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地主(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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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木木(2)

“因为你身体虚弱!……我看那是因为你鞭子挨得太少。你还在彼得堡待过,在那里当过学徒,你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你就是一个什么事也不干,白吃面包的人。”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除了上帝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能够对这件事做出审判。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白吃面包,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为人。他觉得我不该喝醉酒,其实那不是我的错,那是我一个朋友的错。我受到他的引诱,才开始喝酒。后来,他一个人走了,扔下我不管了,可是我……”

“他把你像鹅一样,扔到大街上不管了。啊,你这个放浪形骸的人。啊!先不说这个,”管家继续说道,“现在有这样一件事。太太……”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太太打算给你说一门亲事。听见没有?她认为你结婚之后,就不会再这样了。你知道吗?”

“先生,我知道。”

“那好吧。不过,依我之见,还是让你尝尝皮鞭的滋味更好。不过,那得由太太决定。你同不同意?”

卡皮通笑了起来,牙齿露了出来。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对男人来说,娶媳妇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太太这样安排,我也特别满意。”

“那好,”加夫里洛回答说。他在心里暗暗想到:“他讲得倒非常正确。”之后,他大声说道:“只是,太太挑选的新娘子,恐怕并不合适。”

“恕我多嘴,她是谁呢?”

“塔基雅娜。”

“塔基雅娜?”

卡皮通把眼睛睁得很大,稍稍离开墙角。

“难道你觉得她配不上你?你怎么会这样吃惊?”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她完全配得上我。她是一个好姑娘,性格温顺,工作勤奋。可是,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也知道,她被那个树妖看上了……”

“没错,这我知道,”管家显得很不耐烦。他将卡皮通的话打断,“可是,你要知道……”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上帝保佑啊!我会被他杀死的,没错,他一定会那样做。我会被他像打死苍蝇那样打死的。您看看他的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简直就是波查尔斯基①和米宁②的手。他什么也听不到,打起人来绝不会手软。他像做梦一样,挥舞着他那硕大的拳头。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知道,他是一个聋子,又非常愚蠢,谁也无法阻止他。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看,他还是一只野兽,一个邪教的偶像。不,邪教的偶像也没有他那样坏。他简直就是一块白杨木头。为什么现在他能够明目张胆地欺负我?当然,现在我已经看开了,不在乎了——我学会了忍耐,变得柔顺了,像一个身体发亮的科隆纳水罐那样在自己身上涂了油。可是,我毕竟不是一个一文不值的水罐,我是一个人。”

“这我全都知道,不要继续说了……”

“上帝啊!”卡皮通激动地说道,“什么时候才是末日啊?什么时候啊!我是一个不幸的可怜人!这就是我的命运!您想想看,小时候,德国师傅经常打我,长大之后,同胞们又经常打我,最后到现在,进入壮年时期后,又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我呢?”

“你这个懦弱无能的家伙,”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你问我为什么吗?好,那我就告诉你,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挨打并不会引起我的恐惧,如果一位老爷把我关在一间屋子里,揍我一顿,我不会感到难为情。不过,我终究还算是一个人啊,所以在别人面前他必须要跟我打招呼。可是现在,盖拉辛那个家伙……”

“住嘴!”加夫里洛不想继续听他说无聊的话。

卡皮通转身慢慢地离开了。

管家在后面大声地对他说:“如果问题发生在他身上,你答应娶塔基雅娜吗?”

“当然了,我答应。”卡皮通说完之后便离开了。他的口才并没有因为他处于束手无策的境地之中而受到影响。

管家在屋子里不停地走着,走了好几圈。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样,现在找来塔基雅娜。”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找我有什么事?”她细声细语地说。

管家注视着她。

“我说,塔纽莎①,太太为你寻觅到了一位如意郎君,你愿意成为别人的妻子吗?”他说。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我知道。”接着,她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鞋匠卡皮通。”

“先生,我知道他。”

“说实话,他是一个不靠谱的人。不过,太太希望你能够多担待一些。”

“先生,我知道了。”

“可是,还有一件事让人头疼。你知道,盖拉辛那个聋子被你给迷住了。他疯狂地爱上了你。你究竟是怎么让他爱上你的?可是,他会将你杀死。他这样的一头熊,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没错,他会将我杀死的,他肯定会这样做的。”

“他会将你杀死。哼,这可难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你认为他有杀死你的权利吗?”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他是否有这种权利,我根本就不知道。”

“你这个女人啊!你不会放任他,让他对你做过什么吧?”

“先生,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您是什么意思?”

