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只瞪羚(2)
“哦,是真的,”他说,“她结婚了。她和她的‘布瓦纳’住在森林里。”—她的“丈夫”,或者说“主人”。“但她没有忘记人,大多数的早晨她都回家来。我在厨房后面给她撒上玉米碎,太阳升起以前,她从树林绕到那里去吃东西。她的丈夫和她在一起,但他害怕人类,因为他从不了解人类。他站在草坪另一边的大白树下,不敢走到屋子跟前。”
我让卡芒提下次再见到露露时来叫我。几天后,日出之前,他来叫我出门。
这是个可人的早晨。我们等待的时候,最后的星星正在退离,天空清澈而静谧,但我们行走的世界仍然昏暗,而且寂静得深邃。草是湿的,在树下的斜坡,草上的露珠熠熠闪光,像暗淡的碎银。早晨的空气很冷,夹着一丝刺痛,要是在北方国家,这意味着霜冻就要开始了。我想,无论你经历过多少次,还是难以相信,这凉爽和阴影数个小时之内就会被炽烈的阳光和刺眼的天空取代,让你吃不消。灰色的薄雾停在山边,奇妙地模拟山的形状,如果水牛此时正在山边吃草的话,可能会像在云里一样感到刺骨的冷。
我们头顶的穹顶渐渐被清澈填满,像一只玻璃杯里倒上红酒。突然间,山峰轻柔地抓住了第一缕阳光,泛起红晕。当大地慢慢倾向天空时,山脚的草坡和下方马赛人的树林都变成了大片的金箔。此时在河的这一岸,森林里所有乔木的树顶都像红铜般娇羞。到了紫色大林鸽振翅高飞的时刻了,它们栖息在河的对岸,会飞来我的林子里吃好望角栗子。一年之中,它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很短。鸟群来得惊人的快,像空袭的部队。因此,内罗毕的朋友们很喜欢一大早在农场上打鸽子,为了赶在太阳升起前及时地站好位,他们常常很早就出门,打着车灯等在我的车道旁。
你站在透明的影子里,抬头看向金色的高地和万里晴空,会觉得自己好像正走在海底,水流从身边推过,你正抬头凝视海洋的水面。
一只鸟开始鸣唱,然后我听见森林深处传来铃儿响叮当。我满心喜悦,露露真的回来了,回到她的老家了!铃声近了,我能跟随节奏追踪出她的行动:她在走动,停下来,又继续走。转身经过一个男孩的草棚后,她出现在我们眼前。突然间,一切都变得十分超现实,又极有趣,一头薮羚竟能这么接近人类的房屋。她伫立不动了,似乎知道会见到卡芒提,却没想到会见到我。但她没有逃走,她无畏地看着我,似乎一点也不记得过去我们之间的小冲突,或她自己不辞而别的忘恩负义。
树林里的露露是个高贵而独立的生灵,仿佛她已经改邪归正,握有掌控权。举个例子,如果我曾有幸遇见过一个流亡的小公主,那时她还觊觎着宝座,而再次见到她时已完全是一副女王姿态,已经得到她的皇权,那么我和露露的相遇就类似这样。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加冕后,宣称他被流放为奥尔良公爵的旧怨一笔勾销,露露也和他一样,没有小人之心。挑衅的劲头已经远去了,攻击谁?又是为了什么攻击呢?君权神授,她平静地俯瞰众生。她只记得不需要怕我。她盯着我有一分钟,紫色烟熏妆的眼睛完全不带感情,一眨不眨,我忽然想起男神或女神都是不眨眼的,觉得自己正直面主神宙斯之妻“牛眼”赫拉。她走过我身边时轻轻地夹起一片草叶,完成了一次美丽的小跳,然后走去厨房后面了,卡芒提已经在地上撒了玉米碎。
卡芒提用一只手指点了点我的手臂,然后指向树林。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高大的好望角栗子树下有只雄性薮羚,小小的黄褐色身影嵌在森林边缘,有一对美丽的角,像树桩一样一动不动。卡芒提观察了他一阵子,然后大笑。
“你看,是这样的,”他说,“露露跟她丈夫解释过,家这里没什么好怕的,但他还是不敢过来。每天早晨他都想着,今天一定要走过来,但是,当他看到房子和人时,他的胃里就像吞了颗凉石头,”—这在土著的世界里很常见,常常阻碍农场的工作进度—“然后他就在树那里举步不前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露露都在清晨回家。她清脆的铃声宣告太阳已经上山了,我常躺在床上等待这一刻。有时一两个星期不见她的踪影,我们开始牵肠挂肚,讲起那些进山打猎的人。这时,我的仆人们会再一次宣布:“露露在这里。”好像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省亲一样。我又见过几次树林间的薮羚身影,但卡芒提说得对,他没法鼓起足够的勇气一路走到我家。
