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瓜洲夜渡
红思雪和十数名白衣汉子赶到的时候,彭无望正将张放端端正正地平放在地上,用手轻轻捂住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用手掌上的温热令他僵硬的眼帘缓缓垂下。
一个白衣汉子好奇地问道:「彭兄,这位兄弟是什么来路。」
彭无望茫然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叫张放,刚才被青凤堂追杀。」
「啊,」红思雪看到彭无望肩头长流的鲜血惊道,「你受伤了?」
彭无望不经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心中仍然对张放的离世不能释怀,只惨笑了一声:「虽然豁出受伤来搏杀,也没有救到这位兄弟。」他看了看红思雪满脸关切的神情,忙道:「不碍事的,皮肉之伤而已。」红思雪的脸色微显红色,她一把将彭无望拉到身边,席地而坐,将金创药取了出来,用力撒到彭无望的伤口上。因为用力过猛,彭无望萃不及防,疼得叫了一声。
「哎呀,思雪,轻一点。」彭无望颤声道。
「知道痛了么?」红思雪胀红着脸,低着头小声说,「为了个不相识的人这么出力,你一辈子能有几条命搏?」
「思雪,你怎么了?行侠仗义,我辈当仁不让。你怎么为这种事生气?这不象你呀?」彭无望莫名其妙地说。
「你……,」红思雪的脸色更红了,幸好夜色很深,看不真切,「难道行侠仗义,可以过一辈子么?」
「哈哈!」彭无望笑了起来,「我们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今日不知明日事,过一天,便是一天的痛快。什么时候想过一辈子这么长远?」
红思雪说不出话来,只是猛地撕下内襟的白纱,狠狠地将彭无望的伤口包扎了起来。彭无望咬牙忍住痛,偷眼看了看她,忽然道:「思雪,你可别生气。今天晚上看你,特别象个女人。」
红思雪心中一甜,对彭无望奋不顾身的懊恼,转眼化为无形,手下也放轻柔了起来。白衣汉子们互相望了一眼,不禁开始为自己主子的幸福摇头悲叹。
「启禀堂主,罗长老求见。」一个青凤堂在君山岛秘密训练的死士来到青凤堂主的书桌前,伏地禀报。青凤堂主一双藏在青巾之后的双眼露出一丝感怀的光芒。
「让他进来,你们统统下去。」本来聚集在书案周围的青凤堂精英统统退出了房间。
身材高大魁梧的罗一啸,昂首阔步地来到青凤堂主面前,沉声道:「堂主。」
「罗兄弟,不必客气。」青凤堂主的口气中露出少有的和蔼。
罗一啸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呆呆地站在桌前,不知道接下来说些什么。良久,他才朗声道:「堂主可要找人使用。」
青凤堂主半晌无言,凝视了他良久,忽然道:「罗兄弟,还记得你是怎么入的青凤堂的?」
罗一啸虎目中露出沉痛悲哀的神色,沉吟良久,才苦涩地开口道:「因为我的两个儿子被隋军屠狗般残杀,而我的妻子被他们*不遂,活活打死。我家中百余口尽数横死。我只感到天地不仁,世间万物无不可杀。投入青凤堂,乃为一泄平生之愤。幸得堂主收留,让我一畅心怀。」
青凤堂主缓缓点头,道:「你是为了杀人泄愤。而卢在远则是为了他日一统家传的黑道门户,训练自己的班底。宁射月则是为了杀人取乐。而差博杀人,只是为了赚钱。你们投入青凤堂各有所图,但是还算齐心合力。虽然我组织的青凤堂门户松散,但是大家尽心维持,倒也威风了几十年。」
罗一啸用力一拱手,道:「堂主雄才大略,非我辈所及。青凤堂能有今日,全是堂主一人之功。」
青凤堂主虚弱地笑了笑,道:「是么?罗兄弟,你过奖了。」
罗一啸肃然道:「罗某一生不屑虚言,所说之话皆来自肺腑。青凤堂众性情多为自私残暴,更兼有无胆之辈,若非堂主尽心竭力,苦苦支持,我们这些靠人头吃饭的亡命之徒如何苟活到现在。」
青凤堂主苦笑了一声,道:「这算什么雄才大略。我若真有雄才,怎会让这些无胆匪类加入青凤堂。我便知有一人,雄才大略,心机手段,聪明才智无不胜我十倍。如果她来掌管青凤堂,天下众生不知能剩几何。」