管家顿了一下,想到:“你实在太温顺了。”

“好吧,这件事暂且放一放,”他大声说道,“以后再谈吧。塔纽莎,现在你走吧!我已经看出来了,你非常听话。”

塔基雅娜转身走了出来。不过,在离开之前,她在门柱上轻轻地靠了一下。

“也许这门亲事明天就被会太太忘记,”管家心里想道,“我如此担心又何必呢?我们用绳子把这个坏蛋绑起来。要是他闹事,我们就报警。”

“乌斯基尼雅·费约多罗夫娜,”他大声地呼唤他妻子,“我的好老婆,把小茶具给我准备好。”

这一天,塔基雅娜几乎一直待在洗衣房里。开始时,她哭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把眼泪擦干,又开始像平时那样工作起来。

卡皮通去了酒馆。一个脸色阴沉的朋友陪着他,他们一直待到深夜。卡皮通非常详细地向那个朋友讲道,以前他与一位老爷一起住在彼得堡,那位老爷很不一般,无论哪一点都比别人强。只是他太遵守秩序,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小缺点,那就是嗜酒如命;他掌握了所有勾引女人的本领……那个脸色阴沉的朋友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可。后来,卡皮通说他遇到了一件事,明天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走。这个时候,那个脸色阴沉的朋友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该回去休息了。于是,他们便默默地分开了。

与此同时,管家的愿望落空了。对于卡皮通的婚事,太太非但没有忘记,反而还非常重视。这件事情成为夜里她与一个陪伴女人谈话的唯一话题。太太夜里有些时候会失眠,因此她养了一些陪伴女人在她失眠的时候陪伴她。她们的工作时间是在夜里,所以就像值夜班的车夫那样在白天睡觉。第二天早茶后,加夫里洛去见太太,向她报告家务事。太太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问道:“我们撮合的那桩婚事进展如何了?”加夫里洛回答说,进展得非常顺利,卡皮通今天还要特意来感谢她。太太的身体有些不太好,她向管家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后,便让管家离开了。管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大家找来,开了一个会。这件事情的确有些棘手,必须经过特别的考虑才行。在众人面前,塔基雅娜没有反对,可是卡皮通却表示,他没有两个三个脑袋。盖拉辛恶狠狠地环视着每一个人,他好像猜出他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商量一件对他不利的事情,所以一直站在女佣人房间的台阶上,不肯离开。众人聚集起来,商讨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伺候吃饭的佣人,上了年纪,被人称作“尾巴叔叔”。其他人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请求他想办法,尽管他总是回答说:“哦,想到办法了,没错,没错!”会议很快就做出了决定,第一条就是在仔细地考虑这件事情之前,先把卡皮通锁在放滤水器的贮藏室里,以保障他的安全。这件事用武力解决非常容易,但是不能这样做。如果闹出什么事情,被太太知道,那可就麻烦了。既然不能用武力解决,那该怎么办呢?他们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他们发现,喝醉酒的人让盖拉辛十分厌烦。每当坐在大门的盖拉辛看到有人喝了很多酒,帽檐盖在一边耳朵上,走起路来歪歪斜斜时,他就会非常生气,立即转身离开那里。大家决定让塔基雅娜假装喝醉,摇摇晃晃地从盖拉辛面前经过。他们向她解释了半天,而她也看出来,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办法摆脱那个爱着她的人的纠缠,于是她才答应下来。她按照他们的话去做了。这件事与卡皮通有关,所以大家把他从贮藏室放了出来。大门口旁边有一块石头。此时盖拉辛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铁铲在地上来回戳。大家藏在窗帘后面,藏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他。

这个阴谋得逞了。当盖拉辛看到塔基雅娜时,他像以前那样一边冲她点头,一边向她叫喊,表达对她的爱恋。之后,他注视着她的脸,把铁铲扔到一旁,跳着走到她的面前,把自己的脸向她的脸挪过去。她害怕极了,把眼睛紧紧闭起来,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他抓住她的肩膀,拉着她大步跑起来,很快就跑过这个大院子,跑到那间开会的屋子里面。卡皮通就在那个屋子里。盖拉辛把塔基雅娜推到卡皮通的身上。塔基雅娜晕了过去,不省人事。盖拉辛向她挥手,向她笑了笑,然后就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他回到他的顶楼,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马夫安基卜卡事后对别人说,他那天透过墙板缝看到了盖拉辛的举动。他看到盖拉辛坐在床上,一只手放在脸上,双眼紧闭,脑袋和身体一起晃动着,像过去拉船的人或者车夫唱他们那种悲伤的歌曲时那样痛哭。虽然听不到他的哭声,但是可以听到他那偶尔发出来的有节奏的叫声。安基卜卡非常害怕,就没敢继续看下去。当盖拉辛第二天从顶楼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并没有出现异常状况。只是,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塔基雅娜和卡皮通已经不再让他感兴趣了。那一天晚上,卡皮通和塔基雅娜每个人带着一只鹅去感谢太太,请求太太为他们结婚祝福。一个星期之后,他们便结为夫妻。在他们结婚那天,盖拉辛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是在路上莫名其妙地将水桶弄破了,空着手从河边回来。夜里,他十分卖力地给马擦洗身体,弄得那匹马在他的铁拳下像狂风中的小草那样摇摆起来。

