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难愈之伤

徐至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僧床上，盖着厚被子，远处不断传来钟磬和木鱼的敲击声，一双大眼睛的秀丽姑娘正端着汤药，焦急地看着自己。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在北固山江边所见到的、那个采菱藕的光脚少女。

那少女见徐至苏醒了过来，欣喜地叫道：“爷爷和方丈快来，谢天谢地，他昏迷了一天，总算醒过来了。”

一个白发斑斑的老爷爷和金山寺至善方丈，闻声而来。至善方丈慈眉善目，手持佛珠，念了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然后说道：“小施主，这次多亏了高爷爷和小慧，你才捡回一条命来。”

高小慧扶着爷爷在床边坐下，然后柔声问道：“喂！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他们竟把你伤成这样？”

徐至心中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默默流泪，好久才答道：“谢谢方丈，高爷爷，还有高姑娘的救命大恩！”，说完就要起床向众人行礼道谢，可是浑身酸疼，竟然使不出半点力气。

高爷爷连忙用手拦住，安慰道：“小伙子，你安心在金山寺养伤，你们年青人身强力壮，一百天后便能痊愈。”

高小慧听了爷爷的话，很是开心，笑道：“对了，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被人打成这样呢？”

徐至见小慧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很是可爱，他只好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向众人诉说了一遍，大家都陪着流了泪，感慨世道的昏暗，朝廷的腐败，官差的横行。

四人正在说话，突然一个带发修行的少年和尚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禀告说：“方丈，大事不好，吴刺史在润州城贴满了告示，说徐至杀了人，要全城通缉捉拿他！”，说完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徐至，继续说道：“如有知情不报者，与徐犯同罪。”

高小慧气愤道：“这个吴刺史真是善恶不分，上次端午节赛龙舟大会，蒋神庙的少帮主，因与长蛟帮的几位水鬼有过节，失了比赛的名次，丢了面子，盛怒之下，刺杀了好几名长蛟帮的弟子，那些长蛟帮的水手也不是善类，在水底下做手脚，也淹死了十几名蒋神庙的好手，因此两帮弟子大大出手，从江上打到岸上，还误杀了很多无辜的围观百姓！吴刺史一心为朝廷选美，不敢得罪江湖黑道，草草了事，对百姓的冤屈更是不闻不问。如今他为了在朝廷钦差面前立威，更加欺负治下的穷苦百姓！”

高爷爷叹道：“小慧，如今黑白两道相互勾结，这天下哪里还有穷苦百姓说理的地方？”

小和尚劝道：“爷爷，小慧姑娘，你们说话还是小心些，这官府和黑道，我们都得罪不起，我们虽然救了这位徐施主的命，但留他在寺中，也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方丈沉思了片刻，吩咐小和尚道：“慧风，师父知道了，你继续打探寺外的消息，如果有事，及时禀报！”

慧风小心翼翼地答道：“知道了，方丈！”，说完就退了出去。

徐至听了慧风的话，怕因此连累了方丈，说道：“方丈，如今官府四处缉捕徐至，我留在这里会连累大家的，还是让徐至离开金山寺吧！”，说完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

至善方丈安慰道：“徐施主，你先安心养伤，其他的事情不必多虑，我们金山寺是朝廷赦造的大寺，本朝太宗年间出了一位去西天取经的三藏法师，享誉天下。这些年来更是被视为南方禅教的正宗。如今天子崇佛，没有朝廷的旨意，地方上应该不会干扰本寺的清净。”

高小慧见方丈的话有理，舒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希望佛祖保佑徐大哥，能平安躲过这一劫。”

方丈考虑很久，决定将徐至安置在金山寺最隐蔽的白龙洞内静养身体。金山寺由于《白蛇传》的故事名闻天下。传说白娘子为了和杭州的许仙相会，将居住的白龙洞从长江边上的金山寺一直延绵到钱塘江边的西湖，因此白龙洞应该是金山寺中最深，最隐蔽的所在；另外白龙洞前有一条一丈八尺的白蛇常年盘踞着，也让香客不敢轻易靠近，山后却有暗道相通。

方丈为了让更少的僧人知道此事，引来不必要的祸端，只安排弟子慧风在寺内负责徐至的饮食起居，而高小慧在外则负责治病药材的购买。高小慧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常常以金山寺厨房要采办谷物蔬菜的名义，将药材偷偷带入寺中。

转眼间，三个月有余，徐至的外伤痊愈的差不多了，但他却仍然不能独立行走，全身四肢酸软，提不上气力，就连吃饭拿筷子，也十分吃力。慧风和徐至年龄相仿，几天相处竟然亲密地无话不说，就像亲兄弟一样。

慧风见徐至的内伤总是不能恢复，看了十分揪心，又怕多言，寒了徐至的心，只是一味劝慰说：“徐大哥不用担心，这内伤三分靠治疗，七分靠调养，只要再过些时日，便能痊愈。”

