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1章
西直门外的炮击声已持续了整整七日七夜,如同巨兽永不疲倦的嘶吼,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古老的城墙在铁弹的反复蹂躏下,伤痕累累,巨大的豁口如同咧开的狞笑,虽被守军疯狂地用沙袋、木石乃至冻僵的尸体勉强堵塞,却再也无法恢复昔日的雄浑。城头守军的抵抗明显减弱,箭矢变得稀疏,滚落的擂石也失去了准头。饥饿和绝望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北平城内疯狂蔓延,啃噬着每一个人的意志。连朱高煦那标志性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也似乎被这无休止的炮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消磨得嘶哑微弱了许多。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凝重。徐辉祖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鹰隼,反复扫视着沙盘上代表北平的模型以及城外朝廷大军密如蛛网的连营、土山、堑壕。盛庸、郭英等将领肃立两侧,脸上并无多少即将破城的喜悦,反而透着深深的忧虑。
“太师,”郭英的声音带着沙哑,连日督战,他的嗓音已如破锣,“城内粮草将尽,士气几近崩溃,破城只在旦夕。然……朱棣狡诈如狐,困兽犹斗,绝不会坐以待毙!其子朱高煦虽勇,终究莽撞,末将担心,朱棣必有后手!”
盛庸也沉声附和:“末将亦有同感。我军围城月余,朱棣除却伤重呕血,竟无半点动静,这绝非其本性!其麾下大将朱能、、丘福等皆悍勇善战之辈,至今不见踪影,所部精骑亦如泥牛入海,此中必有蹊跷!”
徐辉祖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他何尝不知?朱棣的沉默,比任何疯狂的进攻都更令人心悸。四十万大军围城,看似铁桶一般,但战线绵延百里,总有薄弱之处。朱棣就像一条潜伏在冰层下的毒蛇,只待那致命一击的机会。他脑中飞速闪过郭颐穿越前记忆碎片里那些关于朱棣绝境反击的记载——白沟河、夹河、灵璧……每一次,都是在看似必死的绝境中,以不可思议的勇猛和狡诈撕开血路!
“传令!”徐辉祖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各营即刻起,加倍警戒!尤其是粮道、水源及大军侧后!哨探放出百里,昼夜不息,探查任何可疑动向!燧发铳营,立即从西直门土山撤下,移驻中军大营后侧高地,严阵以待!没有本帅手令,任何调动,皆视为叛逆!”
“遵令!”众将心头一凛,齐声应诺。徐辉祖的直觉和郭颐(朱允炆)的“未卜先知”,早已在军中建立起近乎神话的威信。
然而,朱棣的反击,来得比所有人预想的更快、更狠、更决绝!
就在徐辉祖军令下达后的第三天黎明前,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朔风怒号,卷起漫天雪沫,天地间一片混沌,五步之外难辨人形。正是人困马乏,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突然!如同平地惊雷!从朝廷大军围城阵线最北端、靠近居庸关方向的冰封河谷中,毫无征兆地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与马蹄践踏大地的恐怖轰鸣!无数黑色的骑兵身影,如同从地狱深渊涌出的鬼魅,撕裂了风雪的帷幕!
为首一员大将,身披玄铁重甲,头戴狰狞的狻猊盔,手持一柄碗口粗的沉重狼牙棒,正是燕王麾下第一悍将——朱能!他身后,是朱棣压箱底的最后家当——近万燕山护卫精骑!以及、丘福等悍将统领的残存朵颜三卫骑兵!他们如同沉默的死神,人衔枚,马裹蹄,竟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迂回潜行到了朝廷大军最意想不到的侧后!目标直指——中军大营!徐辉祖本人!
“杀——!擒杀徐辉祖者!赏万金!封侯!”朱能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巨熊咆哮,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疯狂,瞬间点燃了身后所有骑兵的凶性!上万铁骑,放弃了任何阵型,放弃了任何战术,如同一股纯粹由钢铁、血肉和毁灭意志组成的洪流,以朱能为最锋利的箭头,狠狠撞向了朝廷中军大营的后阵!
快!太快了!势如奔雷,疾如闪电!
朝廷军后营的哨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惊呼,便被淹没在滚滚铁蹄之下!简陋的鹿砦、拒马在重甲骑兵的亡命冲锋面前如同纸糊,瞬间被撞得粉碎!临时挖掘的堑壕也被后续涌上的战马用尸体和血肉强行填平!
