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地主(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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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木木(3)

一年时间又过去了。盖拉辛的职务没有变动,仍然负责打扫院子。他对自己的命运非常满意。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却发生了。夏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太太在一群寄食女人的陪同下,非常悠闲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太太心情很好,她在讲笑话,笑容挂在她的脸上。寄食女人们也在讲笑话,也在笑,不过她们并不像太太那样快乐。太太高兴对宅子里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当她高兴的时候,她会要求所有人马上高兴起来,而且要像她一样高兴。如果有人脸上没有露出笑容,她发现之后就会立刻大发雷霆。还有就是,她的这种突然的高兴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一般来说她很快就会不开心。她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用纸牌来占卜运气。那一天早上,她翻纸牌时拿到了四张王,这是一个好兆头,表示她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喝茶的时候,她又觉得茶特别香,因此,她夸奖了服侍她喝茶的女佣人,还赐给那个女佣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甜蜜的微笑挂在太太起了皱纹的嘴唇上。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之后又走到窗前。花园就在窗外。花园正中有一个花坛。太太看到花坛上的一丛玫瑰下,有一条狗正躺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根骨头,正在仔细地啃着。

“天哪!”她对着一个寄食女人,突然大声叫道,“这是一条什么狗?”

那个寄食女人非常慌张。一般在别人家里寄食的人,当遇到主人莫明其妙的叫喊时,脸上经常都会出现这种慌张的表情。

“太太,我……不……不……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说,“这条狗好像是那个哑巴的。”

“天哪!它长得多漂亮啊!”太太将她的话打断。“他养了多久了?很长时间了吗?怎么我以前从未见过它。去,找人把它带到这里来。”

那个寄食女人不由分说地向前厅跑去。

“来人!来人!”她大声喊道,“木木在花园里,立即把‘她’带到这里来。”

“这么说,‘她’叫木木了,”太太说道,“这个名字很好听。”

“是挺好听的,太太,”寄食女人答道。“赶紧去,司捷潘!”

司捷潘是一个跟班,年纪轻轻,体魄很强健。他听到吩咐后,立即向花园跑去。找到木木后,他便用手去捉。在他将要捉住“她”的那一瞬间,“她”非常灵活地逃脱了,之后竖起尾巴,非常迅速地跑到盖拉辛面前。盖拉辛当时正在厨房里。他拍打着水桶,把水桶上面的尘土抖掉,像拿着一个小孩玩的小鼓那样,把水桶拿在手里来回摇晃。司捷潘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眼看就要在盖拉辛脚边将“她”捉住了。可是,“她”不喜欢陌生人,不想被陌生人的手捉,所以就非常灵活地一跳,就逃出了司捷潘的双手。盖拉辛看着他们,脸上带着微笑。最后,对木木无可奈何的司捷潘生气了,他站起来,用手势告诉盖拉辛:太太想看看这条狗,便命令我把它带到她面前。盖拉辛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他把木木叫到身边,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到司捷潘手里。司捷潘带着木木来到客厅,把它放到地上。地上铺着镶木地板。太太看到“她”后,非常温柔地呼唤“她”,希望“她”能够到她身边去。这是木木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如此豪华的房间,因此“她”非常害怕,扭头就向门口跑去。可是门口被司捷潘堵住了。他很会拍马屁,知道木木可能会逃跑,便又赶了回来。木木紧紧贴着墙壁,浑身瑟瑟发抖。

“木木,到太太这里来,来啊,”女主人说,“快来啊,别害怕,蠢货!”

“快过来,来啊,木木,到太太这里来。”那些寄食女人一起说道。

木木胆战心惊地向四周看了看。“她”仍然待在原地。

“去,拿些东西来给‘她’吃,”太太说,“‘她’怎么不到我这里来呢?‘她’害怕什么?真是一个笨蛋。”

“‘她’害怕生人,还不习惯。”一个寄食女人用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司捷潘回来了。他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木木面前。木木根本就不理会。‘她’仍然待在那里,浑身颤抖地注视着四周。

“啊!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玩意啊!”太太说道。她向“她”走了过去。之后,她俯下身准备抚摸“她”。可就在这个时候,木木突然转过头,把“她”的牙齿露出来。太太被吓了一跳,赶紧将手缩回去。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木木轻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好像“她”是在请求原谅,并倾诉自己的冤情。太太被木木突然的举动吓坏了,她眉头紧锁,走开了。

“天哪!”屋子里所有的寄食女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您没有被‘她’咬到吧?希望您没有被咬到。”——木木根本就不会咬人,更没咬过任何人。“天哪!天哪!”