罗一啸虽然刚直,但是也非无脑之辈,他察言观色,若有所悟,道:「堂主,你可是为了江都仁义堂策划绞灭青凤堂一事烦恼?」
青凤堂主冷然道:「这些江湖鼠辈,整日叫嚣生事,还不放在我的眼里。」
罗一啸低下头,不再说话。
「罗兄弟,你走吧。」青凤堂主忽然道。
罗一啸如闻晴空霹雳,大吃一惊,道:「堂主,你叫我走?」
「不错,」青凤堂主道,「你不是要和青州彭无望比试刀法么,去找他吧。」
「彭无望?」罗一啸诧异地说,「他不是被宁射月一剑刺死了么?」
「想来他的心脏生的与众不同,」青凤堂主若有所思地说,「最近司徒晓,蒙段几个金牌好手去追杀到君山岛上窥探的一个风媒,被那小子截了下来。一场厮杀,司徒晓和另外两个金牌高手统统毙命。其他人血战突围。什么血战突围,呸,想来是彭无望不愿恋战,放他们走的。他要他们带话给我,说是迟早要和我一较高下。」
「好狂妄的小子!」罗一啸怒道,「我这就去把他宰了。」
「量力而为吧。」青凤堂主不经意地说,「无论杀不杀得了他,你都不必回来了。」
「堂主!」罗一啸惊道,「你难道?」
「不错,挡过这次围剿,我就解散青凤堂。」青凤堂主的语音中透出一股疲倦。
「堂主!你?」罗一啸不知说什么才好。
「罗兄弟不必烦扰,我只是厌倦了江湖争斗,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我的手下之中,只有你还是个人物,所以我只告诉你一人。」青凤堂主淡淡地说。「离开青凤堂后,你愿意再接着做杀手也好,愿意改邪归正也好,都由得你。」
「堂主,罗某愿意誓死追随左右。」罗一啸单膝跪地,奋然道。
「哼,我说的话,你敢不听?」青凤堂主语气中透出一阵森寒。
「这……」罗一啸犹豫着说不出话来。
「我要你走,你敢不走么?」青凤堂主的话语中流露出决绝的意味。
罗一啸虎目含泪,沉吟了良久,双膝跪倒在地,重重地向青凤堂主磕了三个响头,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转头离去。
看到罗一啸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青凤堂主猛然伏下身,张嘴呕吐出一股青黄色的污水。她艰难地支撑着身子站起来,来到窗口,看着洞庭湖烟波浩淼的美景,和湖上赤红如血的落日,喃喃地说:「就要结束了?天涯,我走之后,你难道不会寂寞么?」
「前面就是瓜洲了?」坐船顺江而下的彭无望,稳稳地立在船头之上,遥望着远方点点的渔火,兴奋地问。
「那就是瓜洲,到了瓜洲,从渡口上岸,再行得半日,便是江都。」摇船的老船夫笑盈盈地说。
「好,听说江都繁华,不亚于长安洛阳,今日有幸得见,真是高兴。」彭无望语带激动。
「江都再美,不过是一处所在,你何时想来,来便是了。为何这等高兴?」红思雪笑着问道。
「思雪你可不知,那日我林中救援未及的汉子,临死之时,一脸渴望,仿佛满心希冀未能如愿。那种感觉确让人肝肠寸断。回想我彭无望自入江湖以来,数次险死还生,能够得保性命,实在万分侥幸。若有一日,便如那位兄弟一样命断黄泉,世间美景便都错过了。现在趁着大好性命,乘船游于长江之上,有幸亲临荣华甲于天下的江都,真是何其幸运了。」彭无望言罢大笑了起来。
「胡说胡说。」红思雪俏脸一寒,「大好男儿,怎能妄言生死,太不吉利。」
「思雪又生什么气?」彭无望失笑了起来,「咱们行走江湖,百无禁忌,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你平时漠视生死的豪侠气概,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哈哈。」
「你!」红思雪脸色变得煞白,突然一跺脚,道,「罢了罢了,哪一日你真把自己咒死了,做鬼末要来找我。」
