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8章 加冕
6月3日下午,兰斯城的空气仿佛都被火药与香膏的味道填满。
陈安随队抵达时,整个城市已经化作一座活的舞台。
加冕仪式的气势无需渲染,火枪兵组成的厚重人墙沿街而立,枪口上缠着王室的金丝带,仿佛誓死守护即将登基的“太阳”。
马蹄踏过青石路面,一匹又一匹裹着缎毯的骏马在队伍两侧并行,骑手多是本地贵族子弟,神情肃穆,象征着地方对王权的归顺。
当然,那些不归顺的,要么死,要么叛。
陈安骑着马在人群之中,身为“东方王朝的特使”,他的身份在队伍中平平无奇,但英俊的东方面容却足够让人侧目。
他的服饰异于当地贵族,而那些巴黎的传闻又透出些“王室亲信”的味道,使得沿途不少人频频回头。
城门前,钟声响起。那是兰斯圣母院的迎客之礼,也是对王者身份的确认。
在无数人注视下,身披披风的路易十四缓缓步下马车,由马萨林亲自引路,朝着教堂正门而去。
一众神职人员、主教与教士早已等候多时,身着繁复法衣,整齐列在圣坛门口。
十二响礼炮在兰斯上空炸开,宛如雷霆贯日,震得整个城市都跟着颤了一下。
城北的战神门上落着的鸽子瞬间惊飞,教堂钟声随即回荡在高墙穹顶之间,金属与空气交织出的轰鸣,像是神明在宣告新王的诞生。
但接下来的场面,陈安就看不到了。
他被人客气地引去了随行使节的住所——一栋距离圣母院稍远的老贵族宅邸,如今被临时征用为外宾接待处。
窗户望出去,正对着教堂那座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塔尖,而塔尖下,是一片围绕加冕仪式搭建起来的临时彩棚,装饰华丽得像一座纸糊的王国。
陈安坐在窗边,杯中红酒轻晃,目光越过窗棂,凝望远处那即将加冕的圣坛。片刻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那声叹息本身就是跨越几个世纪的落差。
他忽然想起自己原本的身份——如果没有穿越的话,也许他也有机会在葬礼后再参与一场加冕仪式。
只不过,那场仪式属于另一个世界,是在梵蒂冈、属于教皇的仪式。而不是现在这个——为年仅十六岁的路易十四加冕的盛典。
“还不知道新教皇是哪个老头。”他自言自语,语气里掺杂着一丝讽刺。
此刻的他,像一名错入舞台的演员,拿着同样的身份,被安排在观众席。被历史的齿轮推着前行,却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命运。
不过——他却又确实站在了这里。
这让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滑稽感,就像是在剧本之外的人物,硬生生走进了另一部戏剧的中心。
接下来的三天里,兰斯城彻底变成了节庆的海洋。
圣体瞻礼、城市大游行、主教宴会、教区迎接、献诗、献花、祈福礼拜……城门日夜不息,彩旗连成河流,神职人员像赶场一般满城穿梭,而路易十四则在这场浩大的仪式之网中,一步步被托举向神坛。
陈安混在人群里,仰头看着那一幅幅刺绣挂毯在风中招展,隐约能听见香槟诗人用法语吟诵着他一句也听不懂的献诗。
作为一个爱凑热闹的东方人,他从不拒绝这种历史级别的大场面——只要风向合适、街道别太臭。
他顶着披风,用宽帽檐遮住自己的东方面孔,混在人群最外围,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看热闹,偶尔还和街边的小贩聊上两句,聊聊巴黎的奶酪和兰斯的炖鸡。
而在这些都结束后的6月7日,这位自1643年5月14日就成为国王的路易十四,终于在十一年后,迎来了自己的加冕仪式。
负责主持加冕仪式的是苏瓦松主教——西蒙·莱戈拉斯。
