去燕来,那刻了“浣纱”二字的山崖仍然静静地矗立着,溪边却不见了浣纱人的影子,唯有那近千首《浣溪沙》,蛰伏在岁月的蚌壳中,悄然成珠。
【菩萨蛮】今宵好向郎边去
《菩萨蛮》,双调四十四字,前后阕均两仄韵转两平韵,属于换韵比较频繁的类型。这一词牌的名字比较奇特,不似中原风味。事实上,它的确是来自西域之地。相传唐朝开元年间,有女蛮国派遣使者来朝,他们携带了一队舞姬,身披珠宝璎珞,发髻高耸,头戴金冠,号称为“菩萨蛮队”。充满西域风情的歌舞令人耳目一新,当时教坊因此制成《菩萨蛮曲》,又叫《菩萨鬘》,后来逐渐演变成了词牌名,又名《子夜歌》《重叠金》等。《子夜歌》是乐府旧题,而《重叠金》来自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一句,出处都是非常有来头的。
历来词家公认《菩萨蛮》为最早的词牌,自从那些高鼻深目的西域女子在朝堂上舞过天魔之态以后,这种轻快活泼的小令便成为词人的眷宠。李白、温庭筠、韦庄都各自写过脍炙人口的篇目,早期词集《花间集》一共收录了十八位词人的五百首词作,其中《菩萨蛮》占了四十一首,温庭筠独占十四首,韦庄五首,虽然是批量书写,却也都是不可多得的千古绝唱:
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温庭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
温庭筠偏于女儿闺情,韦庄则侧重江湖飘零,虽然都是花间的柔婉情调,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然而,在那个用小令书写儿女情长的时候,无论是温庭筠还是韦庄都略显得矫情了一些,他们的作品如同精致华丽的偶人,虽有富丽的装点,却终究少了一点儿生命的精魂。相比之下,反而是一首不知作者、不合词谱的民间作品更具有青春气息: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由于衬字太多,很多人都无法第一眼就辨别出它所属的词牌,但是去掉衬字之后,我们便可以明确地看出这是一首《菩萨蛮》。这种明白如话的词风只可能来自民间,无所修饰,没有造作,是最直白的感情流露,是以成为《敦煌曲子词》中的压卷之作。
千万般的指天誓日,言辞恳切而决绝,不由得让我们想起《上邪》中的“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由于年代久远,我们无法得知这首词背后埋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感情故事,但是好在还有另外一个完整的奇艳传说为这个词牌增光添彩。
那一年,半壁中原河山还是李家的天下,虽然唐王朝的鼎盛已经成为永恒的传说,南唐一代也毕竟还是沾了个“唐”字,有那么一点儿传承宗室的意味。那一年,年方二十八岁的李煜还是宫中的无忧帝王,耳闻得“凤箫吹断水云闲”,眼见得“车如流水马如龙”,甚至爱妻大周后缠绵病榻之事,也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打击。
就在这个时候,小周后出现在李煜的生命里。她本是进宫探病的,然而总也见不到清醒状态下的姐姐,于是便耽在了宫中。这本来无可厚非,然而时间久了,总会出问题。这日她画堂昼寝,偏被李煜撞个正着。看到十年前牵着姐姐裙裾撒娇的小女孩成长为美丽的尤物,李煜一时惊呆了。匆匆寒暄见礼之后,李煜回到自己的寝宫中,半晌依旧心绪难平,于是写下了一首《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无人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恨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悸动的心弦、欲说还休的情绪,全都深深地埋藏在这四十四个字里,写在一张上好的春冰笺上,传递到小周后手中。年方及笄的少女是有些文字功底的,她一眼便看穿了词中深意,于是羞红了粉面,低敛了蛾眉,心跳也失去了固有的频率。
李煜很快便用风流天子的柔情擒获了妻妹的一颗芳心,在一个风清月静的夜晚,他们在宫中开始了第一次幽会。这对于小周后来说是个极为新奇的体验,少女的羞怯使她对李煜的邀约颇为犹疑,但是涌动在胸中的眷恋之情又时刻催促她前去赴约。于是李煜心满意足地在画堂南畔迎到一个娇羞无限的少女,她因为担心弄出动静让人知晓,竟然将一双绣鞋脱下提在手中,这充满稚气的举动让李煜对她更增了几分怜爱之心。
既然是偷期密会,其中缱绻缠绵,自然不必细说,总之,对于李煜来说那是回味无穷的一夜。不然,他也不会写下第二首《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不光香艳,而且颇为大胆,无论如何读取,都要不由自主地进行一些绯色的联想。按说这种隐藏着闺阁情趣的词曲应当好自珍藏,耳鬓厮磨间双双赏玩一番便是,谁知道李煜竟然不吝外传,一时之间,宫人臣子尽知小周后承幸之事,甚至传出宫外,让民间画家以此为题材,折腾出《小周后提鞋图》这样的荒唐作品来。
处于这场偷情风暴中心的大周后,此时仍旧对丈夫和妹妹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者是知道了也不愿意相信吧。直到那日她在清醒状态下见到小周后,问了一句“妹妹怎么在这里”,后者也不知是故作娇憨还是当真不懂避嫌,竟然回答“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于是,身为后宫之主的女子明白了一切,她默默地转过头去,直到咽气也没再看那两人一眼。
大周后殁了,李煜忽然良心发现一般,疯狂地书写祭文进行追思,甚至不顾礼数,坚持在墓碑上落款为“鳏夫煜”。守孝的过程中,他似乎疏远了小周后,但是依旧让她住在宫中。皇太后也默认了这个“下一任皇后人选”,便以“养于宫中待年”的名义留住了她。“待年”,也就是“待成年”的意思,这个时候,小周后才只有十五岁。
四年之后,李煜终于如愿以偿地封心上人为后。礼成之日,照惯例群臣要写诗祝贺。由于李煜之前的两首《菩萨蛮》太过高调,这些平日舞文弄墨之际与君主不分尊卑的人便在贺诗上做了些文章:
一首新词出禁中,争传纤指挂双弓。不然谁晓深宫事,尽取春情付画工。
别恨瑶光付玉环,诔词酸楚自称鳏。岂知刬袜提鞋句,早唱新声菩萨蛮。
李煜见了这些明显带有讽刺意味的诗歌,倒也不生气,此时美人在怀,给臣子们轻轻刺一下又算得了什么呢?最是无情帝王家,无情在某种程度上便会表现为多情。在大周后最需要关心与爱护的时候,李煜却在与她的亲妹妹调情偷欢,而且堂而皇之地填词记录,实在是令人不知该如何评价。野史相传,大小周后的闺名分别为“娥皇”“女英”,恰好与舜帝的二妃相同。而李煜也与舜帝一样有一目重瞳,似乎是老天注定让他兼得姐妹二人。可信度固然很低,倒也不妨碍当做这段艳史的边角余料来批判赏析。
《菩萨蛮》作为最古老的词牌,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生命力,李后主与妻妹的旖旎传说仅仅是其中的一抹亮色,并不能代表全部的成就。但是毋庸置疑,这一抹亮色的确为这个词牌带来了厚重的情感效应,配着故事来阅读李煜,会有不一样的感悟。千古词帝,终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会专情,也会猎艳,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