“把‘她’带走。”老太太的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这条小狗实在太坏了,讨厌极了。”

之后,她慢慢转身,向内房走去。寄食女人们都非常害怕,她们你看我,我看你,正打算跟着太太一起进去。可是太太却突然停了下来。她非常冷漠地看着她们,说:“我没有叫你们,你们为什么老跟着我?”说完之后,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那些寄食女人全都变得萎靡不振。她们向司捷潘挥手。司捷潘把木木抓起来,飞快地把“她”扔到门外。盖拉辛正好走来,木木被扔到他的脚前。宅子在半个小时之后变得非常安静。老太太面色凝重地坐在沙发上。就连打雷时的浓云,也不如她的脸色阴暗。

大家想想,人们有时候也会被这样的小事搞得精神错乱的。

一直到晚上,太太始终闷闷不乐。她不打牌,也不和别人说话,一整夜都不痛快。她觉得她的枕头有肥皂的气味,觉得佣人们给她用的花露水与平时的不同。她让那个管衣服的女人去闻床单被褥,直到那个女人把所有东西都闻一遍。总而言之,她非常气愤,心里极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她派人去加夫里洛那里传达她的命令。她让加夫里洛提前一个小时来见她。

当加夫里洛怀着慌乱的心情,来到她的内房时,她迫不及待地说道:“请你告诉我,是什么狗在我们院子里不停地叫,一直叫了整整一夜?我被它折磨得一夜未睡。”

“太太,一条狗,什么狗,对了,太太,或许是哑巴养的那条狗。”

“不管它是谁的狗,总之它弄得我睡不着觉。我真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养那么多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不是有一条看门狗吗?”

“没错,太太,我们的确有一条看门狗。它叫陀螺,太太。”

“既然有了一条狗,我们为什么还要养更多的狗呢?除了增加纷扰,还有什么好处?事情很清楚,宅子里没有管事的人。哑巴为什么要养狗呢?他在我的院子里养狗,获得了谁的允许?昨天我在窗口看到那条狗了,它就躺在花园里啃着什么东西。可是,那里种着我的玫瑰花啊!”

太太停顿片刻。“今天就让它从这里消失,听见了吗?”

“是的,太太,我听见了。”

“就今天!你现在就去处理这件事。至于家务,我以后会叫你来报告的。”

加夫里洛离开了太太的房间。

他从客厅经过的时候,看到一张桌子上放着叫人铃。为了维持秩序,他将它挪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在大厅里,他还悄悄地擤了擤鼻涕,之后向前厅走去。在前厅里的一把长椅上,司捷潘正在睡觉。他把大衣盖在身上当毯子,两条光腿从大衣底下伸出来,样子与战争图画中一个战死的军人十分相似。管家推了他一下,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地交代几句话。司捷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起来,并以此来回答管家。之后,管家离开了。司捷潘跳下长椅,把他的长襟大衣和靴子穿好,然后来到台阶上。还没到五分钟,背着一大捆柴的盖拉辛——即便是在夏天,太太的内房和睡房也要生火——带着木木就来到了这里。盖拉辛走到门前,侧身用肩膀把门推开,然后背着那捆柴歪歪斜斜地走了进去。木木没有跟进去,“她”像平时那样在外面等他。这对司捷潘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他像老鹰扑小鸡那样,出其不意地向“她”扑过去,用自己的胸膛把“她”按在地上,然后把“她”抱在怀里,连帽子也顾不上戴就跑出院子。当第一辆出租马车出现后,他马上坐了上去,一直坐到家禽市场。在那里,他很快就以半个卢布的价格把“她”卖了出去。不过,他还向买主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买主必须把“她”拴一个星期。之后,他立即动身返回宅子。当马车快要到达宅子的时候,他跳下马车,绕过院子来到后面的一条小巷里,然后翻过篱笆跑进院子里。他害怕碰到盖拉辛,所以不敢从耳房进去。

其实,盖拉辛根本不在院子里,他的担心纯属多余。盖拉辛从宅子里出来后,没有在台阶上看到木木。他非常清楚,木木一定会在那里等着他回来。而这次木木竟然不在那里,他非常担心,开始到处找“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呼唤“她”。他跑到他的顶楼和干草场去找“她”,之后又跑到街上到处乱找。“她”丢了!他跑回宅子,做出失望至极的手势,向别的佣人打听“她”的下落。他还用手比划着离地半俄尺的高度,用手将“她”的模样描绘出来。有几个人对他摇头,他们并不知道木木的下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是冲他笑笑,并以此作为回答。管家摆出一副非常庄重的神态,大声地呵斥马车夫。盖拉辛跑出院子,到外面去寻找了。

直到天色已经暗下来,他才回来。他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起来非常疲惫。由此可以看出,半个莫斯科都被他跑遍了。他来到太太的窗前,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到六七个家奴正站在台阶上,于是就转过身去,喊了一次“木木”。木木没有回答。他离开了。大家都在从后面看着他,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笑话他。第二天早上,安基卜卡,就是那个爱管闲事的马夫,在厨房对别人说,整整一夜,哑巴一直都在哼哼唧唧。

