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玛莉拉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她们最终还是来了,斯宾塞太太住在白沙湾一幢黄色的大房子里,她亲切的脸上参和着惊讶和欢迎的表情。
“亲爱的,亲爱的,”她大声说,“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来,但我真的兴奋见到你,把马车停进来吗?你感觉如何?安妮?”
“不能再好了,谢谢您。”安妮没有任何笑意,像受了打击。
“我想我们应该待一会儿,让马休息一下。”玛莉拉说,“但是我想马修说了会早点回答。是这样的,斯宾塞太太,好像弄错了点儿情况,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们送过信,让你帮我们领个男孩回来,我们是叫你弟弟罗伯特带的信,说我们想要个十到十一岁大的男孩子。”
“你没说过,玛莉拉!”斯宾塞太太不耐烦地回答说,“罗伯特的女儿南希带的信,说你们想要个女孩,是不是?弗洛拉·简?”她渴望般地问刚走出来的女儿。
“是这样的,卡斯伯特小姐。”她女儿真诚地说。
“太对不起了,”斯宾塞太太说,“太糟糕了,但真不是我的错,你看,我已经用力了,我认为我是按你说的办的呢。南希这个没城府的孩子,我经常这么说她,老是不细心的。”
“是我自己不对。”玛莉拉说,“我们本该自己去的,而不是叫人带这么重要的口信,传着传着就不对了。总之,错误已经有了,总得想办法纠正它。我们可不可以把这孩子送回孤儿院?他们应该同意收留的吧?”
“我想是吧,”斯宾塞太太考虑再三地说,“但我认为没必要,彼得·布莱维特太太昨天来过,她想让我给她领个女孩子来帮她做事,彼得家很大,找帮手又不容易,你知道的。安妮挺合适的,太走运了。”
玛莉拉看上去不怎么像是得到了神的眷顾的神情,这是个意想不到的好机会,可以把这个不受喜欢的孤儿送走,最后她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感激。
她只是见过这位彼得夫人,一个小个子,长着泼妇似的脸,骨头上一块充足的肉也没有。她听说这个人“是一个恐惧的工人和马车夫”,被她解雇的女仆们人人都在说她的暴躁和小气,还有那一屋子无礼好斗的孩子。玛莉拉认为把安妮交给她,让她来虐待似地对待这孩子良心上很不安。
“那么,我能进去跟你好好谈谈这事。”
“噢,那不是彼得太太吗?”斯宾塞太太叫出了声,她慌慌张张地把客人引进客厅,“寒气”紧紧包用着她们,空气仿佛被暗绿、甚至接近黑暗的颜色使劲压抑住了,失去了它原本拥有的温暖。“还算走运,很快就能搞定了。卡斯伯特小姐,拿张椅子坐吧,安妮,你坐在那张长椅上,不要乱晃。我帮你放下帽子,弗洛拉,出去把锅盖上。下午好,布莱维特太太,我们正在说你有多幸运呢,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布莱维特太太,卡斯伯特小姐,噢,抱歉,我出去告诉弗洛拉把小面包从烤箱里拿出来。”
斯宾塞太太迅速出去了。习惯了黑暗之后,安妮沉默地坐在长软椅上,手紧紧地横叉着放在膝盖上,入了魔似的盯着布莱维特太太看,她会被交给这个长着一双敏捷眼睛的尖脸女人吗?她觉得有块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她的眼睛被灼烧了。斯宾塞太太回来时喜气洋洋的脸上溢着红晕,仿佛能将一切问题,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生理的、智力的,都能轻松办好。她担心自己的眼泪就快要掉出来了。
“这女孩子的事情似乎有点儿问题,布莱维特太太,”她说,“我以为卡斯伯特先生和小姐想要的是个小姑娘呢,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但事实上他们想要的是男孩。如果你没变动主意的话,我觉得她应该就是你可以要的人了。”
布莱维特太太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安妮。
“你多大?叫什么?”她问。
“安妮·雪莉,”颤抖的孩子回答道,一点儿也不敢提那笔关于名字尾音的买卖了,“十一岁。”
“嗯……哼,你好像还没有如此的岁数,但你还算瘦长结实,你不知道,但瘦长结实总算不错。好吧,要让我带着你,你必须表现好点,乖点,聪明点,恭敬点。我可是希望你值那些养你的钱,别搞错了。好吧,我把她从你手里带走了,卡斯伯特小姐。我孩子的性格不好,照顾他累死我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把她带回家。”
玛莉拉看看安妮,她看见了这孩子憔悴的脸,痛苦的表情,心顿时温柔下来——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小动物,绝望地察觉自己再次陷入一度已经逃脱的埋伏。玛莉拉不安地感觉到,若是她拒绝了这孩子的请求,这种神情将会追随着她,一直到她死去的那天。而且,她不喜欢这位布莱维特太太,把这个灵敏多话的孩子交给这种女人!不,她没有办法承担这种责任!
