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疑难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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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五津”“杜少府”揭秘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题“蜀川”“蜀州”之别,哪种正确?

:王勃曾客剑南,在成都留下《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但诗题、五津、蜀州之相互关系从未说清,从而导致“蜀川”之讹。先看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年少成名,出太原王氏,世为贵姓,在初唐贵族掌控社会的现实下,本有极好前途,但乾封三年(668)一篇《檄英王鸡》触碰了王室“兄弟相残”的禁忌,高宗震怒,被废黜。总章二年(669)游蜀,在蜀中完成此诗,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流芳千古。初唐诗在涤荡六朝宫体余风后,有了人生感悟,哲理思考,洋溢着新兴阶级意气风发的进取精神。此诗诗思壮阔,亦不例外。

诗的几处疑点中,“五津”是打开疑窦之钥匙。明确“五津”范围,即可解开杜少府往任之所,也可判定送人在成都而非长安,还可辨明诗题“蜀州”“蜀川”正讹。

唐诗选本注释“五津”,均引用自《华阳国志·蜀志·蜀郡》。

其大江自湔堰下至犍为有五津:始曰白华津,二曰里津[按:此处各本有万里津、里津或皂里津。我以为应定为皂里津,据《寰宇记》岷江古名“皂江”,江边有里,故名皂里。北周《周地图记》“(新津)县城,故皂里江津之所”。万里津殊为不妥],三曰江首津,四曰沙头津,……五曰江南津。

但解读时,却以现代地域概念来理解“五津”,采古人材料,以今日地域思维比附。如《文学评论》刊载《蜀川与蜀州辨考》时,将五津扩大到乐山犍为,“似‘蜀川’一名其地理范围就是指嘉州之地”。这样杜少府赴任之所就在川南乐山,不在川西蜀州。

:确乎,正确做法应以古人地域观念去稽考、还原。

:错乱的地名认识,还出现在郁贤皓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一是“五津:岷江从灌县到犍为县间的五个渡口”,已扩展至川南数百里河道上五个古渡;二是采用诗题《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割裂了“五津”与“蜀州”关系,编者不知“蜀川”与“五津”并无关联;三是认定送杜少府“时王勃在长安”,为何不能在成都送人?

:这些都是以今日行政区划理解《华阳国志》的“五津”。你是崇州人,又常年沿岷江往返崇州、新津、彭山一线,熟悉实情。你的看法呢?

:首先须辨明“五津”在哪个区段,才能确定诗题作“蜀川”还是“蜀州”。

“五津”实际在蜀州境内。蜀州,汉称江原县,唐称蜀州,宋称崇庆,元以后称崇庆州。岷江出山,流经川西平原,其西即蜀州之域。与东岸成都遥望。“五津”就是这个冲积平原上五个古渡,范围在蜀州境内,今崇州市至新津县的岷江上,约七十里[按明《一统志》“新津在州(崇庆州)东南七十里”],因地属古蜀核心区域,垂拱二年(686)武则天赐名蜀州。蜀州即傍依岷江而成,诗题当然为“蜀州”。

关于蜀州,王文才教授《六朝江原故址及侨置郡县考》对其来龙去脉曾作考索。考证时限在六朝,正好在王勃使用“五津”“蜀州”之前。

据《元和郡县图志》“蜀州”总叙。

《禹贡》梁州之域,秦灭蜀为蜀郡,在汉为郡之江原县(蜀州)也。

秦灭蜀后,在成都置蜀郡,蜀州则为隔江相望的蜀郡江原县,江原武则天时改蜀州。据考证汉代江原治所在今崇州江源乡大庙村,此处既有通成都的官道,又紧傍岷江,隋唐在此设泗安乡,有川西坝子最大佛寺泗安寺,杜甫每次由成都去蜀州访友都要经此,有《暮登泗安寺钟楼送裴十迪》,杜诗泗安古渡疑为《华阳国志》的五津之首“白华津”。

对于汉代的江原,常璩最为权威,他便是江原县人,《华阳国志》载:

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悦之,纳以为妃。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