第二天,盖拉辛一直待在顶楼上,没有出去过。出去运水这件事落到了马车夫波塔卜头上,尽管他并不愿意做这件事。太太询问加夫里洛是否已经执行她的命令。加夫里洛回答说是的。第三天早上,盖拉辛从他的顶楼里出来了。他像平时那样工作起来。吃午饭的时候,他回来吃,吃过之后又离开了,和谁都不说话。像其他聋哑人那样,他的样子一直十分呆板,而此时,他的脸好像是用石头雕刻而成的。吃过午饭之后,他又出去了,走出了院子,可是很快又回来了。他马上去了干草场。

夜幕降临了。月亮挂在空中,天气十分晴朗。盖拉辛躲在那里,不停地翻身、叹气。突然,他觉得他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他非常吃惊,可是他仍然躺在那里,头也不抬,还把眼睛眯得更紧了。这时,他的衣角又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这次比上次还要用力。他跳起来,看到了脖子上系着一节绳子的木木。他欣喜若狂,大声叫起来,发生拖长的喜悦的声音。他把木木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木木则在他的眼睛上、鼻子上、胡须上不停地舔来舔去。他平静下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思考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从干草堆上爬下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确定没有被别人发现之后,才返回他的顶楼。盖拉辛此前已经猜到,他的狗肯定是太太派人抓走的,而不是自己走丢的,因为他从其他仆人的手势中看出来,太太差一点被木木咬到,因此对木木怀恨在心。他下定决心,按照自己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开始他拿出一些面包喂木木,之后抚摸“她”一会儿,把她放到床上。他开始考虑把“她”藏到哪里才不容易被别人发现。他思考了一整夜。最后他想到,白天时把“她”关在顶楼里,直到夜里才把“她”放出来;他白天有空时回去看看“她”。门上开的洞,被他用那件旧的厚绒布外衣堵起来,木木根本就跑不出来。天刚蒙蒙亮,他就已经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出现在院子里。他脸上那副阴沉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这可真是纯洁的狡猾啊!这个可怜的聋子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木木会因为自己的叫声而被别人发现。其实,木木已经回来,被关在顶楼里这件事,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就全知道了。不过,出于对他或“她”的同情,也许是因为出于对他的畏惧,他们一直瞒着他,没有让他知道他的秘密已经被发现。只有管家一个人表现得与众不同。他摇着手,挠着后脑勺,似乎在说:“祝你好运!也许这件事情可以瞒过太太。”不过,那一天,哑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劳动热情。他非常卖力地打扫院子,把整个院打扫得非常干净,院子里的小草全部被他拔掉。此外,他还用手把花园篱笆上的柱子全部拔起来,检测它们是否结实,之后又用手把它们插进去。总之,他特别卖力地干活,他的勤快甚至被太太注意到了。在这一天里,他两次偷偷地跑回顶楼,去看被他关起来的小木木。天黑之后,他在他的顶楼里,不是在干草场里,与“她”一起睡觉。在夜里一点到两点那段时间里,他会带着“她”到处散步,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只有在夜里那段时间,他才会这样做。他们一起在院子里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正打算返回顶楼。这时,突然有一阵沙沙声从篱笆背后,从巷子那一边传过来。木木听到了动静,叫了起来。“她”向篱笆那边走过去,之后闻了几下,便大声地叫起来。原来那里有一个喝醉酒的人,他正躺下来,打算在那里过夜。说来也巧,正在这个时候,被“神经紧张”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刚刚才睡下的太太被狗的叫声吵醒了。——她晚饭吃得太饱就会引发这种毛病。她的心扑腾乱跳,即将停止跳动。

“丫头,丫头!”她有气无力地喊道。

那些女仆都吓得够呛,她们立刻跑进她的卧室。

“哦,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她痛苦地把她的两只手举起来。“那条狗,又是它。赶快,把医生请来。我快要被他们杀死了。又是狗!”为了假装晕倒,她把头向后倒了下去。

女仆们立即去请家庭医生哈利通。穿软底靴是这个医生的全部本领。他为病人把脉时特别谨慎。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有十四个小时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在醒着的时候,他总是唉声叹气,而且总是让太太喝月桂水。这个医生听到太太晕倒的消息后,立即跑了过来。他为太太准备了烧焦的鸟毛熏屋子①。等到太太把眼睛睁开后,他立即将放在银茶盘上的装在小玻璃杯里的圣水递到太太面前。太太把圣水喝了下去。之后,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抱怨起狗、加夫里洛和她自己的命运来。她哭诉道,她被大家抛弃了,她非常可怜,却没有一个可怜她,大家都恨她,希望她死。与此同时,可怜的木木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叫着,盖拉辛想要带着“她”离开那里,可并没有成功。

“它又来啦……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太太痛苦地说道。她的眼珠再次翻了上去。

医生向一个女仆耳语几句。她马上跑到前厅,把司捷潘摇醒。司捷潘马上又去把加夫里洛叫醒。加夫里洛非常生气,他下令将整个宅子里的人全都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