“嗯,我不太明白,”她慢吞吞地说,“我和马修还没有最终决定是不是要收养她呢。事实上,马修很愿意留下她。我只是过来问问,这事怎么弄的。我最好还是带她回去,下次和马修一起过来,我不能不跟他讨论就决定这些事。如果我们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她,那么明天晚上把她给你送过来,如果我们没来呢,你就知道她会跟我们在一起了。你觉得怎样,布莱维特太太?”
“我想,我只能如此了呗。”布莱维特太太的语气很没内涵。
玛莉拉讲话时,安妮的脸色慢慢开朗了,像初升的太阳,绝望消失了,然后,希望的红润浮起,眼睛如晨星般亮晶晶的,孩子的脸因为喜悦而扭曲了。过了片刻,斯宾塞太太带着布莱维特太太出去拿她要要的食谱了,孩子跳起来如箭地跑到玛莉拉身边。
“噢,卡斯伯特小姐,您是不是真的说我有可能留在绿山墙?”她激动得透不过气了,声音低低的,像是大声讲话会毁坏什么东西似的,“是不是?您是不是说过?还是仅仅我的想象?”
“我认为你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幻想力,安妮,你都分不清楚现实和想象了。”玛莉拉有意说,“你听得很清楚,还没最终决定下来呢,也可能我会让布莱维特太太把你带走,她明摆着比我更需要你。”
“和她在一起,还不如回孤儿院呢,”安妮兴奋地说,“她长得跟手钻似的。”
玛莉拉为这番话教育了这孩子,“你这么小的孩子如此谈论一位女士应该很羞愧吧,”她的语气十分严厉,“回去,沉默地坐下,管住你的舌头,得像个好姑娘。”
“我会做一切您想让我做的事,只要您留下我。”安妮说,听话地回到长软椅上去了。
晚上,她们回到绿山墙的那个时刻,在小道上遇上了马修,玛莉拉很远就看到他在那里闲逛,她猜出来他在想啥了。她能想象当他看见她和安妮一起回来时脸上的轻松,但是她却什么也没说,直到他们一起到马棚后的院子里挤牛奶的时候,她简明地把和斯宾塞太太会面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连自己喜爱的狗都不会送给布莱维特家的女人。”马修说话的语调很奇怪。
“我自己也不喜欢她。”玛莉拉坦承地说,“但要是不这样的话,就必须自己留着她,马修。你是想留下她的,我想我同意——或者说不得不这样了。我也想了很久了,觉得这就像是种任务,能接受的。我没带过孩子,特别还是个女孩,我敢说,这一定很费事。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到现在为止,我觉得,马修,还是留下她吧。”
马修的脸上闪出欢跃的神色来。
“嗯,我感觉你会这么想的,玛莉拉,”他高兴说,“她是个充满趣味的小东西。”
“如果你说她有用的话就更好了,”玛莉拉反驳道,“但我会看看我能不能把她教育得有用点儿,还有,注意,马修,你可别干涉我的教育。可能老姑娘不知道怎么带孩子,比起老光棍要好一些,所以呢,你就让我管着她吧,等我失败了你再来也不迟。”
“这个,玛莉拉,你当然有你自己的方法,”马修放心了,“只是对她好一些,但也别惯坏了她。我倒是觉得她是那种一旦喜欢上你,就会非常听你的话为你做所有事的孩子呢。”
玛莉拉不屑地吸了口气,她看不起马修对女性的一切看法,她拎着桶走到了奶牛棚。
“我今天想不向她说这个,”她想了想,把牛奶倒进桶里,“她会兴奋得睡不着觉的,玛莉拉·卡斯伯特,你还算明白。你以前想过自己会收留一个孤女吗?够让人吃惊的了,但马修的态度却更让人吃惊,他以前是相当怕女孩子们的。不管了,我们决定做这个实验,上帝才知道会有什么事要出现。”
第七章 安妮的祷告
玛莉拉晚上带安妮上床的时候严肃地说,“安妮,昨天晚上我看到你脱衣服时扔了满地的衣服,这个作风不太好,我绝不会同意这样做的。脱完衣服,叠起来放在椅子上,我们一点儿也不喜欢脏乱的小姑娘。”
“昨天晚上我太悲伤了,一点儿也没留心,”安妮焦急地回答,“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叠好的,在孤儿院他们都让我这么做的,有一半时间我会忘记了,我想赶紧上床,安静地想象。”
“如果你住在这儿,你可得记得明白点儿,”玛莉拉警告说,“好了,还算像样。祷告,然后上床吧。”
“我从不做祷告。”安妮自然说。
玛莉拉看上去很吃惊,“安妮,你说什么?没人教过你要做祷告的吗?上帝吩咐小姑娘们做祷告的,你知道上帝吗?”