徐至见慧风忙里忙外，日夜照顾自己，很是辛苦，苦笑道：“慧师弟，大哥这伤恐怕是好不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慧风连忙摆手道：“徐大哥，你太见外了，自从你落难进了金山寺，我们就是师兄弟啊，兄弟手足相连，大哥身上不舒服，慧风心里也很是难受！”

徐至被慧风的话打动了，内疚道：“慧师弟，大哥明白你的心，但大哥总不能让你照顾一辈子！大哥现在就是一个废人，还不如死了干净！”

慧风劝道：“徐大哥为民除害，义薄云天，善有善报，菩萨会保佑你早日康复的！”

徐、慧两人正说话，只见高小慧左手提了一尾鲥鱼一只山鸡，右手提了一壶酒，进了白龙洞。

高小慧笑道：“徐大哥，你今天的运气不错，小慧和爷爷打了些山珍野味，给你补补身体！”，说完就将手中的酒菜递给了慧风。

徐至回道：“这些日子辛苦爷爷和小慧妹妹了，你们对徐至的恩情，徐至永生不忘！”

高小慧抿着嘴笑道：“傻大哥，谁让你回报了？等你把伤养好了，早些来帮我和爷爷捕鱼砍柴！”

徐至答道：“小慧妹妹放心，我的命是你们救的。徐至愿意余生为牛为马，被妹妹驱赶一辈子！”

高小慧听了，非常开心，羞道：“傻大哥，谁让你为牛作马了，不过你今天说的话可不能反悔！”

徐至见高小慧不信，说道：“徐至愿意对天发誓！”

高小慧急忙阻止道：“对天发誓就算了，大哥有这个心，小慧很是喜欢！”

慧风见高、徐两人说话，自己插不上话，只好尴尬道：“高姑娘今天来的正及时，我和徐大哥已经好久没有闻到酒香肉味了，今天中午正好打打牙祭！”

高小慧故意骂道：“慧风你可是出家人，怎可在佛祖面前喝酒吃肉？”

慧风笑道：“小慧妹妹，我本姓赵，是父母寄养在金山寺中的，并没有真正落发出家，如何不能食人间百味？”，说完就去准备午餐了。

高小慧望着慧风的背影，轻声骂道：“真是一个贪吃贪喝的酒肉和尚！”

高小慧见慧风已离开，方才低声道：“徐大哥恢复的怎样了？小慧要亲自给大哥上药！”，说完就端起床边上的草药。

徐至怕高小慧看到自己颓废不振的模样，将脸转向床的内侧。

高小慧一边将草药涂在徐至手脚的关节处，一边安慰道：“徐大哥义薄云天，为民除害，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就会好转起来的，就是有个万一，小妹也愿意伺候大哥一辈子。”。高小慧见徐至转过身来，越说越轻，红着脸低下头去。

徐至见高小慧一边给他涂药，一边偷偷地落泪，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怕是一辈子好不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至善方丈通晓医道，他仔细看了徐至的四肢关节，以及全身的七筋八脉，发现徐至的关节筋脉尽损，叹道：恐怕华佗扁鹊再世，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让徐至完全复原。只有借助针灸活穴的古老偏方，打通经脉；再辅之武学中的内功心法，活络气血，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于是，至善方丈在给徐至针灸治疗的同时，也传授他一些医道、佛法、武学方面的入门知识，希望他能够强大信念，静养身心，等待奇迹的出现。

话分两头，再说吴刺史和云飞扬在润州境内秘密寻找秘书残卷的下落，他们首先认定这本奇书关乎天下安危，因此极有可能被藏于芸芸众生可遇不可求的地方。于是他们搜查了润州境内的名山大川，名胜古迹：从句容县和金坛县交界的茅山紫阳道观，到丹阳县境内的古圣贤季子庙，孙权驻军的麦溪河，一路折向北，过萧梁河的南朝石刻，再到丹徒县的圌山，一路奔波，折腾了几个月，竟然一无所获。

云飞扬一路上车马劳顿，十分气愤，常常对吴刺史的办事效率和风格，横加指责，吴刺史也将一肚子的闷气，撒在手下那些办事不力的差役身上。

一名衙役见两位大人垂头丧气，献策道：“大人可记得我们乡下的一句俚语：‘茅山的长明灯照远不照近’，还有‘灯下黑’的典故。”

吴刺史听了，不解其意，打断道：“混帐东西！竟敢在云大人面前故弄玄虚，快把话说明白了？”

那衙役这才解释道：“我们几乎把润州辖县的山川古迹都翻了遍，可是润州城内的金山寺却从来没有仔细搜查过，说不定钦差大人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这岂不是‘灯下黑’吗？”

吴大人道：“这个恐怕比较麻烦，这个金山禅寺是先皇御封，要搜寺恐怕还要再请一道圣旨。”

那个衙役献计道：“现有云大人代表朝廷办事，难道还不能代表皇上？只要云大人金口一开，我们就可以便宜办事了，还真怕了金山寺那群秃驴不成？”

