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考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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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索1 论郑玄《诗谱》的贡献

研究《诗经》者对于《毛诗》郑玄笺历来都十分看重,但对郑玄另一部有关《诗经》的研究专著——《诗谱》,却未能给予足够的重视。其中一个原因恐怕是怀疑今传《诗谱》非郑氏《诗谱》之原著。这怀疑虽有道理,却不能成为忽视它的根据。

《后汉书·郑玄列传》记载郑玄“遍注群经”的同时,又指明其曾著《六艺论》《毛诗谱》等书。其后,隋、唐史志也皆有载录。而北宋《崇文总目》则不见有关《诗谱》著录。欧阳修也说:“世言郑氏《诗谱》最详,求之久矣不可得,虽《崇文总目》秘书所藏亦无之。”又说:“庆历四年,奉使河东,至于绛州偶得焉。其文有注而不见名氏,然首尾残缺,自‘周公致太平’以上皆无之。其国谱旁行尤易为讹舛,悉皆颠倒错乱,不可复序。凡诗雅颂兼列商鲁,其正变之风十有四国,而其次比莫详。……初余未见郑谱,尝略考《春秋》、《史记》本纪、世家、年表,而合以毛、郑之说为《诗图》十四篇,今因取以补郑谱之亡者,足以见二家所说世次先后甚备,因据而求其得失较然矣。而仍存其图,庶几一见予与郑氏之学尽新焉尔。……凡补谱十有五,补其文字二百七,增损涂乙改正者八百八十三。”[1]据欧阳氏之言得知:他所偶得《诗谱》为残本;在未得《诗谱》前已作《诗图》十四篇,因据以补郑谱之亡者;在郑氏“图谱……悉皆颠倒错乱,不可复序”的情况下,进行了大量的订补工作,并将其所订补之图谱存载。到南宋,都承认欧阳修补亡郑谱,宋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诗类)载:“《诗谱》三卷,汉郑康成撰,欧阳修补亡。”可是到元代,就出现了复杂的情况,《宋史·艺文志》(卷二百二)载:“郑玄《诗谱》三卷。”同时又载:“欧阳修《诗本义》十六卷,又补注《毛诗谱》一卷。”(同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推测不外乎如下两种情况:第一,《崇文总目》所不见之郑谱,元代修《宋史》时又复见。不过这种情况可能性很小。第二,《宋史》所谓郑玄《诗谱》,即欧阳修庆历四年所偶见之残谱,这种可能性极大。至清代,考订《诗谱》凡有数书,而皆就欧氏补亡谱重加厘定,如吴骞《诗谱补亡后订》(拜经楼丛书本),丁晏《诗谱考正》(花雨楼校本),即其中上乘者。尤其丁氏《考正》,被江翰誉为“皆援据确凿,非好异略者比”。[2]郑氏残谱则不被提及。

从上述有关《诗谱》的著录,我们可得出如下结论:自成书至隋唐,该书一直传世;北宋一度亡佚,又失而复得,但所得已为残谱;其后在清代,欧阳修的《补谱》一直传世,学者们又在《补谱》的基础上做了考订工作。其间,虽也有人怀疑欧阳氏所得残谱的真伪,谓“残本欺人,芜不足据”[3],但证据不足,相信者甚少。

在检查有关《诗谱》著录时,孔颖达的功绩应特别提及。他在奉敕作《毛诗正义》时,将郑氏谱分冠风、雅、颂之首,虽所存郑谱“亦难免有佚脱”[4],但所录必有据,大体近是。以致欧阳氏作补谱、丁晏等作《诗谱考正》,虽于图谱中调整诗国先后顺序、确定诗篇产生时代,用心甚苦,时有新见,但图谱前的序文皆以孔氏所录为准。准此,即便欧阳氏《诗谱》为“欺人”之作,仅孔颖达《毛诗正义》所录郑氏谱文,已保存了郑氏《诗谱》的基本内容,足资论析。

