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青青河畔草3
随着香醇的酒液一次次斟入杯中,屋里的气氛变得不太一样了。望着面前的美人,赵士晟心情复杂,既要克制又要探索,实在令人矛盾。为了不显得突兀,他先随口问了霜梅几句河内郡当地的风土人情,霜梅皆对答如流。赵士晟又问:“听姑娘说话是洛阳音,可是京中人士?”
“妾身是淮南人,只是十岁起便在洛京居住。直至去年春天,才随主人到河内郡来。”
赵士晟心下狐疑:按常理,一个侍女不该经常外出,可她在短短一年之内,便能掌握河内郡的人情,可见其平时惯于搜罗见闻,有作密探的资质。“如此说来,姑娘身世不简单。”
“妾身幼时即失父母,幸得贵人栽培,学得几门才艺,才以此立身。”霜梅不提身世详细,只简单叙述,显然还存有戒心。
“唔,谈了好久音律,我正好想听听乐器。”赵士晟从行囊中取出一根玉笛,问道:“姑娘可会奏横吹曲?”
见霜梅点头,赵士晟把笛子递给她,“我今离乡远行,可否为我吹奏一曲《关山月》?”
霜梅接过笛子,当即吹奏起《关山月》。那笛声悠远清澈,感怀动人,在这清冷的夜里平添了几分悲凉气氛。
一曲吹毕,赵士晟意犹未尽,又问道:“姑娘可会《梅花落》?”
霜梅颔首道:“此曲妾身最是擅长。”
赵士晟猛然想到《梅花落》的名字,对于霜梅来说十分不祥,便道:“等等,换一曲吧。”
霜梅看出了赵士晟的心思,“官人是嫌这曲名与妾身之名不合吧?其实也无妨,人生短暂,犹如花期,本来早晚都会逝去,但只要曾盛放过,又何必惧怕零落?且花落之时,最是绚美,若以此得人赏见挂怀,则霜梅之幸,莫大于此。”
赵士晟拊掌赞叹道:“噫!姑娘能有如此感悟,非凡人也!士晟佩服,愿以友人之礼相待,不宜呼我官人,我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腆颜算个富家公子就好了。”
“诺,公子。”霜梅闻言嫣然一笑,靥若桃花,全无初来之时那般拘束,“愿以此曲悦君。”随即举笛吹奏。
听着悠扬笛声,赵士晟仿佛看到了霜雪之中,寒风凛冽,却有漫山梅花兀自盛开,内心不由涌起一股壮美之情,又为吹奏者的处境而悲悯:“惜哉,惜哉!开时傲雪凌霜,落时缤纷缭乱,何其可赞也!”
两首笛曲奏毕,赵士晟便讲述自己昔年在洛阳时常到曲院听曲的见闻,末了抑扬道:“方才我所讲的那些有名艺妓,其横吹曲皆不如姑娘你。”
霜梅只微笑道:“公子过誉了,妾身不敢自傲。”
“不,是真的。”赵士晟正色道,又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只是有点奇怪,姑娘才艺绝佳,定是师从曲艺大家,为何会屈身于此呢?”
“妾身一介奴籍出身,能在太守府中献艺,已是心满意足,不敢苛求非分之福。”霜梅并不直接回应赵士晟的问题,似乎是不想透露过往。
赵士晟假意不悦道:“在下诚心以礼相待,姑娘何必见外?知己难得,知音难觅,姑娘勿须自闭心扉,拒人门外。”
霜梅一时为难,忽而一笑,豁达道:“妾身承蒙公子看重,愿为知交。”说罢便自饮一杯,壮起三分胆气,讲述道:“妾身出身贫贱之家,父母养至十岁,不堪家用,遂将妾身卖与商人。辗转千里而至洛阳,被典卖到安阳乡侯石侯府中,从此成为石府婢女。”
“石侯?”赵士晟听到这一称谓,颇感吃惊,“可是那个石崇?”
“正是,石侯善于聚敛,又好声色犬马,在洛阳东郊建了一座大宅做自己的别墅,号为‘金谷园’。他搜罗天下名器到园中,又豢养各色僮仆奴婢上千人,穷奢极欲,尽揽人间之荣华。熊掌鱼翅,不足为珍馐;翡翠琉璃,不足为宝器;绫罗锦缎,不足为衣裳;二八佳人,不足为仆役。石侯酬应来往高朋时,一挥手,黄金如雨洒,一迈足,白银作石垫。凡此种种,我若非亲眼目睹,绝不能想象。”不知不觉间,霜梅的自称变成了“我”,目光也渐渐迷离,“总之,当时石侯需要许多歌妓为其宴饮之用。因为长得还算可人伶俐,我也被选入歌妓之列,由绿珠前辈传授技艺。”
“哦,金谷园,我听说过,没想到石崇的日子竟然真如传闻中那般奢华。”赵士晟不由啧啧惊叹,“这厮享了不该有的福分,杀他一家都算是便宜了。此人残暴好杀,姑娘在其府中长大,一定经历了不少磨难吧?”
