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香草美人

薄暮冥冥，孤身涉江，橘黄色的光晕中，那黑色的影子是如此鲜明。凉风秋意，残阳血红，光与江同色，并且一起流动着，色调温暖又悲哀。

而日将落。

你一动不动，脸上不知是爱是恨亦或忧。良久，你回头深深地望了望身后，仿佛要将楚国的大好河山都装入眼中，嵌入脑海，刻在骨子里头，镌在灵魂深处——那是怎样深深的一眼，那是怎样复杂的情感啊！然后，你决绝地回头，决绝地纵身一跃。

刹那间，天地一凉，无数透明的伤痕满溢着淋漓的鲜血。天空蒙上了一层悲凉的殷红，如同被血熏染过的蓝绒。那无情的江水，如饿极了的凶猛的野兽一样疯狂地吞噬了你颀长的身躯，夺走了你年轻的生命。浓重的悲凉，无可避免地如潮水般汹涌席卷而来，我的心灵没有一片可供躲避的净土——我没法躲，我不能躲，我也不想躲。

你，深深地震撼着我，我衷心地向你奉献我的尊敬，倾尽我的所有。

我叹，谁人如你，爱就爱得执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你对理想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你“好修姱以鞿羁”，你想要治国平天下！哪怕“謇朝谇而夕替”，哪怕灵修浩荡，众女嫉余，哪怕时俗工巧，小人诽之，依旧志向不改，依旧信念不衰。于是，你成了最伟大的独醒者——世人皆浊君独清，众人皆醉君独醒！

我慨，谁人如你，恨就恨得悲壮。孤独者总是要为孤独付出代价。他们和你生活在同一批天空下，成长在同一片土地上，你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享受着同样的阳光，然而你竟出离愤怒，因为他们的面目竟是如此可憎，他们的心灵竟是如此污秽。于是你羞愧，于是你愤怒，你恨得如此悲壮，如此决绝，如此惊心动魄！扎根灵魂的恨竟是如此清晰地袒露，赤裸裸，血淋淋！

我敬，谁人如你，忧就忧得如此深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你为千千万万的楚国人民忧伤，你为楚国命运的何去何从而悲哀，然而你就像是一只嘶哑悲鸣的鸟儿，没有人能听得懂你的语言。于是，你在哀忧中喊破了喉咙。于是，你将满腔的忧愁浓郁到了更深的地方。

当那片橘黄将你埋葬时，我的叹，你的爱，我的慨，你的恨，我的敬，你的忧，所有情感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交织在一起，并在不足亿亿万分之一秒的刹那极速浓缩成一个质点，然后轰然爆炸，诞生出了整个宇宙。

你的身躯渐渐沉入江底，我的心仿佛也随之沉入江底，浸透了浓郁的悲哀。但我知道，高贵的心灵是永不沉没的方舟。

我知道，屈原，你没有死。

你在岸的那头，得到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