郦道元《水经注》也载:“望帝者,杜宇也,从天下。女子朱利自江源出,为宇妻。遂王于蜀,号曰望帝。”两书所记江源(蜀州)物殷俗阜,乃古蜀文明中心,又称“江源文明”,即今崇州。《崇庆县志》“‘原’与‘源’通,时因误以为县域位于岷江之源,故名”。江源即江原。按,古人以江水出山后起算,故蜀州之地为岷江“江源”,非今人以为始于松潘。在古人观念中上游没有文明,蜀州为“江源文明”之始,可这一问题即便今天做巴蜀文化研究的学者都未悟出。

据王文才考证,到了六朝,江原曾改郡,领县有江原、临邛、晋乐、徙阳、汉嘉。从王先生考证来看,江原管辖整个岷江西岸。这里是常璩故乡,《华阳国志》所记“江原五津”亦最准确,“大江自湔堰下至犍为有五津”,“五津”确在江原境内。今人将五津扩展到犍为,便是文中这段话。

到了隋开皇三年(583),悉罢诸郡,以州统县;大业三年(607)又改州为郡。王勃生于贞观二十三年(649),时逢郡改州,州复改郡,虽尚未有“蜀州”官方称谓,在诗题中采用习称“蜀州”又未尝不可。今人认为“蜀州”应为“蜀川”,持据为垂拱二年才置“蜀州”,王勃已亡故十年,故诗题不可能出现“蜀州”。

再看“蜀川”,古代并无用例。“蜀川”泛指蜀地川流。王勃连友人所往都不知吗?结合诗中“五津”来看,地点明确,友人就在江原任官。故诗人有可能按时行的州、郡杂称,自创“蜀州”来称江原,他没有理由去用“蜀川”。

今人诗题作“蜀川”,还因李昉《文苑英华》也作“蜀川”。我认为李昉未必正确,宋人有改窜唐人诗的陋习。王勃“五津”已点明杜少府赴任之地“江原”,怎可取用毫无关联的“蜀川”?杨慎《丹铅录》说“唐人皆指蜀州为‘五津’”。蜀州正是由岷江贯穿,唐人去常璩的东晋不远,当有所承。故诗题“蜀州”才恰当。

综上,蜀州即江原,其地便是岷江冲积形成的川西平原,及纵贯域内的岷江五个古渡。“五津”与“蜀州”实为互文,“五津”即杜少府任职之地。

:明白了,“五津”在蜀州境内,杜少府行经望达之地,便在蜀州,诗题自然是“蜀州”非“蜀川”。但《华阳国志》“大江自湔堰下至犍为有五津”,不是到了乐山犍为吗,怎么说在蜀州境内呢?

:是的。要进一步确证“五津”仅在今崇州至新津岷江河段,还须分辨《华阳国志》“犍为”所在。

今唐诗选本均误以为犍为即乐山犍为。其实汉代“犍为郡治”在新津。常璩生于晋永平元年(291),活动于成汉时期,彼时新津地界正是犍为郡治,故常璩所指犍为即后来的新津。

关于犍为郡,《华阳国志》“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开西南夷,分巴、蜀,置犍为郡”,道光版《新津县志》“元鼎二年(前115)置武阳县,属犍为郡”,武阳县即后来的新津。又,汉昭帝始元三年(前84)“南夷数叛”,犍为郡治移至武阳。所以犍为郡设在新津。

经东汉、三国、晋、刘宋,近五百年犍为郡治均在武阳县。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新津本汉犍为郡武阳县也,故城东七里”。西魏时犍为还曾侨置江原境内(《四川郡县志》),所以常璩提到的犍为并非今乐山犍为,“大江自湔堰下至犍为”其范围就在蜀州地界。

清代这一段岷江还有五大渡口,青城渡(徐渡)、三盛渡(三渡水)、江原渡(擦耳岩)、邓公场渡(又称沙头津。按,疑为《华阳国志》涉头津)、新津渡(即皂里津)。清代五津仍然在崇州至新津一线,只是名称不同罢了。

