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苏格拉底:还有什么要讲的吗?、阿得曼托斯:最该讲的事偏偏还只字未提呢。苏格拉底:我明白了。常言道:“兄弟一条心!”若是他漏了什么没讲,你就帮他补充吧。虽然对我来说,格劳孔所讲的已经足够把我打倒在地,使我想帮助正义也爱莫能助了。
阿得曼托斯:废话少说,听我继续讲下去。我们必须把人家赞扬正义指责不正义的观点都理出来,这样才能把格劳孔的意思弄得更清楚。父母常常
告诉他们的儿子,一切负有教育责任的人也都向受教者谆谆告诫:为人必须正义。但是为什么要正义呢?不是为了正义本身,而只是为了来自正义的好名声。因为只要有了这个好名声,他就可以身居高位,与世族通婚,得到刚才格劳孔所列举的一个不正义者从好名声中能获得的种种好处。人们还讲了许多关于好名声的话,例如他们把人的好名声跟诸神联系起来,说诸神会把一大堆好东西赏赐给虔诚的人们。就以诗人赫西俄德和荷马的话为例,前者说诸神使橡树为正义的人开花结实:
树梢结橡子,树间蜜蜂鸣,树下有绵羊,羊群如白云。(赫西俄德《工作与农时》)他说正义者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好事发生。荷马说的和他非常相似:英明君王,敬畏诸神,高举正义,五谷丰登,大地肥沃,果枝沉沉,海多鱼类,羊群繁殖。(《奥德赛》ⅩⅨ109以下)
默塞俄斯和他的儿子在诗歌中歌颂诸神赐福的正义的人,说得就更加奇妙了。他们说诸神引导正义的人们来到冥界,设筵款待,请他们斜倚长榻,头戴花环,饮酒颂歌,乐在其中。他们似乎认为醉酒作乐就是美德最好的报酬。还有其他人说,上苍对美德的恩赐荫及后代。俗话说:虔信诸神和信守誓言的人能够多子多孙,绵延百代。诸神把渎神和不正义的人埋在地狱的泥土中,还强迫他们用篮子取水,劳而无功;使不正义的人在世的时候就得到恶名,遭受到格劳孔所列举的、当一个正义者被看成不正义者时所受的同样的惩罚。关于不正义之人,诗人所讲的仅此而已,别无其他。对正义者与不正义者的赞扬和指责之论,就说这么多吧!
此外,苏格拉底,我要请你考虑另外一种诗人和其他人关于正义和不正义的说法。他们异口同声反复说正义和节制是令人尊敬的,但是实施起来很艰苦。纵欲和不正义做起来则非常容易和愉快,仅仅受到法律和舆论的谴责而已。他们说不正义通常比正义有利。他们非常愿意庆贺有钱有势的坏人有福气,不论当众或私下里都尊敬这些人。他们欺侮蔑视穷人弱者,虽然他们心里明白穷人弱者比那些有权势的人要好得多。但是最让人奇怪的是他们对于美德与诸神的说法。他们说诸神把充满灾难和痛苦的一生给许多好人,而把种种幸福给许多坏人。求乞祭司和江湖巫人,奔走于富家之门,劝说主人们,要他们相信:如果他们或他们的祖先作了孽,用献祭和符咒的方法就可以得到诸神的赐福,用乐神的赛会能赎罪;如果他们想伤害敌人,不论正义还是不正义,只要花一点小钱,念几句咒语,用几道符咒,就能驱神役鬼,为他们做到想要做的事。他们还引用诗篇为此作证,说明为恶是多么容易和恶人经常得到富足:
名利多作恶,举步可登程,恶路且平坦,为善苦登攀。(赫西俄德《工作与农时》287-289)而从善者的路程遥远而又险阻重重。还有的人引用荷马的诗来证明诸神可能受凡人诱惑,因为荷马说过:
众人获罪莫担心,逢年过节来祭神,香烟缭绕牺牲供,诸神开颜保太平。(《伊利亚特》Ⅸ497以下。柏拉图引文与现行史诗有出入)
他们发行了很多由默塞俄斯与俄尔甫斯所写的书。据他们说,默塞俄斯与俄尔甫斯是月神和文艺之神的后裔。在祭祀时可以用这些书里规定的仪式祓除灾祸,让不仅是私人,还有国家都相信,如果犯下了罪孽,可以用供奉和赛会为生者赎罪,还可以用特有的仪式把死者从痛苦的地狱救赎出来。谁要是怠慢诸神,那就永世不得超生。
