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年一梦终须醒

意识像沉在墨海最深处的鱼，被一股无形的洋流猛地拽起，冲破粘稠的黑暗，撞向一片刺目的混沌。

路明非猛地睁开了眼。

没有预想中腐朽陵寝的冰冷石壁，也没有维生舱玻璃折射的惨白灯光。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那盏积着薄灰、挂着蛛网的旧吸顶灯。午后的阳光从没拉严实的旧窗帘缝隙里蛮横地挤进来，像熔化的金箔泼洒在褪色的蓝白格子被单上，空气里浮动着肉眼可见的、懒洋洋的灰尘粒子。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洗衣粉、陈旧家具木头味和楼下小饭馆隐约飘来的油烟味的气息，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

这味道…是婶婶家！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快得不像话，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身体的凌厉和警惕。然而身体反馈回来的却是一阵酸软和滞涩，像是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扳动，发出无声的呻吟。他低头，看到的是属于少年人的、略显单薄的手腕，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指修长，却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干净。

不是那双布满老茧、沾染过无数硝烟与血迹的手。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千年…那漫长到足以让王朝更迭、沧海桑田的时光，那些刀光剑影、权谋倾轧、生离死别…刺客兄弟会的冰冷石阶，高桌会大陆酒店里弥漫的雪茄与血腥，武当山巅的云海松涛，龙虎山天师府的金光咒诀，还有斯塔克大厦顶层俯瞰纽约的璀璨灯火…无数破碎的画面、喧嚣的声音、浓烈的情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疯狂搅动着他的脑海，最终又像退潮般迅速远去，只留下冰冷而庞大的沉淀物，沉甸甸地压在灵魂深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起点，这个他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带着复杂情绪想起的、名为“家”的地方。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拨回了原点——高一开学前的暑假。

耳边传来隔壁房间路鸣泽含糊不清的梦呓，还有叔叔那标志性的、震得墙壁都似乎在微微颤动的鼾声。楼下巷子里，收废品的喇叭声有气无力地响着，夹杂着小孩追逐打闹的尖叫。一切平凡、琐碎、吵闹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近乎虚幻。

路明非缓缓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及的皮肤光滑紧绷，是少年人才有的质感。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那寒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走到窗边，他“哗啦”一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旧铝合金窗。盛夏午后的热浪裹挟着蝉鸣，像一记闷拳迎面打来。楼下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枝叶在热风中蔫蔫地晃动，几只知了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聒噪。对面楼晾晒的衣物在风中招展，颜色俗艳。这就是他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普通、拥挤、充满烟火气，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被生活挤压的局促感。

书桌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家用电器维修手册》，旁边是半杯没喝完、已经分层了的可乐，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一本翻开的漫画书边角卷起，几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胡乱涂鸦着意义不明的线条和公式——那是属于“少年路明非”的痕迹，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懵懂和无聊。

他拿起那杯可乐，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廉价的甜腻和刺激。味觉的熟悉感，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包裹着千年记忆的坚硬外壳，露出里面那个依旧茫然无措的、本质衰仔的内核。

千年岁月，他扮演过太多角色，刺客大师、高桌会长老、道门传人、科技先驱…他学会了藏拙，学会了算计，学会了在刀尖上跳舞。他以为自己早已磨平了棱角，练就了一颗铁石心肠。可当这平凡到近乎庸俗的一切重新包围他时，那股熟悉的、属于“路明非”的、带着点怯懦和犹豫的气息，竟然如此顽固地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

就像一件穿了太久、早已习惯的旧衣服，即使换上了华服，皮肤依旧记得那粗粝的触感。

“呼…”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千年积累的尘埃与血腥都呼出体外。目光落在窗台上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一切都回来了。婶婶的唠叨，叔叔的市侩，路鸣泽的“炫耀”，卡塞尔学院的邀请…还有，那深藏在记忆深处，如同烙印般的遗憾与痛楚——上杉绘梨衣那双纯净又悲伤的眼睛。

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衰仔，但也不完全是那个历经沧桑的千年老鬼。他是夹在时间长河缝隙里的一个悖论，一个带着满级技能包却必须在新手村重新练号的BUG。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里那台老旧窗式空调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嘎吱”异响，随即彻底偃旗息鼓，只留下闷热的空气在无声地发酵。

路明非的目光扫过那台罢工的空调，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本《家用电器维修手册》，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笑容里混杂着无奈、自嘲，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重新燃起的、属于年轻人的鲜活气。

“啧，”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带着点久远记忆腔调的低语嘟囔道，“看来…该去修空调了。”

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喧嚣着，仿佛在为他这荒诞又真实的“新生”，奏响一曲嘈杂的背景音。而在他意识的深海底层，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提示音如同幽灵般悄然闪过，瞬间即逝：

【欢迎回到真实世界，路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