上述事情,全部发生在春天里。一年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在这一年里,卡皮通变得嗜酒如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无论让他做什么事,他都做不好了。因此,他得到命令,带着他的妻子,到遥远的乡村去。离开的那天,卡皮通开始还信誓旦旦地对大家说,无论被遣送到哪里,他都不在乎,他是不会毁掉的。后来,他变得有些垂头丧气,满怀怨气地说,他们把他送到未开化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他必定会走到毁灭,连自己的帽子也戴不上。有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把帽子戴在他的头上,将帽檐对正他的脑门,然后在帽子了敲一下,为他戴好了帽子。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缰绳已经被乡下人握在手里,只等着将“上帝保佑”这句话说出来便驱动车子前进时,盖拉辛从他的小屋里走了出来。他走到塔基雅娜面前,把一块一年前买的红棉布头巾送给她当纪念品①。塔基雅娜此前遭受到非常多的不幸,但是她全都忍了下来。可是此时,她激动得难以自制,流下了眼泪。上车时,她按照基督教的礼节,与盖拉辛接了三次吻。当车子离开后,他一直跟在旁边。他本来打算一直将她送到城门口。可是当他跟在车子后面,走到克里米亚浅滩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与塔基雅娜挥手道别后,便沿着河边走了。

黄昏即将来临。他慢慢地向前走,眼睛注视着河水。他突然感觉到,河边的淤泥里似乎存在着什么东西。他猫下腰,看到一条白底黑斑的小狗在淤泥里打滚。尽管它特别想爬到水面上来,并不停地挣扎着,却始终无法爬出来。它一次又一次跌倒,瘦弱的身体被河水淋湿,在不停地颤抖着。盖拉辛注视着这条可怜的小狗,将它抓起来放进怀里,迈着大步,返回家中。他来到自己的顶楼,将小狗放在床上,找来自己那件非常厚的绒布外衣,盖到它的身上,然后急匆匆地跑到马房,拿了一些麦秸,又跑到厨房,向别人要了一小杯牛奶。之后,他回到自己的顶楼,小心翼翼地将绒布外衣折起来,把麦秸铺在床上,又把牛奶放在上面。这条不幸的小狗刚生下来没多久,顶多也超不过三个星期。它的眼睛刚刚睁开,两只眼睛大小还有些不同。它只是在眨眼,在颤抖,还无法喝杯子里的牛奶。盖拉辛谨小慎微地用两根手指将它的脑袋抓住,把它的鼻子放到牛奶里,让牛奶没过它的鼻子。小狗突然浑身颤抖着狠狠地吸起牛奶来,不时地还会被呛到。盖拉辛一直在旁边注视着小狗,突然间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整整一夜,他都一直在忙着照料它,把它的身子擦干净,让它睡觉。最后,在小狗旁边,他也非常甜蜜、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这条小狗是一条母狗。盖拉辛比任何一个照料自己孩子的母亲都要更加小心地照料着他的“养女”。开始时,“她”非常瘦弱,样子也很难看。后来,“她”变漂亮了,身体也强壮起来。在盖拉辛的悉心照料下,八个月之后,“她”居然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一对长长的耳朵以及一条喇叭形的长满了毛的尾巴。“她”变成了一条西班牙种狗。“她”对盖拉辛寸步不离,一直摇着尾巴,跟在盖拉辛后面。每一个哑巴都知道,他们那种模糊的叫声具有一种特别的功能,经常能够让别人注意他们。因为,盖拉辛给“她”起名叫木木。“她”赢得了宅子里所有人的喜爱,大家都管“她”叫小木木。“她”聪明极了,与每个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其实除了盖拉辛之外,“她”谁也不爱。盖拉辛也特别爱“她”,甚至爱到了疯狂的地步。每当看到别人抚摸“她”,他就会生气。这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是担心“她”受到伤害。“她”经常会在早上用嘴叼住他的衣角,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她”经常跟他一起去河边,一路之上,“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十分庄重。“她”经常用嘴叼住运水的老马的缰绳,把它牵到他面前。“她”与那匹老马的关系非常融洽。“她”还经常禁止别人进入他的顶楼,帮助他守护着铁铲和扫帚。他特意在房门上开了一个洞,以方便“她”自由进出。“她”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他的顶楼里的女主人,所以走进屋子后,就立即得意洋洋地跳到床上去。“她”整夜都醒着,但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乱叫,那是那些笨拙的看家狗才会做的事。它们前腿竖起,用后腿坐在地上,眯起眼睛,鼻子对着天空,没来由地对着星星乱叫,而且必定会不间断地叫三次。要不是有生人走到篱笆前,或者是可疑的沙沙声或响声在某地响起,“她”绝对不会用它那细小的声音叫起来。总之,“她”是一只优秀的看家狗。除了“她”之外,院子里还有一条名字叫陀螺,浑身长满黄毛,略带褐色斑点的老公狗。可是,一条铁链把“他”锁了起来,即便是在夜里,“他”也没有自由。而且“他”感觉到自己实在太老,对自由已经彻底失去兴趣。“他”整天把身体缩成一团,躺在“他”的狗窝里,只是偶尔叫几声。它的叫声嘶哑无力,而且“他”似乎也觉得这种叫声根本就不起作用,所以在叫完之后会立即把声音收回去。木木非常懂事,从来不到太太的宅子里去。盖拉辛每次为上房送柴时,“她”都会待在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他。只要门里稍微有一点动静,“她”就会竖起耳朵,来回摇动着脑袋仔细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