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谋过河卒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春分.密旨迷云

景泰十七年春分,巳初刻。

吏部文选司的雕花槅扇半开,晨雾混着檀香味涌入门厅,墙角鎏金香炉里的沉水香正旺,却掩不住库房深处泛出的陈纸霉味。萧承煜盯着手中盖着“太子洗马房”印的公文,指尖反复摩挲朱砂印边缘——那道本该笔走龙蛇的“钦此”二字,收笔处竟多了个刻意的顿点,与太子惯用的瘦金体截然不同,倒像是三槐堂秘传的“槐叶折”笔法。

“萧学士,请。”文选司主事张恪堆着笑拉开雕花木门,腰间翡翠扳指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响。萧承煜注意到他袖口绣着的水波纹里,藏着三枚极小的槐叶纹——正是“三槐堂”与“水龙吟”贪腐网络合流的暗号。更妙的是,这水波纹的走向暗合黄河堤坝的“庚字七号”布防图,与他怀中蜀锦上的血绘舆图隐隐呼应。

库房内,三十六具樟木箱按九宫格排列,每具箱角都用朱砂画着极小的槐树纹。张恪亲自递过钥匙,指腹在萧承煜掌心轻轻一按——三短一长的触感,正是西厂“金蟾三叠”的危险暗号。萧承煜垂眸,看见对方拇指内侧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拨弄算盘才会有的痕迹,与传闻中张恪“算无遗策”的名号相符。

第三排第六箱的铜锁刚一打开,萧承煜便察觉不对。新制竹纸特有的清新气息混着墨香扑面而来,而非陈年黄纸该有的霉味。他翻到“淮安府”名录页,瞳孔骤缩——本该名列榜首的王伯温,考绩栏竟写着“舞弊黜落”,字迹是新鲜的徽墨,而替代他的“王景隆”三字,笔锋间藏着三槐堂独有的“北斗折”。更诡异的是,所有落第举子的籍贯,都被改成了山东兖州,唯有阿青父亲王明德的名字下,用密笔写着“淮河典史”,墨迹已渗进纸背。

“张大人,”萧承煜按住箱盖,指节碾过纸页上的改笔痕迹,“这些名册……怕是新造的吧?”他故意将“新造”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张恪骤然绷紧的肩线,“三年前应天府解元的墨卷,可是用的徽州澄心堂纸,而这里……”他捻起一页,“是杭州桑皮纸,今年新出的品种。”

张恪的翡翠扳指在箱盖上投下椭圆阴影,恰遮住名册上“王景隆”的名字:“萧学士说笑了,吏部怎会……”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那是萧府方向才有的、阿青常用来打水的青瓷罐破裂声。

阿青的呼喊穿透晨雾:“公子!太子府的人砸了二门,说您……说您私通宁王!”少年人撞开门时,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左额伤口的血顺着眉骨滴落,砸在名册上,竟将“山东兖州”四字晕染出“淮河”的笔画轮廓。他手中攥着半片带箭的密信,箭头制式正是太子府暗卫专用的三棱穿甲箭。

萧承煜接过密信,烧焦的边缘还带着硫磺味——这是用三槐堂“槐火符”焚烧的,为的是掩盖密信内容。他忽然注意到阿青腰间的王氏玉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新鲜的刀伤,伤口形状与三槐堂刺客的柳叶刀完全吻合。

“保护木箱!”张恪突然暴喝,二十名锦衣卫破窗而入,领头者腰佩三珠玉坠,正是那日在崇文馆见过的太子府暗卫。萧承煜反手扣住木箱暗格,指尖触到半块冰冷的青铜残片——与他手中的虎符残片纹路相合,残片上刻着的“景炎十八”四字,正是楚灭之年。

“萧承煜,你私藏禁物,意图谋反!”锦衣卫头领的刀架在萧承煜脖颈,冷铁贴着皮肤,让他想起三年前淮河岸边的刺骨河水,“太子殿下有令,即刻押解午门!”