还应提及的是,《诗谱》为郑玄积多年研治《诗经》之所得,较系统地反映了他对《诗经》诸多的认识,因而值得格外重视。《诗谱》作于何年,已无从考知。然而,孔颖达《毛诗正义》除载录《诗谱》内容本身外,也对《诗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为我们研究《诗谱》作期,提供了有益的参考。如:郑玄于《诗谱·小大雅谱》中,认为《小雅·常棣》应为成王时诗,而与《郑志》中答弟子赵商时所说不同。《郑志》载答赵商云:“于文武时,兄弟失道,有不合协之意,故作诗以感切之。至成王时,二叔流言作乱,罪乃当诛,悔乃何及?未可定此篇为成王时作。”为什么两说不一呢?孔颖达解释曰:答赵商时,“郑未为谱,故说不定也。言未可定此篇为成王时,则意欲从之而未决。后为此谱则决定其说为成王时也”。[5]孔氏的解释是可信的。又据《后汉书·郑玄列传》(卷六十五),玄“年六十,弟子河内赵商等自远方至者数千”。由此,确定《诗谱》为郑玄晚年所作,不至于为诬罔之说。

郑玄生当汉季末世,在他之前的汉代,《诗经》和上层社会的人们发生了密切的关系,诗传、诗序、诗说之类的解释文字,可谓汗牛充栋。他就是在这基础上,爬梳缕析,在为《毛诗》作笺后又从事《诗谱》写作的。如果说他为《毛序》《毛传》所作的笺释,更多的着眼于篇义、词义、字义,那么《诗谱》则是对《诗经》进行综合的观察和研究。统观现存汉代有关《诗经》的研究,只有《毛序》算较为系统之作。拿《诗谱》和《毛序》相较,郑玄虽然吸取了《毛序》诸多之说,但就所论问题的多寡深浅上,《诗谱》远非《毛序》所能及。郑玄在《诗谱》中所做的工作,可笼统地概括为:明时代、定地理、说正变。所谓明时代,即“显其始封之主,省其上下,知其众源所出”,并将305篇“各当其君,君之化傍观其诗”;所谓定地理,即规划十五国风地理方位,“述其土地之宜”[6],并连及风土民情;所谓说正变,即以传统诗教作标准,将诗篇分述为“诗之正经”以及变风、变雅。上述三方面的内容,一纵一横,且纵横交错,构成了《诗谱》论诗的统一整体。

(一)明时代

《诗经》305篇的时代问题,三家说和毛说不一,三家说亦不一。郑玄于众说纷纭之际,一一确定了风雅颂的产生时代。

在《国风》中,郑玄认为《周南》《召南》最早产生:“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又说:“武王伐纣定天下,巡守述职,陈诵诸国之诗,以观民风俗。……其得圣人之化者谓之‘周南’,得贤人之化者谓之‘召南’。”由此,郑玄以“二南”为文王、武王时诗。依此又谓“邶风”“鄘风”“卫风”为夷王以后诗;谓“郐风”为夷王、厉王时诗;谓“郑风”为幽王以后诗;谓“齐风”为懿王以后诗;谓“魏风”为平、桓之世诗;谓“唐风”为周公、召公共和以后诗;谓“秦风”为宣王以后诗;谓“陈风”为厉王以后诗;谓“曹风”为惠王以后诗;谓“豳风”为成王、周公时诗;谓“王风”为平王东迁以后诗。

至于雅诗,郑玄把它们划归两个时代:一部分为西周昌盛时代,即文王、武王、周公、成王时的诗;一部分则为周室衰微以后,即自懿王、夷王至幽王时的诗。具体说:《大雅·文王之什》《小雅·鹿鸣之什》《大雅·生民之什》中的《生民》《行苇》《既醉》《凫鹥》《假乐》《公刘》《泂酌》《卷阿》,《小雅·南有嘉鱼之什》的《南有嘉鱼》《南山有台》《蓼萧》《湛露》《彤弓》《菁菁者莪》为西周初期的诗篇;《大雅·荡之什》,《小雅》中的《鸿雁之什》《节南山之什》《谷风之什》《甫田之什》《鱼藻之什》,《南有嘉鱼之什》中的《六月》《采芝》《车攻》《吉日》,以及《大雅·生民之什》的《民劳》《板》则为西周后期的诗篇。共计前期诗34篇(大雅18,小雅16),后期诗71篇(大雅13,小雅58)。