“敌袭!后营敌袭!”
“是朱能!朱能来了!”
“挡住!快挡住!”
凄厉的警报锣声和惊恐的呼喊瞬间响彻大营后方。猝不及防的朝廷后军步卒,刚从睡梦中惊醒,甚至来不及披甲持械,就被这恐怖的钢铁洪流卷入、撕裂、践踏!营帐被点燃,火光在风雪中冲天而起,映照着无数惊恐扭曲的面孔和喷溅的鲜血!
朱能一马当先,手中的狼牙棒化作一片死亡的旋风!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无论是仓促结阵的长枪兵,还是试图用盾牌抵挡的刀牌手,在那柄灌注了朱能全身狂暴力量的重型钝器面前,都脆弱得如同草芥!骨骼碎裂声、盾牌爆裂声、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他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硬生生在混乱的朝廷军阵中犁开了一条血肉胡同!目标明确——那灯火通明、帅旗飘扬的中军大帐!
“保护太师!”徐辉祖的亲卫统领目眦欲裂,率领最精锐的数百家丁亲兵,如同礁石般死死挡在朱能冲锋的路线上。这些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结成了最严密的枪盾阵!
“挡我者死!”朱能狂吼,面对密集如林的长枪和厚重的大盾,竟无丝毫减速!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四蹄腾空,竟然朝着枪林盾阵悍然飞跃而去!同时,他手中的狼牙棒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恐怖威势,狠狠砸向阵型最核心的盾牌!
“轰——咔嚓!”
精钢打造的盾牌连同后面持盾的壮硕军士,如同被巨锤砸中的西瓜般,瞬间爆裂!血肉横飞!坚固的枪盾阵硬生生被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朱能连人带马狠狠砸入阵中,狼牙棒左右横扫,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亲卫统领被一棒砸中胸膛,铠甲凹陷,口喷鲜血倒飞出去,眼见不活!
朱能的勇悍,简直非人!他一人一骑,竟撼动了整个中军后阵!紧随其后的燕军精骑,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流,顺着朱能用血肉撕开的缺口,疯狂涌入!中军大营,岌岌可危!
“太师!快走!”盛庸、郭英等人已披甲赶到,见状肝胆俱裂,嘶声力劝徐辉祖暂避锋芒。
徐辉祖脸色铁青,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毫无惧色。他死死盯着沙盘上那代表朱能疯狂突进的红色箭头,以及……沙盘边缘,另一支代表平安所部的、早已被他秘密部署在后方隐蔽河谷中的蓝色小旗!
“慌什么!”徐辉祖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混乱,“朱能匹夫之勇,自蹈死地!传令!中军各部,向两侧避其锋芒!放他进来!”他猛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帐外风雪弥漫的黑暗,“平安!看你的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怒吼!就在朱能骑兵主力已完全突入中军大营,即将冲击到帅帐核心区域的刹那!惊天动地的战鼓声如同滚雷般,从大营侧后方那片被风雪笼罩的、看似平静的河谷中炸响!
“咚!咚!咚!咚!”
鼓声密集如雨,带着一股蓄势已久的杀伐之气,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无数火把骤然亮起,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连成一片燃烧的火海!火光中,一杆“平”字大旗迎风怒展!旗下,一员大将顶盔掼甲,手持长槊,正是被徐辉祖秘密雪藏多时的先锋大将——平安!
“奉太师令!诛杀逆贼朱能!一个不留!杀——!”平安的咆哮声如同虎啸山林,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战意和冰冷的杀机!
随着他长槊所指,早已埋伏多时、养精蓄锐的两万朝廷精锐步骑,如同出闸的猛虎,从河谷两侧的高地俯冲而下!瞬间切断了朱能骑兵的后路,并将其突入中军大营的先头部队,死死包围起来!
这并非遭遇战,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平安的部队以逸待劳,阵型严整,强弓硬弩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瞬间将猝不及防、队形散乱的燕军骑兵射得人仰马翻!紧接着,长枪如林,步卒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向着被包围的燕军挤压过去!
“有埋伏!中计了!”、丘福等将脸色惨变,嘶声惊呼。
朱能浑身浴血,如同血人,他环顾四周,看着陷入重围、被分割绞杀的部下,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深的疯狂和暴怒取代!“徐辉祖!安敢欺我!”他仰天狂吼,狼牙棒挥舞得更急,试图杀透重围,直取平安帅旗!他深知,只有击溃平安,才有一线生机!