而在前一晚,陈安突然被告知加冕仪式要提前开始。因为路易十四要求,希望仪式能够早点开始,这样就能在中午的时候结束,不会影响到接下来的王室宴会。
当然,这只是说辞,其真实原因陈安大致也能猜到,毕竟那从巴黎带来的数千火枪手可不只是摆设。
若有需要,他们的枪口也可以指向贵族。
于是,陈安只能在凌晨两点多就骂骂咧咧地起床,排在属于使节的队伍里,前往仪式现场。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兰斯圣母大教堂就已经座无虚席。
在唱诗班的吟咏中,主角路易十四终于穿过长廊,来到兰斯圣母大教堂。
主教西蒙·莱戈拉斯身披主礼法衣,站在祭坛前等候。他神情肃穆,向年仅十六岁的国王躬身致意。
四位贵族从另一头出发,骑马前往圣雷米大教堂,取回加冕所需的圣器——那传说中由圣灵赐予的圣安瓿瓶。
据说法兰克王克洛维一世在此受洗时,圣雷米主教手中正是这瓶圣油,将王权与神权紧密绑缚。从那一刻起,这滴圣油便成了法国王权“合法性”的起点,连战火也未曾断绝其神秘的传承。
瓶被捧回,西蒙主教以金针沾取圣油和香膏,调和为膏。路易十四在众目注视下从王座起身,步至祭坛前。陈安站在人群边缘,看得清清楚楚——少年王闭着眼,神情凝重。
圣油抹上头顶、双肩、胸口。
象征“洗净尘世”,接受神之托付。
教士们吟唱连祷文,像一场延续千年的神秘咒语,在圣母院的石壁之间一遍遍回荡。那一刻,连陈安也不自觉收住了呼吸,仿佛自己再次跨越了时空。
终于,主教缓缓从祭坛后方取出那顶查理曼王冠——象征帝国、秩序与王权的象征。纯金打造,镶嵌着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王冠上整齐地雕刻着一圈鸢尾花。
全场屏息。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陈安几乎以为……他会抢过它。
抢过王冠,亲手戴上——像他所熟知的那个两百年后的科西嘉人,宣告王权不再受制于神权,只服从自己。
但没有。
路易十四静静地低下头,让主教将王冠郑重地戴上。
他仍是那个“受祝福者”,不是“自己加冕的皇帝”。
他不是拿破仑,他的王位是继承来的。
陈安心中一叹。此前他总是有意无意向这位少年王灌输过一些“王权凌驾于神权”的概念,可如今看来,那些话还只是种子——种下了,但还未发芽。
金冠落定。
权杖在右,“正义之手”在左,象征权力与公义的两柄圣物被交付给路易十四。他站起身,身影挺拔,衣袍在火光与阳光中微微颤动,缓缓步上祭坛后方的王座——那是神赋予王的高台。
天主教的正典与封建仪轨,将一个少年捧上了时代的中心。
教堂大门随即缓缓打开,万丈阳光洒入圣堂。枪炮齐鸣,银币飞扬,鸽群振翅冲天。外头人群欢呼雷动,礼花与鼓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法国都在此刻为他加冕。
而这一切,并未结束。
赞美诗《感恩赞》随之奏响,那是献给上帝的颂歌,也是马萨林在提醒世人:国王是主的影子,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
之后的弥撒仪式正式开始,主教以拉丁文祷告,唱诗班吟咏,香烟袅袅,烛光与圣坛的金辉交相辉映。
陈安站在角落里,心绪却越飞越远。
接下来还有在塔乌宫里举行的盛大王室宴会,据说那里已挂满红金丝缎,酒从波尔多、香槟、勃艮第一路运抵,银器早已摆好,三十道菜的次序和搭配由宫廷司膳总管亲自确认三次,连刀叉上刻的纹饰都必须与圣坛一致。
但从教堂通往宫殿的道路两旁,已经立起了由火枪兵所组成的的人墙,年少的国王和狡猾的主教丝毫不准备给到场的宾客们任何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