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吕氏春秋》导读(3)
(四)“性”、“欲”之别
《吕氏春秋》认为不应以“欲”害“生”,然而常人未明白此理。究其原因,亦足深思。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大抵以“人”为本,而探究“人”之本性,则在于探求“人性”中“欲念”之本质。《吕氏春秋》亦然,其论“欲念”之先,先论“人性”。它认为“性”就是事物的“本质”,“本质”乃天受,而非出于人力。
对于“欲”,《吕氏春秋》论之亦详。《吕氏春秋大乐》:
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天使人有恶,人弗得不辟。欲与恶,所受于天也,人不得与焉,不可变,不可易。
由此观之,则“性”之与“欲”,皆受于天,而且非人力所能改易的,此即两者的共通点。至于“性”“欲”之别,《吕纪》言之较少,而其理论则源自《荀子》,《荀子》则详言之。《荀子正名》: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
《荀子》与《吕氏春秋》所言相近,皆认为“性”乃天所成就,非人力所能改易的。
(五)“欲”、“求”之别
“欲”既得之于天,则非人力所能干预的,《吕氏春秋大乐》:
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天使人有恶,人弗得不辟。欲与恶,所受于天也,人不得与焉,不可变,不可易。
又《吕氏春秋情欲》:
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
上述两段言及“求”与“欲”,然而《吕纪》未有清楚区分两者之别。相反,《孟子》、《荀子》两书言之极详。《孟子尽心上》指出:“求”之与否,与成败其实并无直接关系,成败关键全然在乎命数,意在说明凡事不可强求。《荀子》同样反对多欲多求,其在《荀子正名》提出“欲”虽过大、过多,而行动未尝随之而发,是因为内心的修为制止了“欲”;相反,如行动超越了“欲念”,是内心的怂恿使然。故此,《荀子》进一步提出如何以“心”止“欲”。
由此可见,《孟子》认为“求”之成败,全在天意;《荀子》则重在“心”之制“求”。而《吕氏春秋》则认为制欲殊非易事,只有圣人可以为之。《吕氏春秋情欲》: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由贵生动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
“节”意指“合理之限度”,而圣人就是从“合理之限度”考虑,控制欲念。圣人能够成功控制欲念,异于常人,乃因圣人能得“欲念”之实质内容(即“情”),再从此等实质内容中得其合理之限度(即“节”)。易言之,圣人得见欲念之“合理限度”(即“欲之节”)。圣人之所以得见“欲之节”,乃因他们从“贵生”出发,以“贵生”作为最终原则决定“欲念”内容实质之合理限度。
(六)“贵生”作为“合理限度”的原则
圣人以“贵生”为“节”的准则,其具体学说其实很容易明白,试举两例说明。《吕氏春秋贵生》: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在四官者不欲,(不)利于生者则(弗)为。由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此贵生之术也。
又如《吕氏春秋本生》:
今有声于此,耳听之必慊,已听之则使人聋,必弗听。有色于此,目视之必慊,已视之则使人盲,必弗视。有味于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则使人瘖,必弗食。是故圣人之于声色滋味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
可见《吕氏春秋》“贵生”之论,崇尚自然,无须道德规条之限制,此与《孟子》、《荀子》所论不同。
如欲了解更多有关《吕氏春秋》贵生思想的篇章,可阅读《孟春纪本生》、《孟春纪重己》、《仲春纪贵生》、《仲春纪情欲》、《离俗览用民》、《离俗览为欲》、《季冬纪不侵》及《季冬纪士节》。
五、“养生说”概述