前已说过,《毛序》是现存汉代《诗经》研究唯一有系统之作。郑玄在确定诗篇时代时,就是把《毛序》当作重要依据的。但他又绝非视其为不二法门,亦步亦趋,而是有所发现,有所创新。这不仅表现在把时代作为论诗的重要问题贯通于《诗谱》之中,且不惮其烦地制定图谱,还表现为对《毛序》的订正和补充上。关于这一点,我们和《郑笺》联系起来进行统一考察,问题就更加明白。以下就雅诗和风诗略举几例:

《毛序》:“《十月之交》,大夫刺幽王也。”

《郑笺》:“当为刺厉王,作诂训传时,移其篇第,因改之耳。《节(南山)》刺师尹不平,乱靡有定,此篇讥皇父擅恣,日月告凶;《正月》恶褒姒灭周,此篇疾艳妻煽方处;又幽王时司徒乃郑桓公友,非此篇之所云番也,是以知然。” (上引及以下所引《毛序》《郑笺》均见《毛诗正义》)

从《笺》文看,郑玄改《毛序》所定幽王时诗为厉王时诗,是建立在对诗篇内容及有关历史的考订基础之上的,非随意为之。他把《十月之交》与《节南山》进行比照,是对诗篇内容上的考察,而指出“幽王时司徒乃郑桓公友”,诗篇中却云“番维司徒”的矛盾,则是从诗篇的内容出发,同时顾及了历史。对《十月之交》后的《雨无正》《小旻》《小宛》,郑玄也改变《毛序》“刺幽王”“刺宣王”的说法,统定为厉王时诗。后来他很郑重地把这些意见写进了《诗谱》之中,并强调说:“汉兴之初,师移其第耳,乱甚焉。既移文改其目,亦顺上下,刺幽王亦过矣。”由此足见他在确定诗篇的时代上,确有一番潜研之功。

对于《毛序》未言明写作时代的有些诗篇,郑玄在为《序》作笺释时,除诠释内容外,又特意补充、指明其写作的时代。例如:

《毛序》:“《无将大车》,大夫悔将小人也。”

《郑笺》:“……幽王之时,小人众多,贤有与之从事,反见谮害,自悔与小人群。”

《毛序》:“《小明》,大夫悔仕于乱世也。”

《郑笺》:“名篇曰小明者,言幽王日小其明,损其政事以至于乱。”

《毛序》:“《绵蛮》,微臣刺乱也。大臣不用仁心,遗忘微贱,不肯饮食教载之,故作是诗也。”

《郑笺》:“……幽王之时,国乱礼废恩薄,大不念小,尊不恤贱,故本其乱而刺之。”

《毛序》:“《既醉》,太平也。醉酒饱德,人有士君子行焉。”

《郑笺》:“成王祭宗庙,旅酬下遍群臣,至于无算爵故云醉焉。”

《毛序》:“《无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战,亟用兵,而不与民同欲焉。”

《郑笺》:“此责康公之言也。”

凡此种种,郑玄后来也都把这些意见写进了《诗谱》之中。

还有一种情况,对于同一篇诗的写作时代,往往有一种甚至多种不同意见。郑玄能做到不为家法所拘,不为时说所惑,甚至勇于修正自己过去的观点。《王风·葛藟》,皇甫士安认为是桓王时诗(见《毛诗正义》载陆德明《毛诗音义》),而郑玄却定其为平王时诗。这种力排众议独抒己见的情况,如果说在雅诗中还不多见,那么在确定颂诗特别是“鲁颂”和“商颂”时代时就表现得十分明显。

关于“周颂”的写作时代,战国时的看法就很不一致。《左传·宣公十二年》引楚子云:“……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橐弓矢。……’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维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楚子,指楚庄王,所引诗句分别见于“周颂”的《时迈》《武》《赉》《桓》诸篇。寻绎文意,当以该四首诗作于武王时代。郑玄作《诗谱》则摈弃《左传》之说,十分肯定地指出:“周颂者,周室成功致太平德洽之诗,其作在周公摄政、成王即位之初。”(《毛诗正义·周颂谱》)

郑玄定“周颂”为周公、成王时所作,也是注意到诗篇表现的内容。他认为“颂”即“容”,“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不覆帱,无不持载,此之谓‘容’”。而只有当“周室成功”,方能具备如此盛德,“于是和乐兴焉,颂声乃作”。郑玄为《毛序》所作的笺释也透露了这层意思。为“周颂”的《毛诗序》所作笺释凡二十五,言明时代者凡九,且皆与《毛序》所论相符,举其要者如次:

《毛序》:“《清庙》,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

《郑笺》:“……天德清明,文王象焉,故祭之而歌此诗也。……成洛邑居摄五年时。”

《毛序》:“《维天之命》,太平告文王也。”

《郑笺》:“告太平时,居摄五年之末也。”

《毛序》:“《小毖》,嗣王求助也。”

《郑笺》:“……成王求忠臣早辅助己为政以救患难。”

《毛序》:“《酌》,告成大武也。言能酌先祖之道,以养天下也。”

《郑笺》:“周公居摄六年,制礼作乐,归政成王,乃后祭于庙而奏之,其始成告之而已。”

这九篇中的《维清》还需略加说明。《毛诗序》:“《维清》,奏象舞也。”《郑笺》:“象舞,象用兵时刺伐之舞,武王制焉。”此所言武王所制,为制作舞容,非为制作歌诗。而《维清》又为“奏象舞之所歌”(蔡邕《独断》),而这“歌”则为周公所作。胡承珙《毛诗后笺》曰:“郑谓武王所制者,武王之作象舞,其时似但有舞耳。考古人制乐,声容固宜兼备,然亦有徒歌徒舞者,三百篇皆可歌,不必皆有舞。则武王制象舞时殆未必有诗,成王周公乃作《维清》以为象舞之节,歌以奏之。”胡氏所论似较符合郑玄本意。

和周颂相比,在确定鲁颂和商颂时代时,郑玄面临更加复杂的情况。

先说鲁颂:“故皋陶歌虞,奚斯颂鲁。”(班固:《两都赋序》)“故奚斯颂鲁,歌其路寝。”(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并序)“昔奚斯颂鲁,考甫咏殷。”(《后汉书·曹褒列传》引曹褒语)“韩诗鲁颂曰:‘新庙弈弈,奚斯所作。’薛君曰:‘奚斯,鲁公子也。言其新庙弈弈然盛,是诗公子奚斯所作也。’”(《文选·两都赋序》引李善注)以上为三家诗说。“《》,颂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种穀,牧于野。鲁人尊之,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以上为毛诗说。而郑玄《诗谱》谓:

僖二十年,新作南门,又修姜嫄之庙,至于复鲁旧制,未遍而薨。国人美其功,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作其颂。

研究比较上列诸项,《诗谱》显然不同于三家说。其实郑玄在作笺释时,把“新庙弈弈,奚斯所作”释为“作庙”而非“作诗”已与三家说异。《诗谱》说也与《毛序》说不同:《诗谱》明谓僖公薨后而“作其颂”,此其一;《诗谱》只言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不言“史克作是颂”,此其二;郑玄在为《毛序》作笺释时,却又同意《毛序》之说,此其三。(郑玄在《鲁颂··毛序》后的笺释云:“季孙行父,季文子也。史克,鲁史也。”)那么,为什么郑玄要对自己的意见加以修正,出现这种前后不一的情况呢?我们推测:郑玄时代,三家诗说依然盛行,即以“奚斯颂鲁”说为例,除上述诸条外,尚多有载录。[7]置三家诗派众口一词的情状于不顾而一意从毛,定鲁颂为史克所作,在无确证的情况下,郑玄也觉得难为其辞。而不言“史克作是颂”,则“奚斯颂鲁”之意似可统括于《诗谱》意中了。考《左传》及《公羊传》,奚斯凡五见,早为《左传·闵公二年》,晚为《公羊传·僖公元年》,僖公在位三十二年,则僖公薨后,仍有“奚斯颂鲁”之可能。至于为何谓僖公薨后所作,孔颖达意见可备一说。孔氏曰:“此颂之作在僖公薨后,知者以大夫无故不得出境上请天子颂君德。虽则群臣发意,其行当请于君。若在僖公之时,不应听臣请,王自颂己德,明是僖公薨后也。”(《周颂谱》正义)我们作此种推测,不仅因为汉代学术已趋合流,也不仅因为郑玄注经兼收古今文经学,还与郑玄注经的态度相一致。郑玄曾说:“天下之事以前验后,其不合者,何可悉信?是故悉信亦非,不信亦非。”(《诗·大雅·生民》正义引《郑志》)又说:“探义太过,得无诬乎?”(《诗·商颂·长发》正义引《郑志》)时代绵邈,典籍云散,闻知无多,此论是耶?非耶?以待识广者正误。