阿青突然扑向砸箱的士兵,用染血的账册砸向对方面门:“这些都是证据!你们不能毁了……”话未说完,被一刀砍在背上,少年人踉跄着撞向张恪,却在倒地前将什么塞进了对方袖中——那是从木箱暗格中取出的、刻着三槐堂密语的木牍。

萧承煜被反手绑住的瞬间,看见张恪悄悄将木牍塞进日晷缝隙。春分的太阳正正照在晷针上,投下的阴影竟组成个“宁”字——原来张恪表面投靠太子,实则早与宁王暗通款曲,方才的“金蟾三叠”暗号,竟是让他速投宁王。

“张大人袖中的木牍,”他忽然轻笑,血珠顺着下颌滴落,砸在日晷边缘,“可是写着‘景炎十八年冬,三槐堂献银三十万两助太子夺嫡’?”

张恪的算盘声第一次出现裂痕,他望着萧承煜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慌乱:“你……”

“三年前淮河决口,”萧承煜打断他,目光扫过锦衣卫头领耳后新点的朱砂痣——那是三槐堂“北斗移位”的标记,“王明德典史记录的二十万两河工银不翼而飞,账册上最后一页的指纹,与阁下左手拇指完全吻合。”

更鼓敲着“午时初刻”的梆子,刻漏房传来“日中无影”的报时。萧承煜被拖出文选司时,看见街角卖杏花的老妪突然掀开衣襟,露出里面绣着的并蒂莲——那是母亲蜀锦上的纹样。老妪冲他眨眼,迅速塞给他半片银杏叶,叶背用楚墨写着:“西华门,未初刻,持槐叶者候”。

囚车碾过水洼,萧承煜望着车窗外飞驰的街景,忽然想起阿青曾说过的话:“爹说淮河的水鬼会找替身,穿着皂靴的官老爷们,鞋尖都沾着冤魂的血。”此刻他的皂靴上,正沾着阿青的血,混着文选司的檀香味,竟让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药香——原来从那时起,他的命运就与淮河的冤魂、三槐堂的贪墨、太子府的权谋,紧紧缠在了一起。

囚车拐入朱雀街,萧承煜忽然听见熟悉的算盘声从相邻的巷子里传来。他侧身望去,看见张恪站在阴影里,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手中举着的,正是阿青拼死保护的考生名录——名册第二页,王伯温的名字旁,用密笔写着“先太子旧臣”,而王景隆的籍贯,在鲜血的晕染下,渐渐显形为“三槐堂旁支”。

更夫的梆子声与刻漏的滴水声重合,萧承煜忽然明白,今日的“春分迷局”,不过是更大阴谋的开端。张恪算准了他会识破假名册,算准了太子府会借机拿人,更算准了他会注意到日晷的“宁”字阴影——但张恪没算到,阿青会用自己的血,在名册上留下淮河王氏的最后证据,更没算到,萧承煜早已从母亲的蜀锦上,破译出三槐堂“北斗折”的真正含义。

囚车在刑部大牢前停下时,萧承煜望着高墙上的獬豸雕像,忽然想起《商君书》残页上的话:“极心无二虑”。此刻他终于懂得,这“极心”不是让他一心为公,而是让他成为局中最纯粹的棋子,不被杂念干扰,直至被弃。但他掌心紧攥的、阿青塞给他的半片玉佩残片,却在提醒他:淮河的水鬼还没找到替身,三槐堂的账册还没算清,而他,这枚过河的卒子,还有未竟的棋。

“萧承煜,下车!”锦衣卫的呵斥打断思绪。他起身时,囚车底板的缝隙里,一片烧焦的纸页正随风翻动,上面隐约可见“景炎十八年秋,萧氏御史府收三槐堂密信”的字样——那是从他袖中掉落的、母亲蜀锦上的残片。

春分的太阳终于升至中天,萧承煜望着自己投在狱墙上的影子,比囚车的影子长了三分。《周髀算经》中说“春分之日,阴阳相半”,可他此刻却觉得,自己的影子里,一半是萧氏御史的清名,一半是楚血遗孤的仇怨,在这阴阳相半的日子里,注定要被卷入永无宁日的权谋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