一天,我从内罗毕回来,卡芒提正在厨房门口等我,他走上前来,激动得要命,告诉我露露当天来过农场了,带着她的“托托”—她的宝宝—一起回来了。几天后,我也有幸在仆人的草棚间亲眼见到了露露,薮羚十分警惕,不容儿戏的样子,脚边带着好小的一只小薮羚,他的动作和我们第一次见到露露时一样优美迟缓。那时长雨季刚过,夏天那几个月的下午或黎明,我能在家的周围看到露露,甚至正午时分,她也会待在附近,躲在草棚的阴凉里。
露露的小薮羚不怕狗,愿意让他们把他嗅个遍,但他没法适应土著或我,如果我们尝试去抓他,母薮羚和小薮羚就都会跑开。
自从露露第一次长期逃家以后,她再也不愿近距离接近我们让人抚摸了。其他方面她倒还是很友善,她能理解我们想看看她的小薮羚,也愿意从伸长的手里衔走一段甘蔗。她会一直走到开着门的饭厅门口,若有所思地凝视房间里的昏暗,却再也没有跨过那道门槛。这时她已经丢失了铃铛,悄无声息地来来去去。
我的仆人们向我征求同意,他们想去把露露的小薮羚抓来留在家里,就像我们以前留下露露一样。但我觉得这会粗野地辜负露露对我们优雅的信任。
在我看来,我家和羚羊之间这种自由的联结是罕有而荣耀的。露露从荒野世界走进我家,向我们展示自然的美好情谊,她使我的家与非洲景色融为一体,没人能说得清家的界限结束在哪里,而荒野又从哪里开始。露露知道大林猪的巢穴在哪儿,也见过犀牛交配。非洲有种布谷鸟会在大热天的正午躲在林中歌唱,声音像地球心脏响亮的跳动,我从未有幸见到她,我认识的其他人也没有见过,因为没人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但她栖居的树下或许有一条狭窄的薮羚道,露露可能走过。我那时在读一本书,关于中国的慈禧太后,书里讲到年轻的叶赫那拉氏在儿子出世后,坐在金绿色的垂轿里从紫禁城出发,回老家省亲。我想,我的家现在就像年轻皇后的娘家。
那个夏天,我家附近一直有一大一小两只羚羊,有时他们会隔两三个星期才回来,但其他时候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他们。下一个雨季开始时,我的仆人们告诉我,露露带了一只新生的小薮羚回来。我没看见小薮羚,因为这次他们没有那么接近我家,但后来我在森林里看到了他们母子三口。
露露一家和我家的情谊延续了许多年。薮羚们常在房子周围出现,他们从森林里来再回到森林,好像我家的庭院是荒野的一个片区。他们大多在日出前过来,先是像投在暗色树木上的精致黑影般在树丛里穿梭,但当他们走出来,在午后日光照耀下的草地上吃草时,他们的毛皮就像红铜一样闪亮。最靠近房子的那只是露露,她镇定地转悠,有车过来,或是我们打开窗户时,她就竖起耳朵。狗都认得她。她的毛色也随着年岁增长变暗了。一次我开车载着朋友停在家门口时,发现游廊上有三只薮羚正围在喂牛的盐粒旁。
很奇怪,除了一只大薮羚—露露的丈夫—曾站在好望角栗子树下仰望外,没有其他雄性薮羚和露露他们一起来过我家。看起来和我们打交道的是森林里的母系氏族。
殖民地的猎手和自然学家都对我的薮羚感兴趣,狩猎监督官专程开车来农场看他们,也确实见到了。一篇关于他们的报道登在了《东非旗帜报》上。
露露一家造访我家的那几年是我在非洲最快乐的时光。为此,我把与森林羚羊的相识视为上天的一种恩泽,视为非洲给我的友谊象征。它是整个荒野的化身,是吉兆,是我与荒野的一份约定和一首歌:
快些啊,我的爱人,愿你如香料之山上的羚羊或小鹿。
我在非洲的最后几年,见到露露一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在离开的前一年,我认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一切都变了,农场土地的南边被分给了农民,这里的森林也被清理了,盖上了房屋。以往林中的空地被拖拉机轰鸣着碾上碾下。新的定居者大多热衷于运动,来复枪在景色里轰鸣。我相信动物们都退到了西边,躲进马赛保留地的树林里了。
我不知道一头羚羊能活多久,露露很可能早就死了。
无数次,在黎明破晓的沉寂时分,我会在梦中听到露露清脆的铃声,我的心在睡梦中溢满喜悦地在狂跳。霎时间我立刻醒来,渴望见到陌生而甜美的情景。
然后我躺下来想着露露,不知道她在树林中的一生里,是否也曾梦见过那个铃铛?她的脑海中是否曾像水面上的倒影那样,浮现过人和狗群的画面?