《吕氏春秋》的“养生说”,究其原始,实出自齐国的稷下学派。齐国国都城门名为“稷门”,稷门附近有一地域称为“稷下”,是战国时期知识分子的聚集之地。据裴骃《史记集解》引刘向《别录》云:“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也。”此即所谓“稷下学派”。稷下学派倡言黄老养生之学,其说俱见于《管子》,《管子》提出黄老之“道”,其实为“气”,万物皆由“气”所生,而“气”的形态千变万化。“气”之在“天”者,则幻化为“日”;“气”之在“人”者,则幻化而为“心”。此“道”之化身,或称为“气”,或称为“精”。就“生物”而言,其所能汲取宇宙间的精气越多,其“生命力”就越大。此外,《管子内业》又指出“精气”内藏不竭,不仅能令“生命力”旺盛,智力过人,甚或有助于道德修为,推而言之,更能预知未来,远离灾害,成为圣人。《管子》又进一步推论,认为人汲取天下的“精气”,能洞见天地万物的变化。
此外,稷下学派强调精气充盈于身,可使身健力强,可以洞悉天地。然而,世人吸收“精气”后,仍得妥善保存,否则,精将远去,不再保存于身体内。至于保存精气的方法,则在寡欲。世人如能静心去欲,不仅可以守住“精气”,避免外泄;推而言之,更能吸收在身外运行的宇宙之间的“精气”,集于己心,俾使体魄强健,延年益寿,生命力更为旺盛。
《吕氏春秋》继承稷下学派的“精气说”,认为善于保存形体内的精气,便能长盛不衰。因此,《吕氏春秋》提出了具体的养生方法,借以保留形体内存的精气。概略言之,有以下四个重点:
1.流动不郁
《吕氏春秋》主张“精气说”,因此提出养生具体方法时,亦紧扣“精气说”而立论。《吕氏春秋尽数》云:
流水不腐,户枢不蝼,动也。形气亦然,形不动则精不流,精不流则气郁。郁处头则为肿为风,处耳则为挶为聋,处目则为为盲,处鼻则为鼽为窒,处腹则为张为府,处足则为痿为蹷。
可见《吕氏春秋》认为百病之源全在于精气郁结,为求精气流动不郁,应当保持运动,所谓“形不动则精不流”。《吕氏春秋达郁》曰:
凡人三百六十节,九窍五藏六府。肌肤欲其比也,血脉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气欲其行也,若此则病无所居而恶无由生矣。病之留,恶之生也,精气郁也。故水郁则为污,树郁则为蠹,草郁则为菑。
《吕氏春秋》认为“精气欲其行”,具体言之,则为保持运动。保持运动,能使血脉畅通,筋骨坚固,而精气流行不郁,便“病无所居”,自能身强体健。
2.少私寡欲
《吕氏春秋》认为“精气”安居于形体之内,不受外物干扰,则年寿得长,可以尽其天年。为免受外物干扰,则当少私寡欲,修养情性,追求平淡祥和,避免大喜大怒。《吕氏春秋尽数》云:
天生阴阳寒暑燥湿,四时之化,万物之变,莫不为利,莫不为害。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长也者,非短而续之也,毕其数也。毕数之务,在乎去害。何谓去害?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咸,五者充形则生害矣。大喜、大怒、大忧、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则生害矣。大寒、大热、大燥、大湿、大风、大霖、大雾,七者动精则生害矣。故凡养生,莫若知本,知本则疾无由至矣。
《吕氏春秋》倡言少私寡欲,溯其源流,乃出自“贵生说”。“贵生说”认为君主养生之道,在乎少私寡欲,戒除奢华的生活,自可全生保命。《吕氏春秋本生》:
贵富而不知道,适足以为患,不如贫贱。贫贱之致物也难,虽欲过之奚由?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佁蹷之机。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贵富之所致也。故古之人有不肯贵富者矣,由重生故也,非夸以名也,为其实也。则此论之不可不察也。
3.饮食得道
所谓饮食之道,其实亦与精气说相关涉,《吕氏春秋重己》云:“味众珍则胃充,胃充则中大鞔;中大鞔而气不达,以此长生可得乎?”可见饮食得饱,则使“胃充”,而“胃充”会使胸腹胀满郁结,不利于精气在体内运行,以致长生无望。因此饮食之道,在乎少私寡欲,进食力求清淡、合时。《尽数》云:
凡食无强厚,味无以烈味重酒,是以谓之疾首。食能以时,身必无灾。
至于饮食养生的基本方法,《尽数》指出应适度节制,“无饥无饱”。而饮食举止,则在乎“和精端容”,旨在不碍体内精气运行。统而言之,所谓饮食之道,其实亦与精气说相关联。