“上帝是种精神,无限、永恒、不变的,他的实质是智慧、力量、神圣、公正、善良、真实。”安妮机智而又顺畅地回答。
玛莉拉看上去总算少了几分紧张。
“你总算知道一点儿,那么,感激上帝吧!你还不能称得上是异教徒。你是怎么明白这些的呢?”
“哦,孤儿院的周日学校,他们让我学问答集,我很热爱,有些词里面有些十分好的东西,无限、永恒、不变。这些都是十分重要的吗?这么一长串,好像一个正在演奏的手风琴。我觉得,不能叫诗,然而很像,对不?”
“我们不是在讨论诗,安妮,我们是在讨论你的祷告。你认为每天晚上都不做祷告是不是很不道德?我害怕你是个坏女孩呢。”
“要是您也长着红头发的话,您就会知道做个坏姑娘比做好姑娘容易多了。”安妮嗔怪说,“没长红头发的人才不了解这种苦恼呢。托马斯太太告诉我,上帝特意把我的头发弄成红色,所以,我才不关心它呢。总之,晚上我都很累了,没法祷告,照顾双胞胎是没有时间进行祷告?您真觉得应该祷告吗?”
玛莉拉决定马上进行安妮的宗教教育,这件事不容推迟。
“在我的屋顶下面,你就得做祷告,安妮。”
“噢,假设您这么想,那当然啦,”安妮高兴地赞成了,“但是您这次必须告诉我,我应该如何说。我上床之后呢,我就会想出一个好祷词的,我相信这很有意思,现在让我来想想。”
“你得跪下来。”玛莉拉不自然地说。
安妮跪在玛莉拉的腿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玛莉拉。
“为何要跪下来祈祷?要是真的得祷告,我就告诉您我会如何做,我要独自到田野里去,或者,到深深的、深深的树林之中,我要抬头仰看蓝色天空,看啊看啊,就像它的蓝色没有终点,然后我认为自己真的是在做祷告了。好了,我该说什么?”
玛莉拉比刚才更加难为情了,她原本是有意要教安妮孩子们的习俗的——“我要上床睡觉了”,但是,正如说过的,她有点儿幽默细胞,换一种说法就是对事情的适当理解力,她突然萌发了一种念头,那种穿着神圣的白袍子跪在妈妈腿上咕哝的简单的小孩子的祷告根本不适用于这个长着雀斑的小巫婆,这个孩子除了上帝的爱以外对别的一无所知,啥都不会在乎的,因为没有人将上帝的爱变化成人类的爱传达给她。
“你不小了,得学会自己祷告了,安妮,”玛莉拉最后终于说,“感激上帝的赐福,然后谦卑地说出自己的心愿吧。”
“好,我会做好的。”安妮答应着,将她的脸放到玛莉拉的膝盖前,“我尊重的天父——教堂的牧师就是像这样说的,我想在家也是这么说吧?”她又把头抬起来一会儿,“我神圣的天父啊,谢谢您赏给的喜悦雪路、阳光水湖,还有漂亮爱人、白雪王后,我真心感谢这一切。这是我所能想到的需要感激的所有啦。至于那些我想要的,它们太多了,我就提最重要的两个吧。让我留在绿山墙,然后,当我长大时,希望能长得漂亮一点儿。您尊重的安妮·雪莉。”
“行了,我做得还好吧?”她急切地问,站了起来,“如果时间再多一点,我就可以让它更灿烂一些。”
可怜的玛莉拉差点儿就完全倒塌了,惟一能挽救她的就是这并不算不恭敬,这种离普的祷告只是因为安妮的无知而已。她把安妮塞进被子里,暗自发誓明天肯定要教会她。她刚要准备离开时,安妮叫住了她。
“我刚想到,我刚才应该说阿门,是不是?牧师这么说的,我没记住,但是我觉得祷告应该可以有好几种结尾,所以我就改变成了一另种。您觉得有区别吗?”
“我想,不会的吧,”玛莉拉说,“现在老老实实睡觉,晚安。”
玛莉拉回到厨房,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凝望着马修,“马修,应该有人收留,教会她一些事情,要不,她就快成了个异教徒了。你知道吗,在今晚之前,她曾经祷告过。明天我要把她送到牧师那里,借一套《破晓时分》,我给她做些衣服,紧接着马上就送她去上周日学校,我已经看见日子有多忙了。在这以前,我的日子太自在了,终于这日子有了尽头了,我还是得用尽所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