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三局解情
在江湖中,棋仙子梅云雀仿佛一个神仙般的存在,她十五岁开坛设局,遍会中外棋术大师未尝一败,为她赢得棋后的美誉。
但是江湖中人敬重她是因为她另有一项特殊的本事,就是精善开局解厄,尤擅开解姻缘,令江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
最震动江湖的一次,是她替欧阳世家的传人欧阳小小姑娘和欧阳家世仇慕容世家的大公子慕容飞霜解开姻缘局,令二人奇迹般地避开了欧阳世家和慕容世家的追杀,结成连理,避祸于江湖之外,至今没人能够找到他们的行踪。
欧阳世家和慕容世家只好闷声咽下这个苦果,不再过问此事。
从此江湖上真心相爱,却遇到重重阻碍之人纷纷向她求教,只要她开局解厄,所有求教之人都毫无例外地与心爱之人同结连理,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梅云雀的名声也越来越高,直到被人们交相传颂为姻缘仙子。
但是,棋仙子梅云雀解姻缘从来都有三不解:无缘不解、无情不解、无心不解。
无缘不解即是若非和她有缘,她不会帮忙解厄。
无情不解也好理解,乃是要求来求助之人必须天生情种,对爱侣情深意重。
无心不解乃是要求解姻缘者必须是正直可信,光明磊落之人。
这三点要求苛刻,况且人心隔肚皮,一个人是否符合要求,很难查验。幸好梅云雀天生一副可以洞察人心的神眼,只需一个照面,那个人的心胸品性,便一目了然。
“天生棋眼,姻缘仙子梅云雀?”彭无望和自己的两个徒儿互相望了一眼,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梅云雀虽然武功不高,但是在江湖上,尤其是年轻人心中的声望却比那些武林至尊还要尊崇,如今乍一看到她,大家心里都有一种惊喜之情。
梅云雀静静地走到主堂的正中间盘膝坐下,扬声道:“摆棋。”
她身畔那四个娇美女子立刻手脚俐落地搬来四副矮桌,将捧来的四副棋盘摆在她的周围。
这时候,梅自在高兴地对郑绝尘、连锋和彭无望道:“各位,今日小女终于决定开局解姻缘,此乃大喜之事,各位若是有意,不妨一试。”
梅云雀等着父亲说完后,开口静静地说:“今日有幸,四个情种光临六艺堂,除了萧大哥姻缘已成,其他三位郑绝尘郑公子、连锋连公子、彭无望彭少侠请各自选一个棋盘坐下,让小女子替各位解一解姻缘前程。”
郑绝尘、连锋和彭无望愕然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郑绝尘咳嗽一声,道:“梅姑娘,绝尘的姻缘已定,解或不解,也无甚分别。”
连锋笑着摆摆手道:“梅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但是姻缘一事,我早已不再关心。”
彭无望苦笑一声:“我还是不要解了。”
萧烈痕和梅凤凰一起走上前来,梅凤凰深情地看了看萧烈痕,对三人道:“三位促成了我和萧郎的一段姻缘,却为何对自己的姻缘如此漠不关心?我妹妹一片诚心相邀,请三位哪怕给我和萧郎一个面子,一定要解一解。”
梅自在也上前劝道:“三位,小女好不容易决定开局解姻缘,这么错过实在太可惜了,不如试一试。”
连锋苦笑着看了看梅家众人,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先来。”说着便来到棋仙子东首的棋盘前坐下。
梅云雀将身子面向连锋盘膝坐好,抬起左手将遮住左眼的头发小心地盘到头顶发髻之上,用一枝凤钗扎紧,一只纯银白色泛着柔和光彩的眼瞳猛然印入众人眼帘。与此同时,她将一直低垂看地的右眼同时睁开,那静湖水般深邃的目光宛若一道清泉从连锋的眼中直灌入他的心田,他只感到心底隐藏的所有心事都仿佛一页页画卷在脑海中反覆浮现。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已经被梅云雀看了个清楚通透。
