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嗟食

火车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处的“哐当”声，在唐小升听来宛如催命符。这已是他踏上旅途的第五天，列车驶过的风裹挟着黄沙拍打着车窗，而他的胃正翻涌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唐小升来自山东沂蒙山区的青崖镇，那是个地图上都难以寻觅的偏僻角落。为了去上海寻找父亲口中的秘密，他徒步走过十八里蜿蜒山路，又搭乘了不知多少趟顺路的拖拉机、货车，才终于挤上这趟开往远方的列车。此刻，他蜷缩在硬座车厢过道的麻袋堆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满是褶皱和污渍，与周围同样落魄的乘客别无二致。

这两日，他唯一的“食物”不过是捡到的两块碎饼干，还有半个被人丢弃的酸桔子。那桔子酸得他眼眶发红，胃液翻涌，可即便如此，他仍将桔子皮都细细咀嚼了一番才舍得丢弃。饥饿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感觉胃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反复揉搓、撕扯，从食道到喉咙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眼前时不时泛起阵阵黑雾，连起身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父亲曾说过，人饿到极致时，反而会进入一种虚幻的“舒适”状态。那时的唐小升不明白父亲为何知晓这些，此刻却切身体会到了。但不同于父亲描述的，他的意识始终清醒得可怕，每一分饥饿感都被无限放大。“睡觉”这个曾经用来逃避现实的方法，如今也失去了效用。即使陷入浅眠，车厢里永不熄灭的日光灯管、此起彼伏的喧哗声、民工们打双扣时兴奋的叫嚷声，都会将他从短暂的梦境中拽回残酷的现实。

唐小升摸了摸口袋，那里空空如也。他并非没有想过偷窃，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那些关于警察、牢狱的可怕想象便会涌上心头。“要是被遣返回青崖镇，父亲的秘密就永远无法揭开了……”他咬着干裂的嘴唇，将这个危险的想法强行压下。

就在他饿得几乎失去意识时，列车员的吆喝声突然响起。那个曾借给他抹布的大叔，一手拎着装满滚烫开水的大壶，另一手提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杯面。“杯面，杯面！五元一桶！”大叔的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乘客们顿时炸开了锅，咒骂声此起彼伏：“站台上才卖两块钱，你这不是抢钱吗！”大叔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火车上没水，想泡面就得用我的壶！这买卖稳赚不赔，有本事你们投诉去！”

唐小升艰难地撑起身子，头上粘着不知何时蹭上的口香糖，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跌跌撞撞地爬过走道上的麻袋，踹到了长凳上的两个男人，在他们的裤子上留下了脏兮兮的脚印；又翻过椅背，油腻的手掌在前面大妈的羽绒服上蹭出几道黑印。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去够列车员：“叔……叔叔，我太饿了，给我点吃的吧……”

列车员猛地回头，眼神中满是厌恶与不耐烦，大声喝道：“放开！放手！”唐小升却死死攥住对方的衣角，不肯松开。大叔身体一歪，手中的热水壶失去平衡，滚烫的热水呈抛物线状喷洒而出，浇在周围乘客的手上、腿上，还有新买的衣服上。

刹那间，车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怒骂声。唐小升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一记重重的耳光将他打得眼前发黑，嘴角瞬间渗出鲜血。紧接着，他的头发被人狠狠揪住，整个人被重重摔在地板上。原本拥挤不堪的车厢，此刻竟奇迹般地空出一个大圈，乘客们紧紧挤在一起，伸长脖子，好奇又兴奋地围观这场“大戏”。

唐小升感觉一只穿着厚重皮鞋的脚踩上了他的大腿骨，尖锐的鞋尖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髋骨、肘骨、肋骨。那是一双做工粗糙的劳保鞋，鞋头厚重，每一次踢打都仿佛要将他的骨头碾碎。随后，第二只脚、第三只脚……无数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蜷缩成一团，试图用手臂护住头部和要害，却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愤怒的大妈将整碗泡面扣在了他头上。滚烫的汤水瞬间烫伤了他的皮肤，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面条一条条垂挂在他脸上、头发上，而他却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捂住碗——碗里还有残留的汤汁和几根面条。

当众人的怒火渐渐平息，唐小升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又爬回了自己那片狭窄的“卧铺”。他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着汗水、呕吐物和泡面的味道，即便同样是睡在地板上的乘客，也纷纷避之不及。

唐小升蜷缩在角落里，泪水无声地滑落。他的脸上布满伤痕，尤其是被大妈戒指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然而，他的心中却涌起一股奇异的喜悦。他一边哭，一边笑，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因为他终于吃到了面条，哪怕是被人羞辱、暴打换来的，哪怕碗里只剩下一点残汤剩饭，对他来说，这都是活下去的希望。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唐小升抱着那只沾满污渍的泡面碗，仿佛抱着稀世珍宝。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险，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要抵达上海，揭开父亲留下的秘密，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