现在当那些比较聪明、能够从道听途说中进行推理的年轻人,听到那些关于神和人共同关心的善恶的种种宏旨高论,对他们的心灵会有什么影响呢?他们能从这些高论中得出结论,知道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才能使自己一生变得有意义吗?我亲爱的苏格拉底呀!这种年轻人可能会用品达的问题来问他们自己:“是靠阴谋诡计,还是用堂堂正义来步步高升、安身立命地度过一生?”做一个正义的人只能是自讨苦吃,除非我只是徒有正义之名而无其实。但是,如果我并不正义,却已挣得正义者的名声,就能获得天大的福气!既然哲人告诉我,“貌似”的正义远胜“真是”,而且是幸福的关键,我何不全力以赴追求“貌似”的正义。我最好躲在灿烂庄严的门廊后面,带着最有智慧的和最贪婪狡猾的狐狸,就像伟大的哲人阿尔赫洛霍斯所描写的那样。有人说,干坏事而不被发觉是很困难的。我的回答是:没有一件伟大的事情是容易的。无论如何,所有的论证都表明,想要幸福只有这一条路。为了一切保密,我们拉帮结派,邀请辩论大师教我们讲话的艺术,向法庭作演说,软求硬逼。
这样,我们可以获得好处而不受惩罚。还有人说,对于诸神就既不能欺骗,也不能强迫。但是如果没有神呢?或者有神而神并不关心人间的事情——那么即使我做了坏事被神发觉也无所谓。即使有神,神又确实关心我们,然而我们所知道的关于神的一切,都是来自于传说和诗人们描述的神谱。那些故事也同时告诉我们:通过祭祀、祷告、奉献祭品等方式,就可以收买诸神。对于诗人们的话,我们应该始终如一,要么全信,要么全不信。如果诗人们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就放手去干坏事,然后拿出一部分不义之财来献祭。如果我们是正义的,诸神当然不会惩罚我们,不过我们必须拒绝不正义的利益。如果我们是不正义的,我们会保住既得利益,犯了罪孽以后向诸神祷告求情,诸神将宽恕我们,我们就不会被惩罚。有人说:好像是这样,但是还有来世,我们或是我们的子孙会因为我们不正义的行为遭受报应。但是精明会算的先生们这样说:没关系,我的朋友,我们这里有灵验的特种仪式和一心赦罪的诸神可以免去恶报,强大的城邦都是这样宣布的。我们还有诸神之子,就是诗人和预言家,所有关于真理的消息这些智者都会透露给我们。
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让我们选择正义,而不是极端的不正义呢?如果我们只是拿正义来装装门面,做出道貌岸然的样子,那么在我们生前死后,无论对人对神都会左右逢源,无往而不利。普通人和第一流的权威都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苏格拉底呀,一个有聪明才智、有财富、有体力、有门第的人知道了这一切,听到赞扬正义的说法,是会尊重正义呢,还是只会嘲笑它?当然是嘲笑它了。如果有人指出我们所说过的一切都是错的,或有人真是全心全意地相信正义确是最善,那么他也会认为不正义者情有可原。因为他知道没有一个人真正心甘情愿地去实践正义,所以不会恼怒。除非那种生性刚正、疾恶如仇,或者治学诚恳的人,才懂得为什么要存善去恶。不然就是因为怯懦、老迈或者其他缺点使他反对不正义——因为他实在没有力量去做不正义的事。这点再明白也没有了。这种人一旦掌权,就会尽量作恶。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苏格拉底呀!就是我跟我的朋友刚开始所讲的。