“确实,石侯喜怒无常,动辄杀人。有一次,就因为劝酒客人不听,石侯砍下了好几个姐妹的头颅,把她们的首级盛在盘子里陈列。她们那死不瞑目的惨状,我永远也无法忘记,无法忘记,那一幕至今还时而会在我梦里出现。”说到此处,霜梅不禁闭上了眼睛,哀声蹙眉。
赵士晟心有戚戚,愤然道:“石崇贪暴无道,世人皆知,幸好天道终有报,假孙秀之手将他杀了。”
霜梅的神色变得更加憔悴,眼中竟有泪光闪烁,“那些年我无日不胆战心惊,幸好有绿珠师傅照拂,总算是平安成人。只可惜她去年受石侯牵连,不幸香消玉殒,思之令人泪下。”霜梅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吐出了郁积十年的忧伤。
“绿珠?似乎是石崇那位很有名的爱妾?”赵士晟端起酒杯敬了霜梅一杯。
霜梅一饮而尽,“是,她与我有类似身世,生于交州骆越部落,少年时流落至石侯府中,受训为艺妓,诸般技艺,无一不通,尤其擅长吹笛作舞。我随她练习十年,也只学得七成功夫。”
“我听闻石崇正是因绿珠之故得罪孙秀,才被破家,是这样吗?”
“是,绿珠前辈既有绝世容颜,更有绝世的风姿与才华,可世人却只贪图其颜色,不惜以刀剑强求,以致芳华陨落,世间又少一位奇女子。”霜梅说到这里,稍稍停顿,“公子却与他们不同,纵使有美色在前,也仍然不忘家中贤内,比起美色,公子更在意人的才情,与世间俗人有云泥之别。”
“哈哈,哪里,哪里。”赵士晟倒不好意思了,忙转换话头,“石崇死后,姑娘又如何辗转至许府?”
“去年石侯被捕之后,朝廷下旨其家产全部充公,所有奴仆分赏给勋臣。当时,许将军带兵来抄家,便从一众歌妓中选了良人,我即是其中之一。后来许将军就任河内太守,便带我来了野王城,迄今将近一年了。”
“那许超待你如何?”
霜梅迟疑片刻答道:“比起一般主子对奴婢,还要好上一些。”
“可是我觉得你很怕他。”
“无他,我们这些做惯了奴婢的,骨头也就软了。主子们打个喷嚏,我都要颤抖一下,琢磨自己有何不是。经年累月,因此性子显得懦弱。”
霜梅的话音本是柔婉动听,可是这些话在赵士晟听来却是心疼不已,他紧皱眉头,袖中的拳头攥成一团,微微颤动。“姑娘为何如此自轻?以你之才艺,多少人望尘莫及,不该这样看低自己。你应是如蔡文姬那样的女子,蒙尘的明珠尚有重放光明之日,何况你这般奇女子呢?”
霜梅终于忍不住抽泣,霎时间泪如泉涌,簌簌地往下掉,滴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滴又一滴。
“可是公子,我有什么办法呢?”她别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擦拭,“我只是一个侍婢,有什么办法呢?主人主宰着我的命运,或生或死,岂能由得了我呢?”
赵士晟长叹一声道:“你实话告诉我,如果今夜我把你赶了回去,那许超会怎样对你?”
霜梅沉默良久才说道:“许府君对犯错的婢女,常施以针刑,以细针遍刺全身,可令人痛不欲生,事后不留痕迹。”
赵士晟闻言惊骇,心忖:“看来是我们家平日待家仆甚厚,以至于难以想象这般暴行。”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孟子有言‘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反而言之,人必自重,然后人方能重之。姑娘知书达理,必定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理,你虽然不是大丈夫,但我看你也并非一般的柔弱女子,相信我,你终有一天能摆脱他们的束缚,而我可以尽绵薄之力助你。”
霜梅听他这么说,哭得更是梨花带雨,泣不成声,赵士晟也不再说话,轻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过了好久,霜梅才稍稍止住哭啼,握住赵士晟的手说道:“我这样的人,虽不到娼寮卖艺,但地位与一般娼妓没有分别。这些年来,我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只有赵公子你真正地把我这样的奴婢当人看……”她突然双眼凝视赵士晟,郑重道:“公子,我今夜奉命前来,其实还有另外的目的。”
“哦?”赵士晟顿时警觉,他之前的猜想果然是真的,“是何目的?”
“我不敢违背主人命令,但见赵公子如此仁厚,我若再做出不利于你的事,简直是禽兽不如!”霜梅含泪恳切说道,“许府君教我来侍奉公子,其实是想趁公子熟睡之际,盗取公子随身携带的信函。”
“是朝贺表文吗?”
“不是,许府君说东嬴公一定会有一封给东海王的家书,那封家书里可能会有他真实的谋划。”
赵士晟恍然大悟:当初出发之际,东嬴公的确还交给他一封致给其兄东海王的家书。“原来如此,许超果然是奉了洛阳的命令要谋取我机密。朝廷一定是认为东嬴公虽然派我进贡,但真实意图不甚明朗,所以试图从家书中获知底细。”赵士晟见霜梅如此坦诚,不由心生感激,“姑娘冒着背叛主人的危险,告知我阴谋,这份恩德在下没齿难忘,一定要报答姑娘!待他日有机会,必定设法还你自由。”
霜梅却显得有几分忧虑,“贱妾是念在公子的仁义才告诉公子,不敢奢求报答。回去之后不过也只是受针刑,忍一时也就过去了,公子不需记挂在心。”
“姑娘不忍害我,自诉衷情,于情于理,我不能让姑娘受此酷刑。”赵士晟沉吟片刻,计上心头,“我有两全之策,可保姑娘无事,且在此稍候。”说罢便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