就在她一跺脚的时候,他们所乘的轻舟微微一歪,所有人都倾到了一侧。红思雪向右跨了一步,一脚踏空,便要掉入水中。彭无望手疾眼快,右手疾伸,捞住红思雪的纤腰,一把把她捞回船上。红思雪被他粗壮的臂膀搂住,一阵强烈的男人气息传来,她的秀脸一阵火红,芳心不争气地剧烈跳动了几下。闻到红思雪沁脾的体香,彭无望虽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也是心头一动,古铜的脸上一阵燥热。
当两个人身子骤然分开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没有说话。良久,彭无望干咳了一声,道:「事出突然,彭某冒犯了。」
「彭兄客气,是思雪不小心。」红思雪微微发颤地说。
彭无望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道:「瓜洲景色如此优美,彭某本想邀请思雪终宵赏景,如今在言语上多番冒犯,想来思雪也不会再陪我这个粗人胡闹了。」
红思雪眼中闪过动人的喜色,小声道:「我岂是如此小气之人。彭兄多心了。不过,没想到彭兄竟然有如此不俗的雅兴。」
彭无望的眼中露出缅怀的神色:「想当年,每逢春花秋月,二哥都会邀我们兄弟几个喝酒赏花看月。刚开始的时候,每逢此时我都昏昏欲睡。后来才约略知道风雅为何物。如今二哥已逝,彭某终于明白世事无常,凡事不能尽如人愿。赏景之时,必为二哥多看一会儿。若二哥死后有灵,看到今日之我,多少也该有些安慰吧。」
看着沿江如云如雾的花树,听着彭无望略带伤感的话语,红思雪一阵心醉,长长吐了口气,柔声道:「如今年关已过,正是春回大地的良辰。你我若能在轻舟上通宵赏景,令兄在天有灵,看到这个景象,定会心怀大畅。」
彭无望重新兴奋了起来,道:「甚好。赏景岂可无酒肉,我立刻去准备一番。」
「你不是不能饮酒么?」红思雪好奇地问。
「我虽然不堪久饮,但是浅酌尚可。如今能和思雪共饮,乃是赏心悦事,岂能推杯不饮,如此煞风景。」彭无望笑道。言罢转身回到船舱。
彭无望一行人等本来想租一艘大船沿江而下,但是搜索全身,银根短缺,所以只好租了一艘小船,让彭无望和红氏父女乘坐,其他白马堡众人沿江策马而行。而红天侠每日运功打通血脉,用易筋经接回折断了的筋络,非常耗神,往往打坐三个时辰后,就倒头大睡,敲锣打鼓都吵不醒他,直到第二天正午。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彭红二人独自相处。
现下,船近瓜洲,红天侠倒在船舱之中,打着震天的呼噜,只剩下彭红二人无心睡眠,困于晚风之中。彭无望遂有饮酒赏景的精彩提议。
片刻之后,彭无望已经让船家将碳炉和酒具端了上来,而自己携带的自制熏肉也切了两大盘一同摆在船舱外侧的几案上。老船家看了看这一对奇异的男女,笑道:「两位想要饮酒赏景么?」红思雪的脸莫名其妙地一红,没有答话。
彭无望笑道:「老人家,咱们闲坐无聊,饮酒赏景为乐,你要不要也来点儿?」
老船家笑了笑:「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些酒肉的折腾,只爱吃些青菜豆腐,客官还是自便吧。对了,若你们想要离岸近一些以便赏景,就跟我说,有求必应。」
彭无望拱手道:「多谢了。」
此时的天色已经是二更时分,天风轻送,带来早春的料峭寒意,也带走了天上最后几朵迟迟不去的淡淡浮云。长江两旁的春树已经春花胜放,丛丛花树,高低掩映,宛若朝霞中的云朵,朦胧神秘,又如清晨的薄雾。江水流动无声,浪花轻拍河岸,声如胡笳响板,未见其嘈杂,反而衬出一丝宁谧。一盏皎洁明月缓缓升入苍穹,淡如秋水,白如秋霜的月光悠然洒下,将江畔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银纱。
彭无望小心翼翼地为红思雪和自己都斟上一杯已经温热了的水酒。酒入杯盏中,发出哗啦一声微响。红思雪一惊,从对江畔景物的深深注视中回过神来,出神地看了一眼他。
「今夜真是安静得紧。」彭无望笑了笑说。两个人举杯相邀,同时饮下水酒,一股暖意传来,似乎连早春的晚风也变得轻柔如少女的素手抚身而过。
「今夜不但月明如镜,而且晚风也轻柔如丝,那江畔的花树,更是美得出奇。」红思雪微叹了一声,深有感触地说。