再说“商颂”。

有关“商颂”制作时代最早的载录当推《国语·鲁语》中的一段话:“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汉人对这条载录的理解就很不一致。《毛序》曰:

《那》,祀成汤也。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师,以《那》为首。

案:明谓“得”而不语“校”者,即不含近人所谓“审校音节”之义,《序》意当以“商颂”为正考甫以前之作品。而三家诗说则与《序》说或同或异:

自夏以往,其流不可闻矣。殷颂犹有存者,周诗具备。(班固:《汉书·礼乐志》)

此为齐诗说,与《毛序》说同。

宋襄公之世,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之所以兴,作商颂。(司马迁:《史记·宋世家》)

正考父,孔子之先也,作商颂十二篇。(《后汉书·曹褒列传》注引薛君《韩诗章句》)

此为鲁、韩说,谓“商颂”为宋大夫正考父所作,与《毛诗序》说异。郑玄作《诗谱》,从《毛序》义而摈弃鲁、韩说,并对序说详加审明:

此三王(指汤、中宗、高宗)有受命中兴之功,时有作诗颂之。……武王伐纣,……封纣兄微子后为宋公,代武庚为商后。……自从政衰,散亡商之礼乐。七世至戴公,时为宣王,大夫正考父者,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归以祀其先王。孔子录诗之时,则得五篇而已。……又问曰:周太师何由得商颂?曰:周用六代之乐,故有之。

《诗谱》比《序》说多出内容有:第一,因三王有中兴之功,当时即有“作诗颂之者”;第二,指明正考父为商后宋之大夫;第三,针对以“商颂”为正考父所作的鲁、韩诗说,特加申辩之语。

在“商颂”制作时代问题上,郑玄究竟主《毛序》说抑或主鲁、韩说,也即究竟以“商颂”为商时诗抑或宋时诗的问题,历史上还有一桩公案。孔颖达为《毛诗大序》作疏,引了两段《六艺论》:

孔子录周衰之歌及众国贤圣之遗风,自文王创基至于鲁僖,四百年间凡取三百五篇,合为国风雅颂。文王创基至于鲁僖,则商颂不在数矣。

按孔颖达疏义,郑玄意为:“周诗是孔子所录,商颂则篇数先定,论录则独举周代,篇数则兼取商诗。而云合为风雅颂者,以商诗亦周歌所用。”若准此,则《六艺论》主“商颂”为商代之诗。宋罗泌《路史》则谓“商颂,宋颂也,宋襄公之诗耳”,并引《六艺论》“商颂不在数”之语为证。皮锡瑞又以罗氏为是,以孔氏为非,并谓“是郑君作论时从三家之明证”。[8]我们觉得,罗氏皮氏之见未必确论。以“商颂”为殷商时诗似郑玄一贯主张,他为《毛序》作笺释在前,而对《商颂·那》的序说未提出不同意见;他作《诗谱》在后,以之为殷商所作更是言之凿凿。其实,把“商颂”另眼相观,不自郑玄始,似为汉人之通见。班固说:“自夏以往,其流不可闻矣。殷颂犹有存者,周诗具备。”(《汉书·礼乐志》)此把殷颂、周诗分而言之。又说:“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汉书·艺文志》)此则把“商颂”、“鲁颂”与周诗分而言之。由此观之,孔疏较符合郑氏《六艺论》之原意。

(二)定地理

和确定诗的产生时代一样,对于《诗经》中的地理问题,郑玄也很早就注意到了。据粗略统计,郑玄在笺释毛诗时言及地理者达二十几处,如谓“楚宫”:“楚丘之宫也”(《鄘风·定之方中》笺);谓“镐、方”:“镐也,方也,皆北方地名”(《小雅·六月》笺);谓“敖”:“郑地,今近荥阴”(《小雅·车攻》笺)。《郑志》还载:弟子问:“楚宫今在何地?答曰:楚丘在济河间,疑在今东郡界。”(《鄘风·定之方中》正义引)足见地理问题,也是郑玄师徒相与切磋的重要内容。我们拿笺释中所言地理与《诗谱》进行比较,却发现二者有着根本的不同,《诗谱》已不是诗中所涉及的具体地名的解释,其内容包含十五国风、大小雅、周颂、鲁颂、商颂产生地的古今政治沿革,汉时的地理方位,以及各地的风土民情。应该说这是我国最早的有关《诗经》地理问题总体的、系统的论述。