梅云雀面无表情地说:“你执黑,让你一子。”
连锋不置可否地一笑,在棋盘上连下两个黑子。
棋仙子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子,左手的风铃忽然高高抬起,缓缓摇动,发出一股清脆悦耳的叮叮咚咚之声,令连锋神思一阵迷茫。
恍恍惚惚之间,他仿佛忽然飘飘悠悠地来到了西子湖畔。剑华宛若西子湖水的波光,洋洋洒洒地布满了他面前的整个天空。
剑仙子风华绝代的身影在剑光中惊鸿一闪,又霍地失去踪影。剑光渐渐纠结在一起,越来越浓,越来越烈,仿佛化为了一片旋转不定的银色旋风,将他团团围住。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恬静的微笑,飞身一跃,宛若身化飞仙,穿过了一重又一重汹涌澎湃的剑影。
在他面前,是黟山光明顶的云雾青松,一只白鹤清幽的鸣叫着从他面前一掠而过。他腾身踏入一朵轻云,轻轻巧巧地向着比剑台悠然滑落,风声在他耳际轻柔地呜咽着。
“下到这里,剩下的就是收官的残局,已经没有必要再下。”
梅云雀轻柔的话语将连锋从幻境中唤醒,他睁目一看棋盘,却发现上面早已经落满了黑白相间的棋子。
他洒脱地一笑,道:“梅姑娘天生棋眼,洞若烛火,果然名不虚传。”
梅云雀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柔如烟的浅笑,柔声道:“连公子胸怀光风霁月,自成一番境界,圆融通透,完满无缺。姻缘成与不成,在公子眼中都是一番风月。云雀竟然妄想给公子开解姻缘,实在班门弄斧。”
连锋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朗声道:“想不到梅姑娘竟然是我的平生知己。今日得遇姑娘,实在三生有幸。”
梅云雀朝他微一躬身,笑而不语。
当郑绝尘坐到西首的棋盘前面之时,梅云雀朝他点点头,道:“你执黑,让你二子。”
郑绝尘愣了一下,看着梅云雀那仿佛要摄走人魂魄的棋眼,颇为抗拒地说:“梅姑娘,我……我想执白,如何?”
梅云雀轻轻摇摇头,道:“好吧!但是我要让你三子。”
郑绝尘点点头,在棋盘上小心翼翼地摆了三个白子。当风铃声在他耳畔响起的时候,他抗拒地摇了摇头,想要保持清醒,但是神思仍然不可阻止地混沌起来。
他看到自己骑在玉椎马上,在洞庭湖畔踏着浅浅的湖波,风驰电掣地奔跑,湖水被他的座驾奔踏而过,溅起一人多高灿烂闪烁的水花。
在他的面前,是一匹嫣红如火的胭脂马,四蹄翻飞,宛若乘驾着风火,朝着水天一线间初生的朝阳奔去。在那匹胭脂马上,是一道令他梦魂萦绕的背影,披着火焰般漫天飘舞的披风。
郑绝尘猛的一催玉椎马,身子离鞍而起,马蹄踏水的声音越来越密,渐渐连成一片,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追上那匹胭脂马。
炙烈的朝阳越来越近,火焰在他的身上熊熊地燃烧,他感到须发俱已烧焦,但是他仍然坚定不移地催动着玉椎马,向着离朝阳更近,更炙热的地方冲去,刺目的阳光照进他的眼中,他只感到一阵酸痛难当。
“郑公子,我已经赢了。”梅云雀轻声道。
听到她的声音,郑绝尘霍地醒转,惊道:“已经下完了!”
梅云雀微微一皱眉,道:“郑公子,因为你太骄傲自负,又过于执拗倔强,所以仍然守着一段错姻缘苦苦不放。”
郑绝尘思索片刻,心中一阵愤懑,闷哼一声,也不答话。
连锋脸上露出了悟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梅姑娘,可有方法解救?”