「确实美得不像是真的。」彭无望一阵感慨,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想起你的二哥?」红思雪好奇地问。
「你怎会知道的。」彭无望一惊,不由自主地抓住红思雪正要去取酒的素手。
红思雪脸色一红,小声道:「你多次提起你二哥酷爱赏景,见你长叹,自然知你心事。」
彭无望笑道:「知我者,思雪也。我想起了二哥,也想起了大哥。二哥经纶满腹,大哥壮志满腔,他们赏景之时,见解颇为不同。记得修葺彭门庭院的时候,二哥想要修建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景,而大哥却要将庭院腾空,铺上青石板,建一个空旷院落,角落里排上几面战鼓。」
红思雪点了点头,微笑着说:「看来你二哥喜欢山清水秀的景致,你大哥却中意大漠孤烟的沙场。」
彭无望击掌而笑:「思雪真是聪颖,确实如此。你如此伶俐,若能够与我大哥二哥相见,他们必定欢喜。」说完,神色忽然一黯,道:「可惜,大哥二哥含冤而死,你是见不到了。」
红思雪微微一笑,暗道:「见他们又做什么,我只要见到你,便就好了。」这些少女心思,她虽然女中巾帼,却也说不出口,只是轻轻从彭无望手中抽出手去,为两个人再次斟满美酒。
「多谢。」彭无望举杯一饮而尽,长长舒了一口气,叹道,「那日我学艺归来,只和大哥二哥相聚了一天,便行镖长安而去。当时以为以后相聚时日良多,不必急于一时。谁知道,这一去便成永诀,世事无常,莫过于此。」言罢不尽唏嘘。
「去者去矣,叹息也是无益,不如想想以后如何才能够不辜负令兄的希冀。」红思雪朗声道。
「思雪言之有理,今夜大概是月光太美,让我胡思乱想。」彭无望失笑道,「这一想便让我想起了很多本来不愿再提的事。」
「那就说吧,」红思雪沉思着说,「烦恼长留心中,便会郁结成疾,不如放怀一言,求一个畅快。」
「思雪此言甚是合我心意。」彭无望欣然道,「我彭无望一生行事,最爱痛快,很多事装不下肚,必要说出才好。只怕思雪听得烦闷。」
红思雪轻轻摇了摇头,莞尔道:「我怎会烦闷,如此通宵长夜,你若不说话,便要听爹爹的如雷呼声,更让人闷煞。」
「甚好。」彭无望为红思雪斟了一杯酒,道,「我便说了。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听说二哥为了智仙子方梦菁而被连番诬陷,竟然含冤而终,心中曾经责怪过二哥,为什么为了个女子神魂颠倒,平时的聪颖机智竟用不到一成,生生被金氏一家害死。」
「噢?」红思雪颇为惊讶,「你对彭二公子曾经有过埋怨?」
「我知道不对,所以从来没有和人提过,一直藏在心里。」彭无望苦笑了一声,「不过,在洞庭湖畔我遇到一个女子,令我一下子明白了二哥当时的心情。情之一物,根本无法理喻,任你如何英武,都会心中大乱,不知自处。」
红思雪脸上一热,芳心惊喜交集:原来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看不出他平时豪爽开朗,却把心事藏得这么好,令我今日才知。
「男欢女爱,乃是自然不过的事,心中慌乱,正是因为爱之深切,不但不该责怪,反而应该称赞。天下女子哪个不喜欢痴情汉。」红思雪红着脸,心慌意乱地小声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言不及义。
「确实如此。当我一见那女子的面容,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生的幸福便在她的唇齿之间。她以轻纱蒙面,恰好一阵清风吹过,卷起了面纱,让我看到了她那绝世难寻的美貌。我这一生,虽也见过几许女子,但是她的容颜是唯一能让我豁然明了男女情爱之事的。我当时如遭雷击,知道此生若不能娶她为妻,实为深憾。」彭无望一口气说完,转过脸来,却看到红思雪一张秀脸已经变得煞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