:明白了,犍为郡治在武阳,又曾侨置蜀州,并非今人观念中的犍为县。

:是的。唐代蜀州与新津县的领属关系,新津县与犍为郡的重合关系,犍为与江原的侨治关系,可确定“五津”便在蜀州。诗题“蜀州”与首联“五津”互为照应;若诗题“蜀川”,则与“五津”不存在任何关联。王诗“城阙辅三秦”,是点明成都与周边的关系;“风烟望五津”,则又点明了蜀州与成都距离不远,登城阙便可隐约遥望。杜少府要渡大江赴任,故言“风烟望五津”。

确定五津后,杜少府的衙署便在蜀州,王勃送人之地就当在成都非长安。游蜀的王勃与杜少府相会于成都,然后送他至蜀州赴任。经推测,杜少府的行程为出成都西门,过“五津”之首“白华津”前往蜀州。唐时“白华津”在蜀州泗安(今崇州安阜乡),泗安在成都通蜀州的官道上,杜甫曾在此写下《暮登泗安寺钟楼送裴十(迪)》。

暮倚高楼对雪峰,僧来不语自鸣钟。

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

多病独愁常阒寂,故人相见未从容。

知君苦思缘诗瘦,大向交游万事慵。

明清时这条官道已上移十里,至上游羊马镇,即国道318线,今人多以为此道为隋唐官道,误。过“白华津”便是蜀州地界,杜少府就在蜀州任职,故有诗人“风烟望五津”的描写。泗安古渡地势坦平,岷江潮润氤氲,此处风光,杜甫描述为“近市浮烟翠且重”,可与王勃描写会通。

:关于杜少府你有什么新见吗?

:“杜少府”,诸家注本都说“杜少府,不详”,实际仍有蛛丝马迹可查。由《旧唐书·王勃传》“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珠树也’”及《旧唐书·杜易简杜必简传》,当时长安王杜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在初唐贵族交游中,杜易简交往有裴行俭、王福畤,杜审言交往有苏味道,王勃交往有吏部尚书李敬玄等人,李敬玄与裴行俭同掌选事十年,裴行俭二女又嫁苏味道、王勮。由他们交游联姻可知这些政治家族的相互关联,所以能进入王勃诗的杜少府,必非普通文人,一定是在初唐有较高社会地位的关陇贵族,这个杜少府要么是杜易简,要么是杜必简(审言)。而杜审言咸亨元年(670)擢第,王勃正在蜀中漫游,则在成都送的杜少府很可能便是杜审言。当然送杜易简也有可能,易简是王勃父亲的好友,咸亨年间由考功员外郎贬开州(四川开江)司马,是否又改蜀州少府,或有可能,那么王勃在成都送的人就可能是杜易简。当然,这些据史料的推测,尚待有力证据。所以这个杜少府不简单,他或为杜甫祖父杜必简,或为杜甫堂祖父杜易简。两兄弟中我倾向于杜审言。

:考出杜少府,令我惊讶,我得好好领悟。作为崇州人,杜审言、杜甫祖孙均与蜀州有关联,我挺骄傲。另,王勃送人之地,也要推翻旧说吗?

:到此已可判定送人之地必在成都,不是长安。历代注家都认为此诗作于长安,长安三秦为辅,帝都气象,“城阙辅三秦”已然点明。王勃京城高第,授朝散郎,署沛王府,正值年少气壮,此诗气象壮阔,正合长安送行。

我认为理由并不服人。一是王勃入蜀后诗文没有因沛王府斗鸡事件消沉。二是若无游蜀经历,他何以熟悉蜀地风候?三是清人已疑惑,长安送人何以能望见风烟五津?

但在成都城楼望五津是可能的,五津在成都西郊蜀州,诗中“城阙”特指成都,不是长安。考“城阙”一词,《说文》云“阙,门观也”。何注昭公二十五年《公羊传》“天子外阙两观,诸侯内阙一观”。证明“城阙”非帝王居地专指。王勃诗文多次出现“城阙”,并非专指长安,如他在蜀中的《梓州玄武县福会寺碑》云“金堤迥邑,玉峡长澜;城阙纷乱,江山耸盘”。

:既然成都送友,“辅三秦”讲不通吧?