我想,如果我知道一首非洲之歌,它歌唱长颈鹿、歌唱一弯斜倚的非洲新月,歌唱田野里的犁铧和采咖啡挂满汗珠的脸,非洲又是否记得关于我的歌?平原上的风会因为我穿过的颜色而颤动吗?孩童们会否发明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游戏?满月会不会在沙砾路上投下一个像我的影子?恩贡山的鹰又是否仍在留意我?
我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露的消息,但我会收到卡芒提的来信以及其他非洲仆人的消息。我最近一次收到卡芒提的信距今还不到一个月。这些来自非洲的交流以一种奇异而不真实的方式抵达我的眼前,它们更像是影子或海市蜃楼,而不像实实在在的消息。
因为卡芒提不会写字,也不懂英语,当他或我的其他仆人打算向我传达音信时,他们就去找专业的印度或土著写信人,这些人就坐在邮局外面放着钢笔和墨水的写字台旁,然后他们对写信人解释信里要写些什么。专业写信人也不太懂英语,也算不上会写字,但他们相信自己会写。为了炫技,他们给信平添了大量的花哨修饰,让信更难解读。他们还有种习惯,就是写封信要用三到四种不同的墨水,不管他们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动机,给人的印象就是墨水不够用,把墨水瓶里的最后一滴都挤出来了。种种这般努力的结果就是,你会收到像德尔斐神谕一般的信息。我收到的信都很有深度,你能感觉到寄信人的心头压着一些生死攸关的消息,这让他从基库尤保留地山长水远地走来邮局,但信被封在了黑暗之中,当它到达你手上时,廉价脏破的小纸片已经跋涉了上千英里,看上去在讲啊讲啊,甚至在朝你大喊,却什么也没讲出来。
但是,卡芒提处理这件事时像其他大多数事情一样与众不同。他有自己的通信方式。他把三四封信放进同一个信封里,然后标注上: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等等。它们都写着同样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可能他想通过重复来让我加深印象,当他有特别想让我理解或要我记住的事情时,他也用这种方式讲话。也可能他觉得和这么远的一个朋友取得联系不容易,应该滔滔不绝。
卡芒提写道,他已经失业很长时间了。我听到这个并不惊讶,因为他对大众来说,确实像鱼子酱一样不合时宜。我调教出一个皇家御厨,却把他留在了新殖民地。这情形对他来说就像“芝麻开门”:咒语遗失了,藏有宝藏的石穴永远紧闭了。无论大厨若有所思、满腹知识地走到哪里,人们都只能看到一个弓形腿的小基库尤人,一个板着脸的侏儒。
卡芒提走到内罗毕,站在贪婪、傲慢的印度写信人面前,向他阐述要绕大半个地球才能抵达的消息时,他到底想说什么?字行歪歪扭扭,信里的措辞也没有逻辑。但卡芒提灵魂的非凡之处就在于,了解他的人会在嘶哑混乱的音乐中听出他的音符,就像牧童大卫的竖琴回声。
这是第二封信:
“我不是忘记你穆萨布。尊敬的穆萨布。现在你所有的仆人都不再高兴,因为你离开了国家。如果我们是鸟,我们飞来看你。然后我们转身。然后你的农场,它对母牛和小牛和黑人是个好地方。现在他们什么都没了,牛山羊绵羊,他们什么都没了。现在所有坏人他们心里高兴,因为你以前的仆人们现在变穷人。现在上帝心里知道这些有时帮助你的仆人。”
在第三封信里,卡芒提示范了土著如何对你表达慷慨感情,他写道:
“写信告诉我们你回不回。我们觉得你会回。因为为什么?我们觉得你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因为为什么?我们觉得你仍记得我们的脸和我们母亲的名字。”
白人想对你说些恭维话时会写:“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非洲人说:“我们不相信你能忘记我们。”
[1]根据《圣经·旧约》,所有的牧师都来自于利未人部落,没有成为牧师的利未人辅佐牧师主持仪式,所以这里凯伦的意思可能是她既是主谋又是同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