然而,平安岂是易与之辈?他武艺超群,更兼憋了一肚子火气,此刻正是猛虎下山!见朱能杀来,平安毫无惧色,挺槊跃马,迎头而上!
“朱能匹夫!受死!”
“铛——!!!”
长槊与狼牙棒在半空中狠狠撞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两人胯下战马同时悲鸣,连连后退!
平安只觉双臂剧震,虎口发麻,心中暗惊:这朱能果然神力!朱能亦是气血翻涌,狼牙棒几乎脱手!两人都是当世猛将,棋逢对手,瞬间缠斗在一起,槊影棒风,卷起漫天雪沫,杀得难解难分!
就在中军后方杀声震天,朱能被平安死死缠住,燕军精骑陷入重围苦战之时!北平城德胜门方向,那被炮火轰得残破不堪的城墙豁口处,异变陡生!
一直紧闭的、被沙袋堵死的豁口内侧,突然从内部爆发出猛烈的厮杀声!堵门的沙袋被从里面疯狂推开!一支人数不多、却异常精悍的骑兵,如同困兽出笼,猛地冲了出来!
这支骑兵不过千余人,皆着普通燕军号衣,甚至有些还裹着百姓的破袄,毫不起眼。但为首一人,虽面色苍白,嘴角隐有血迹,身形在马上微微摇晃,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正是燕王朱棣!他身边紧紧护卫的,是仅存的数十名最忠心、最悍勇的燕山护卫死士!
“王爷!快走!”护卫首领嘶吼着,挥刀劈开两名试图拦截的朝廷哨兵。
朱棣咬紧牙关,强忍着胸肺间翻江倒海的剧痛(白沟河燧发铳留下的旧伤),猛地一夹马腹!他座下那匹看似普通的战马,竟是万里挑一的宝马,骤然发力,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豁口,向着风雪弥漫、喊杀声相对稀薄的西北方向亡命狂奔!那几十名死士紧随其后,如同护主的疯犬,不顾一切地砍杀着任何试图靠近的朝廷军卒!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隐蔽!朝廷军主力都被中军后方朱能的亡命突袭和德胜门正面佯攻(朱高煦亲自指挥)所吸引,谁也没料到,伤重呕血、理应躺在北平城内等死的朱棣,竟会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从最不可能的地方,用一支微不足道的力量,撕开了一条生路!他赌的,就是徐辉祖和所有朝廷将领的目光,都被朱能那惊天动地的冲锋所吸引!
等到中军高台上的瞭望哨发现德胜门豁口的异常,发出凄厉的警报时,朱棣那支小小的骑兵队伍,已经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茫茫风雪和混乱的战场边缘,只留下地上一串迅速被风雪掩盖的凌乱马蹄印。
“报——!禀太师!德胜门有敌骑突围!疑似……疑似燕逆朱棣!”传令兵的声音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
帅帐内,正通过千里镜密切关注着后方平安围杀朱能战况的徐辉祖,身体猛地一僵!他霍然转身,一把夺过千里镜,死死望向德胜门方向。风雪太大,只能看到一片混乱的人影和正在重新封堵豁口的士兵,哪里还有朱棣的影子?
“朱棣!”徐辉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手中的千里镜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巨大的挫败感,瞬间席卷全身!千算万算,不惜以中军为饵,诱出朱能围歼,却终究还是被朱棣这只老狐狸,用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金蝉脱壳了!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后方那片喊杀声渐弱的战场。那里,朱能浑身浴血,被平安和无数朝廷将士死死围在核心,如同陷入绝境的独狼,依旧在挥舞着那柄沾满血肉的狼牙棒,发出不甘的咆哮,但败局已定!
“传令平安!”徐辉祖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滔天的杀意,“给本帅拿下朱能!要活的!本帅要看看,朱棣用他麾下第一猛将和最后精骑换来的这条生路,值不值!”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其余各部,给本帅全力攻城!今日之内,本帅要看到北平城头,插上大明的龙旗!”
风雪更急了,呼啸着卷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仿佛在为这场惨烈而充满变数的大战,奏响一曲苍凉悲怆的挽歌。北平城依旧在炮火中颤抖,但它的主人,却已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徐辉祖知道,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朱棣这条潜龙,只要一息尚存,就必会卷土重来。而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踏平北平,扫清北地,然后……去迎接那宿命般的最终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