我和我的兄弟告诉你:这事说来也怪,我们发现所有的自命为正义的歌颂者——从古代载入史册的英雄起,一直到近代的普通人——没有一个人真正称赞正义,谴责不正义。就算他们肯称赞正义或谴责不正义,也只是从名声、荣誉、利禄这些方面来说的。至于正义或不正义的本质是什么,它们本身的力量何在,它们在人的心灵上,当神所不知、人所不见的时候,能够起什么作用,在诗歌散文里,或者私下的谈话里,都没有人充分地描述过。正义是心灵本身最大的善,不正义是最大的恶。倘若一开始大家就这么说,从我们年轻时候起就试图说服我们,我们就用不着彼此提防,每个人就都是自己最好的看守者了——因为每个人都害怕,如果自己做了坏事,那么包庇自己就是最大的丑恶。苏格拉底呀!关于正义和不正义,色拉叙马霍斯和其他人无疑是会说这些话的,甚至还要过头一点呢!这种说法,在我看来,其实是颠倒了正义和不正义的真实价值。至于我个人,坦白地说,为了想听到你如何反驳,我已经尽我所能把问题说清楚。
我要求你别仅仅论证一下正义比不正义有优势就了事,你一定得讲清楚,正义或不正义本身对它的所有者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正像格劳孔向你提出的,把两者的表面名字丢掉。因为如果你不去掉双方真的名声,而加上假的名声,我们就说你所称赞的是正义的外表而不是正义。我们会认为不过是劝不正义者不要让人发觉而已,而你的想法和色拉叙马霍斯的一致,认为正义是强者的利益,而不正义是对自己的利益,对弱者的祸害。在你看来,正义是至善之一,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之一。
而那些所谓最好的东西,不仅指它们的结果好,在更大程度上指它们本身好——就像视觉或听觉,或知识,或健康,或其他德行,靠的是自己的本质而不是靠虚名,我要你赞扬的正义就是指这个——正义本身赐福于其所有者,反之,不正义本身则会贻祸于其所有者。尽管让其他人去称赞正义,谴责不正义,大大赞美或嘲笑名誉、报酬吧。那是辩论的一种方式,那些说法来自他们,我可以接受。但是你这个毕生专心致志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也这么说,我不能接受,除非你命令我这样做。因此,我请你不仅向我们证明正义比不正义更好,还要说明二者本身各是什么,它们对于其所有者各起了什么广泛深入的作用,使得一个是善的,一个是恶的——不管神与人是否觉察。
〔我向来钦佩格劳孔和阿得曼托斯的天赋才能,不过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听他们讲了这些话以后感到高兴。我说:〕
苏格拉底:你们兄弟不愧为名父之子,格劳孔的仰慕者为歌颂你们在麦加拉战役中的赫赫战功,曾经写过一首诗,那首诗的开头两句在我看来非常恰当。
名门之子,父名“至善”,(阿里斯同是格劳孔和阿得曼托斯的父亲。“阿里斯同”希腊文原意是“最好”)难兄难弟,名不虚传。
你们既然不肯相信不正义比正义好,而同时又不遗余力地为不正义辩护,这其间必有神助。我认为你们对自己说的那一套并不确信,我是从你们的品格上判断出来的。如果只听你们的辩证,我是会怀疑的。但是我对你们越相信,我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处在两难之中,一方面,我觉得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对色拉叙马霍斯所说的一番话,在我看来已经证明正义优于不正义了,可你们不肯接受。可我却无法拒绝帮助你们。如果我一息尚存有口能辩,而正义遭人诽谤,我却袖手旁观不上来帮助,这对我来说,恐怕是一种罪恶,是奇耻大辱。因此,我最好挺身而起保卫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