:别忘了成都规模宏大,堪比长安,扬雄《蜀本记》“蜀王据有巴蜀之地,本治广都樊乡,徙居成都者也。巴与蜀仇,求救于秦,秦惠王二十七年遣张仪与司马错等来蜀,遂置蜀郡,仪筑成都,以象咸阳”。可见成都自古便以都城规模营建。左思《蜀都赋》“既崇且丽,实号成都……华阙双邈,重门洞开”,用“城阙”当之无愧。

《三辅黄图》“阙,观也。周置两观,以表宫门,其上可居,登之可以远观,故谓之观”。所以,成都“城阙”像长安城巍峨高耸,可登高观远,自然便可在城楼遥望远郊风烟中的五津。杜甫在西郊草堂写过“窗含西岭千秋雪”,诗人在成都都能望见一百七十里外大邑西岭雪山,那么王勃在成都西郊城楼上也能依稀望见四十里外岷江渡口。所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一联不是分指长安和蜀地。另外,长安有三秦相辅,《史记》“项籍灭秦后,分其地为三,名曰雍王、塞王、翟王号三秦”。成都亦有三州相辅,蜀州、彭州、简州环拱,这三州唐以前均曾号郡(《四川通志》),故“城阙辅三秦”未尝不是慨叹成都之壮丽。又《华阳国志·蜀志》“益州以蜀郡、广汉、犍为为‘三蜀’,土地沃美,人士俊乂,一州称望”。左思《蜀都赋》“三蜀之豪,时来时往”。故成都配得上“城阙辅三秦”的赞语。

又“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何能算“游”?宦游有二指,一是做官后离家在外;二是在官场日久,升沉不定。按王诗游者应当在外,如一在长安,一在蜀中,更不能说“同是宦游人”;再作推想,王勃此时若未履蜀,何能准确描绘蜀地风光?所以各注本以“城阙”指长安,勃必在长安送友,推不通。

自然,诗的系年当在入蜀之后。他在成都遇到及第后的“宦游人”杜审言去蜀州,以诗相送顺理成章。故诗当系于咸亨三年(672)。

王勃《入蜀纪行诗序》“总章二年五月癸卯,余自常(长之误)安观景物于蜀,逆出褒斜之隘道,抵岷峨之绝径。超玄溪、历翠阜,迨弥月而臻焉”。《春思赋》“咸亨二年余春秋二十有二,旅寓巴蜀”。逆推二年,可知他入蜀时二十岁,风华正茂,履历山川,描绘形胜,诗序碑文都写了不少。这首诗首联就是蜀地山川形胜的概括描绘,“城阙辅三秦”,他与杜审言即将分别,雄丽的城楼在二人身后,他们不约而同抬头,赞叹成都像长安一样巍峨。“风烟望五津”,两人登上堪比长安的城阙,遥天展望川西平原。所以,首联看似矛盾的统一,却证明了在成都送友人之作。首联蜀地风物确定了,若以为入蜀前他就能作这样的描绘,又怎么可能呢?确定了五津在蜀州,诗题又何能用蜀川?

最后串一下诗意,王勃与杜少府走到城下,抬头望见高耸的城阙,感叹多么像长安城啊,二人登上城楼,遥望风烟五津,即将赴职之地。王勃说“无奈与你离别,我俩都是在外游宦的人”。杜审言说“天下太小,在此遇见知己,即便再远的川西坝子,也像我们两家在长安比邻而居”。在城楼上,两位青年才俊达成共识,分手之时,无须儿女情长,泪洒衣裳。

:你从地方文史入手,独辟蹊径,让我对诗趣味很浓。

:近来我的一位学生张荣瑜与我探讨“城阙”所指,他提出应指“蜀州”,这个见解新颖,不失为一种新思路,现照录于下:

城阙,指有高楼的城墙。《诗·郑风·子衿》“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孔颖达疏云:“谓城上别有高阙,非宫阙也。”人们以为此诗中“城阙”指京都长安,但从事理上讲,以京都辅助郊县的说法讲不通。故此诗中的“城阙”应指蜀州。在此基础上,将下一句解释为“风烟过五津”,“望五津”正是诗人与杜审言一起过五津所见,如此意思更加通顺,且更合他“送行不送别”之题旨。此说学术界从未讨论,或可纠正千余年来的错误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