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河(2)
音次郎君和久助君走在一起后仍然拍着手,想着自己的闲事走着。很快后面传来书包嘎搭嘎搭的声响,有人跑过来。是森医院的德一君,他那前不久才买的新帽子帽檐闪闪发亮。“早啊!”他精神抖擞地走近了来,并这样说道:
“今天没有算术作业吧?”
德一君好像也根本不在意昨天的事。可能真的没有什么。这世上才不会这么轻易地发生大事。
三人进了教室,其他同学已到得差不多了。教室里也就十人左右,而其中并没有兵太郎君,久助君一眼就看得分明。
兵太郎君的座位就在德一君的边上。久助君想知道兵太郎君的文具在不在,便往那边看去,发现德一君也同样若有所思地在朝那边打量。不单他,音次郎君也在看兵太郎君的座位。
原来大家心里头都有同样的担心,久助君明白了。
德一君掀了一下兵太郎君的桌板,久助君觉得心直怦怦跳。桌子下什么都没有。
从这天开始,兵太郎君一直没有到学校里来。
五天,七天,十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兵太郎君没有在学校出现。但谁也没有提起兵太郎君。久助君觉得这太怪异了:一起生活了五年的同学突然不在了,其他人却若无其事。但他又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
久助君知道,只有德一君和音次郎君,他们跟他一样为着不见了踪影的兵太郎君而心中有痛。可是,这三个人谁也不谈兵太郎君的事。非但如此,还很莫名地开始彼此躲开视线,互相回避。
久助君想了很多很多。比如,把一切都向老师坦白,认个错,这样心情会不会轻松一些?但是,如果兵太郎确实因为那天河上的事生病,他怎么会不说出来呢。他一定会告诉他的父亲或者母亲。说不定老师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之所以装作不知情,是等着久助君他们去自首。想到这里,久助君便会鬼使神差地去打量老师的表情。
有一次,他产生强烈的自首的冲动,那正好是国史课上。由于心中烦闷,平时很好玩的国史的故事也变得支离破碎、索然寡味。落到这样悲惨的田地,是因为自己心里有秘密,把它说出来,心也就解放了。想到这里,久助君真想一下子站起来:
“老师,我们三个骗了兵太郎君,害他生病!”但不知为什么,周围跟平时一般无二的空气压制了这种冲动。大白天的,神志清楚得很,久助君却觉得有另外一个久助君挨着自己猛地站起,开口说道:
“老师!”
他有三四次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幻影。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手心里全是汗。
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兵太郎君还没有出现在学校。在这段时间里,久助君几乎没有听说过兵太郎君的事。只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天早上,久助君走进教室,正好两名同学将一张桌子往外抬。
“谁的?”
他随口问道。其中一人只答道:
“阿兵的。”
然后还有这样一件事。药铺家的音次郎君有天下午在后门外等久助君,说这就给兵太郎家送药去,一起去吧。久助君吃了一惊,但还是同意跟他去。音次郎说这药叫做阿司匹林,是一种很有效的退烧药。兵太郎的病因感冒而起,用这阿司匹林退烧,病就会好。音次郎就像医生一样自信。他分明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效,久助君想。但既然有这么灵的药,为什么不早点拿去?不久,他们来到平常不太走的村边的常念寺前。常念寺的土墙西南角有一处小房舍,倚着土墙也似地立着(事实上房子确实有点歪)。那就是兵太郎君的家。两人沿着土墙走去。他们来到兵太郎君家门前。门开着,屋里很暗。也不知道有人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在日头晒得到的门厅口,一只猫径自舔着前爪。两人没有停步,相反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再无下文。
久助君开始厌倦跟其他朋友一起说笑,更多时候他会一个人发呆。并且,他变得非常容易忘事,经常事情做了一半就忘记。甚至刚刚还拿在手里的书,回过神来已不在手上,任凭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搁在哪里。家里人使唤他去买东西,到了店里却忘记要买什么,胡乱猜测着买回来,家里人笑他就像收音机里说的落语相声似的。
本来,久助君就会不时觉得看惯的风景和人们的样子会一下子变得单调索然,身处其中,自己的灵魂就像扎进荆棘丛的手,让人生疼。最近这种现象益发严重。为什么人们非要生到这样无趣又可厌的地方来,在这里生活?——有时他会这样想着,恍恍惚惚地望着院子外边的路。而仅仅在冰冷的水里泡了五分钟,就要得病死掉(久助君一门心思觉得兵太郎君会死),人又是多么可怜,多么渺小。
第三学期结束的时候,久助君终于听闻兵太郎君死了的消息。吃完便当后,久助君正在讲台边上晒太阳。对面角落里有几个同学正在说话。
“听说阿兵死啦。”
有一个说道。
“真的?”
另一人说。他们看上去并不特别吃惊。久助君也不觉得诧异。久助君的心已过于疲倦,感觉不到惊讶了。
“说是在后门的茅屋里装死,结果真的死了。”
开始的那个人说。其他人哈哈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兵太郎君以前是如何善于装死,装肚子痛。
久助君早已听而不闻。呵,终于这一天来了。他轻轻地将手放在地板上的日影里,自己的手看上去又干又乏,又悲伤,又难看。
三
天暗了下来。
久助君的身体里弥漫着无尽的悲伤。
白日将尽的余光和夜幕降临前的暗影好似不能很好地在大地上融洽相处,有点疙疙瘩瘩的感觉。正值这样的时分。
久助君的灵魂就像旅人一般,精疲力竭地走过一个接一个的长长的悲伤。
六月的黄昏,户外充满了微妙、丰富的声响,同时又那样静谧。
久助君张开眼睛,靠在柱子上。他好似觉得会发生什么好事。不会不会,悲伤还会继续,同时他又这样觉得。
这时,他听到远远的声响当中,夹着一声小山羊的叫唤。久助君想:不好!白天他去河上游放羊,却只顾追赶昆虫,不知不觉把那只不过二十天大的小山羊给给忘了。但同时,他又确信小山羊会自己回来。
久助君跑到羊圈边,往上游方向看去。
小山羊迎面走来。
久助君的眼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只有小山羊那惹人怜爱的白色模样——他看到的只有山羊和自己中间的那段距离。
小山羊停下来吃了一点河岸的草,然后跑了几步,又停一会,散漫地玩着过来。
久助君并没有去迎接它。因为它确确实实都走到了这里。
小山羊它穿过了火车轨道,没有被火车撞上。那处塌掉的河堤也好好地过来了,没有掉到河里。
久助君胸口一热,泪水充满了眼睛,啪嗒啪嗒掉下来。
小山羊自己回来了。
在久助君的心里,今年头一次感觉到春天已经来临。
四
久助君已经牢牢地相信兵太郎没有死,一定会回来。所以他并没怎么吃惊。
走进教室,就在那里——兵太郎平时呆的地方,换了一身洋装的兵太郎君笑眯眯地坐着,脸变白了些。于是很自然地,久助君也咧开嘴,跟兵太郎君一同笑了起来。
兵太郎君被海峡对面的亲戚家领走,可是死活不喜欢那里,便回来了。久助君只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些。至于有没有因那河上发生的事而生病,就不知道了。但那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兵太郎回来了。
课间兵太郎君赤脚往运动场上跑,久助君在窗口看着,深深地觉得这世间是多么令人留恋。而绝不会轻易死去的人的生命,又是多么高贵,多么美丽。
然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去年的夏天,他和兵太郎君去河里玩水的时候,两人刚从河里上来时那泛着水光的光身子在繁茂的夏草上互相推撞、疯闹、无拘无束地捧腹大笑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