梅云雀轻叹一声,缓缓道:“郑公子,请你放开怀抱,适时取舍,才会有新的一段姻缘在前程等候。”说到此处,想了想,又道:“郑公子,君子有成人之美,请君细细思量。”
郑绝尘悚然动容,脸上露出沉痛的神色,蓦然不语。
彭无望坐到南首棋盘前的时候,梅云雀朝他一点头,道:“彭少侠,请执黑,让你四子。”
彭无望道:“好!”右手一抬,干净俐落地在棋盘上连下五子。
梅云雀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彭少侠喜欢在中腹布局,确实别出心裁。”
彭无望笑道:“我下棋一向输多赢少,所以赢就要赢个痛快。难得棋仙子让我四子,今天可要大开杀戒了。”
梅云雀笑着点点头,抬起风铃,一阵轻摇。彭无望只感到身子仿佛被人轻轻推了一把,一下子把他推到了黄沙万里的塞外疆场,一轮火红的夕阳从西天缓缓向着薄暮笼罩的远山坠落。
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上泛起高高的沙尘,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在他的耳际隆隆作响。他感到自己骑在一匹不知名的战马身上,手里握着一把长刀。
马蹄声轰然欲近,无数顶盔贯甲的黑影挥舞着雪亮的刀枪,从四面八方向他狂涌而来。
彭无望高举长刀,一无所惧,催动战马,朝着那一群又一群涌动的黑影扑去。长刀划过长空,朴喇喇的鲜血四外横飞,无数的黑影在他马前坠下,却换来更多的黑影前仆后继地拥上前来。
彭无望看到一道身着胡服彩衣的身影在那一群群冲杀而来的黑影之后,面朝他观望。
他的心中一阵激动快意,大声催驾着战马,势如破竹地闯过无名黑影的重重包围,朝着那如梦如幻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去。
弓弦声响彻了云霄,数不清的雕翎箭将他团团围住。他的战马哀嚎着扑倒在地,将他摔下马背。在他的面前又出现了无数的黑影,像一堵墙一般挡在他面前。
他莫名奇妙地笑了起来,一纵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在地上一个滚翻,然后长身而起,飞身一跃,横空而起,宛若一条穿云破雾的飞龙,从数不清的刀山剑海之上,一掠而过,朝着那道今生永远无法忘怀的身影冲去。
在他的眼前,再次出现了无名山谷那条落满残花的溪流。
“下到这一步,彭少侠,你还要继续吗?”梅云雀轻柔的声音缓缓传来。
彭无望定睛一看,自己中腹的营垒已经全军覆没,杀到左上角的一条黑龙,也势穷力窘,辗转难逃。
他笑了笑,道:“我还有棋。”
他探手竟然自填了一眼,让出一片空间,生生用这种自损的办法为自己仅剩的黑龙留下一片腾挪的天地,大有壮士断腕的悲壮气概。
梅云雀再也保持不住入神坐照的境界,呼吸开始急促,额头也隐隐泛出一丝细汗。
二人你来我往,接着连下三十余手。彭无望这条黑龙左冲右突,与梅云雀的白子缠斗极为激烈。在几处边角要害之地,双方反覆争夺,棋子纷落,你来我往,惨烈异常。
彭无望手中的黑龙竟然数次硬从梅云雀的重重围困中连续突破重围,杀回中腹,如此反覆五六次,梅云雀终于凭藉几手妙棋成功截杀了他的大龙。
到此,棋盘之上,彭无望的黑子已经寥寥无几。
“厉害厉害,梅姑娘,我输了。”彭无望心服口服地说。
直到此刻,所有观棋的人才松了一口气,这场棋激斗得实在太惊心动魄,看得人人背后都被冷汗浸透。
梅云雀长长舒了口气,悚然动容,沉声道:“彭少侠,你的这段姻缘乃是上天错判,不容于国,不容于世。你为何仍然纠缠不去,至死不休?难道,你要和上天一争胜负不成?”
彭无望苦笑一声,道:“梅姑娘知道姻缘,却不知道情爱。有些事不是想要舍却便舍却得了的。”
他站起身,吐了一口气,忽然笑道:“听说老天爷只求人胸怀磊落,问心无愧,却没说不能和它争啊!”说罢,仰天打了个哈哈,带着两个徒儿,大步走出了六艺赌坊。
梅云雀木然看着彭无望远去的背影,有感于刚才在他心中看到的那凄楚绝望的恋情,泪水不由得扑簌簌地从眼眶中滑落,滴洒在布满白棋的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