吴刺史望了一眼云飞扬，见他没有言语，知道他默许了，讨好道：“云大人，您是朝廷的钦差，只要有您在，就是封了金山寺，那也是替天行道；何况我们只是查抄一下！”

隔了几天，吴刺史和云飞扬带领一群官兵包围了金山寺，向至善方丈说明了查抄寺庙的旨意，不等方丈同意，两人竟然指挥士兵携带凶器，强行闯入寺内各个庙宇，一时童男信女，朝圣香客，躲避不及，四处奔走。

那群官兵个个凶神恶煞，见到佛像器皿，能砸的砸，能抢的抢，见到值钱的金银玉器都尽数收入囊中，一时间将金山寺翻了个底朝天，就连那些经书佛理也没有放过，不知道谁打翻了大殿内的七宝琉璃灯，寺庙后院浓烟四起，烈火熊熊。至善方丈赶紧吩咐弟子提水灭火，一时间金山寺内人声鼎沸，佛门净地竟无片刻清净。

那日，徐至正在白龙洞中读书，听到外面喊声震天，脚步声越来越近，忽听见一名士兵叫嚷道：“大家快看，这边有一个很深的洞！”

另一名士兵大笑道：“大伙下去瞧瞧，这一定是金山寺藏宝的地方，兄弟们今天要发大财了！”

随后一阵脚步声临近，正当徐至束手无策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声：“快看，什么东西挡在洞口，还在游动，吓死人了！”

另一个惊悚的声音叫道：“大家快快闪开，是一条盘着的白蛇。”

“白蛇？这哪是蛇啊，蛇有那么大吗，怕是一条龙吧？”

“龙是神物，亵渎神灵是要招报应的，大家赶紧给白龙赔罪吧！”

那群士兵扑通跪倒在地，齐声祷告道：“我们误闯了上仙的洞府，还望神龙宽恕饶命啊！”，然后又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吴刺史和云飞扬在金山寺折腾了一天，依然一无所获，两人骂骂咧咧离开了，丢下一片废墟的金山古刹，在寒风中哭泣。

至善方丈等官兵走远了，吩咐众僧人清扫寺庙佛堂，整理佛经古卷，全寺上下忙了一天。晚上至善从暗道来到白蛇洞，找到徐至和慧风，对他们说道：“你们也知道了，官府今天搜查了全寺，你们俩不能再留在金山寺了，这金山寺恐怕今后再也不能清净了！”

至善见徐至和慧风都无助地看着自己，继续说道：“老衲有个师弟叫至诚，在嵩山少林寺出家做方丈，你们去少林投奔他吧。”

徐至回道：“徐至的命是方丈救的，徐至就是死，也要跟金山寺和方丈在一起！”

至善摆了摆手道：“徐至！老衲想了很久，你的内伤过重，普通的药石恐怕难以奏效，老衲用针灸的方法已经帮你疏通了经脉，但你的气血还是不能周转全身，要彻底根治你的内伤，就要借着高深的武学内功。因此老衲让你去少林，也是帮你彻底恢复！”

徐至这才明白方丈的苦心，满含泪水道：“徐至明白了，方丈对徐至的恩情，如同再造！不知何时能报答万一。”

至善答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不求回报！”

徐至听了，已经泣不成声了。

至善继续说道：“慧风，一路上徐至手脚不方便，你要好好照顾他，你们最好走水路，溯江而上，到了EZ，再沿汉江北上，这样虽然费些时日，但方便些。不过一路上官匪一窝，你们要格外小心。”

慧风点头道：“方丈放心，弟子记住了！”

至善取出了一个包裹，交给徐至道：“你带上老衲出家的度牒和一封书信，到了少林寺，将书信交给至诚方丈，他看了书信，就会收留你们的。你和慧风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坐船离开润州，我让小慧送送你们！”

徐至和慧风同时点了点头，叫了一声“方丈”，语气里流露出深深的不舍之情。

第二天，天刚亮，高小慧就已在江边等候了，慧风扶着行走不便的徐至，艰难地向码头走来。高小慧远远地看到他们，迎了过去，一把扶住徐至的胳膊，说道：“慧大哥辛苦了，让我扶扶徐大哥吧！”

慧风有些茫然，迟疑了一会还是同意了。小慧吃力地搀扶着徐至，每走一步，都轻声提醒道：“大哥，你手脚不便，要特别小心脚下！还有你不管身在何方，都要记住曾经对小慧说的话，早些回来，我和爷爷天天在家等你！”

徐至望着眼前这位秀丽甜美的姑娘，含泪道：“小慧妹妹放心，你的话大哥都记住了，大哥走了，你和爷爷要保重好身体！等大哥回来，帮你们砍柴打渔！”

这时，一艘西去的江船停靠在码头，船家高声招揽客人上船，徐至和慧风两人登上船，向岸边送别的高小慧挥手道别。

“大哥一路顺风，在外面要时刻想着我们啊！”，高小慧见徐至就要离开了，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思，唱起当地流传的古曲：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船慢慢驶离润州，徐至望着身孤影单的小慧，越来越小的金山寺，越来越远的润州城，再次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