4.善于养体
综上所论,可见《吕氏春秋》的“养生说”,其实溯源自稷下“精气说”,因此《吕纪》讨论养生之道,乃紧扣“精气说”立论,所谓“养生”之说,其实重在“养气”,而非“养形”。所谓“养形”之道,其旨亦在辅助“精气”,使“精气流通无阻”而已。《吕氏春秋先己》:
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啬其大宝。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终其天年。此之谓真人。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认为“治身”即为“养形”,《先己》指出通过“养形”,可以驱除体内陈腐之气,并且吸纳新鲜精气,从而得享天年。可见“养形”之道,推本溯源,亦在“养气”。
至于“养形”的具体方法,相对于“养气”而言,乃专指养护身体、五官,而兼及心志的具体方法,其重点见于《吕氏春秋孝行》:
养有五道:修宫室,安床笫,节饮食,养体之道也。树五色,施五采,列文章,养目之道也。正六律,和五声,杂八音,养耳之道也。熟五谷,烹六畜,和煎调,养口之道也。和颜色,说言语,敬进退,养志之道也。此五者,代进而序用之,可谓善养矣。
如欲了解更多《吕氏春秋》有关养生方法的篇章,可阅读《季春纪尽数》、《恃君览达郁》及《孝行览孝行》。
六、时机论
《吕氏春秋》为人君说法,崇尚“立功名”。所谓“立功名”,即指“成功之道”。《吕氏春秋》门客反复思考,稽查古今成败的故事,成就其“时机”论说。此等论说,未见于其他先秦诸子,可见“时机”之论,亦吕书独到之见。《吕纪》所谓“时机论”,大略言之,其旨意分别为“首时”、“遇合”及“必己”:
(一)首时(以时机为首要)
《吕氏春秋》认为举事求望成功,首要“待时”,“时”即指时机。《吕氏春秋》极言“时机”之可贵,“时机”一至,而功名可成,《首时》云:
时至,有从布衣而为天子者,有从千乘而得天下者,有从卑贱而佐三王者,有从匹夫而报万乘者,故圣人之所贵,唯时也。
可见《吕氏春秋》认为“时机”的可贵。“时机”之所以如此珍贵,乃因“时机”有两大特性,其一为:时机一过,天不再与;其二为:时不久留,稍纵即逝。这就是《首时》所说的:“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时。”
另一方面,倘若时机未至,不论“圣人”抑或“有道之士”,都要待时,不能操之过急。《吕氏春秋》乃杂家之言,吕氏门客兼包各家宗派,然而各派皆认为时机未至,则当待时,并无二致。如《首时》云:
圣人之于事,似缓而急、似迟而速以待时……故有道之士未遇时,隐匿分窜,勤以待时。
这里说“勤以待时”,指有道之士未遇时,应当勤勉不怠,这近于儒家之言。不过《吕氏春秋任数》则谓:“无言无思,静以待时,时至而应,心暇者胜。”这里则倡言无为,安静心暇以待时机,又似道家之言。无论如何,吕书记述两家主张“待时”的观念皆同,可见“待时”是吕书的重要思想。
(二)遇合(两重机遇的互相配合)
《吕氏春秋遇合》启篇即云:“凡遇,合也,时不合,必待合而后行。”吕书所谓的“遇合”,亦有层次。考“遇合”首要之义,在于得遇明君,“遇合”犹言“遇人”。由此推论,从这一层次理解,“遇合”是指得遇明君的“时机”。《吕纪》仔细思考前人的故事,认为士人求遇明君,其成败关键在于天意,不是人事所能勉强的。此所以圣贤如孔子,修身立志以干世主,亦有不遇时之叹。《吕氏春秋遇合》云:
孔子周流海内,再干世主,如齐至卫,所见八十余君,委质为弟子者三千人,达徒七十人,七十人者,万乘之主得一人用可为师,不为无人,以此游仅至于鲁司寇,此天子之所以时绝也。
孔子周流海内,其宦途仅至于鲁司寇而止。这并不是孔子的问题,只是因为时机未至。时机不至,殆为天意,非人力所能干预。《吕氏春秋长攻》云:
譬之若良农,辩土地之宜,谨耕耨之事,未必收也;然而收者,必此人也。始在于遇时雨,遇时雨,天(地)也,非良农所能为也。
这里说良农能“辩土地之宜,谨耕耨之事”,可见良农努力不懈,然而仍未能保证收获可观,原因是农耕收成,全取决于良农是否得遇时雨,而时雨之来,乃天意使然,不在人事。士人求遇明君亦是同样道理,时机不至,遭际未遇,即使努力,终亦徒然,所以《吕氏春秋遇合》说“遇合也无常”。
相反,时机一至,则举事而功成,功名大立。《吕氏春秋慎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