郑玄从事《诗经》地理问题的论撰,的确充分吸收了前人的成果,比如,古今政治沿革多来自司马迁《史记》的“本纪”“世家”,汉时的地理方位多采自班固《汉书·地理志》,各地的风物民情除多采自《地理志》外,还多用《毛序》之说。但《诗谱》所论地理问题却具备独到的贡献,这不仅表现在他对那些并非专门研究《诗经》的材料广搜博求而又融会贯通,从而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还表现在对已有的材料或取或舍,或删繁就简,或另立新说,或补充其内容,进行了一番创造性的工作。如:在《诗谱》中的邶鄘卫合谱,谱云:

邶鄘卫者,商纣畿内方千里地。其封域在《禹贡》冀州太行之东,北逾衡漳,东及兖州桑土之野。

周武王伐纣,以其京师封纣子武庚为殷后。庶殷民被纣化日久,未可以建诸侯,乃三分其地,置三监,使管叔、蔡叔、霍叔尹而教之。自纣城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

武王既丧,……三监导武庚叛,成王既黜殷命,杀武庚,复伐三监,更于此三国建诸侯,以殷余民封康叔于卫,使为之长。后世子孙稍并彼二国,混而名之。……

《汉书·地理志》(卷二十八下)则云:

河内本殷之旧都,周既灭殷,分其畿为三国,诗风邶鄘卫国是也。邶以封纣子武庚,鄘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以监殷民,谓之三监。故《书》序曰:“武王崩,三监叛。”周公诛之,尽以其地封弟康叔,号曰孟侯,以夹辅周室。

而《史记·卫世家》与《汉书》的内容相同。我们比较这两段文字,《诗谱》明显吸收了《汉书·地理志》的内容,甚至邶鄘卫合谱也是受其影响。但又有不同:第一,《诗谱》云三监为管叔、蔡叔、霍叔,而《地理志》则袭《史记》成说,无霍叔而以“纣子武庚”为三监之一。郑玄之说源于何处不得而知,后人还专论郑说非是。[9]但从文章看,明言三监有霍叔,则于理较合。第二,《地理志》谓伐三监后,即“尽以其地封弟康叔”,而《诗谱》则云伐三监后,“以殷余民封康叔于卫,使为之长。后世子孙稍并彼二国”。孔颖达看出了这种区别,曰:“如《志》之言,则康叔初封,即兼彼二国,非子孙矣。服虔依以为说。郑不然者,以周之大国,不过五百里,王畿千里;康叔与之同,反过周公,非其志也。”(《邶鄘卫谱·正义》)由此,可看出郑玄的细心处。第三,关于地理方位,《地理志》仅言及“河内”“殷之旧都”,而《诗谱》则详定其方位,“在《禹贡》冀州太行之东,北逾衡漳,东及兖州桑土之野”。“自纣城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从现存有关郑玄生平著述看,他未必对诗产生地做过实地考察,但的确根据历史载录并结合诗篇中的地名,对诗的产生地进行了审慎的厘定工作。孔颖达云:“诗人所作,自歌土风,验其水土之名,知其国之所在。卫曰:‘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顿丘,……在朝歌纣都之东也。纣都河北,而鄘曰:‘在彼中河’,鄘境在南明矣。都既尽西,明不分国,故以为邶在北……”(《国风谱·正义》)孔氏之言当系对郑玄作谱的推测之辞,但也不无道理。

和邶、鄘、卫一样,对其他各国风产生地的政治历史沿革及汉时的地理方位,《诗谱》也作了一一论述。如果说郑玄采《史记》的“本纪”“世家”内容撰述“国风”产生地的政治历史沿革多为删繁就简,那么,采《汉书·地理志》的内容撰述“国风”产生地的汉时方位,则补充了众多的内容。如:《诗谱》定《周南》《召南》方位“在《禹贡》雍州岐山之阳”,“今属右扶风美阳县”;定郐国方位“在《禹贡》豫州外方之北,荥波之南,居溱洧之间”;定唐国方位“在《禹贡》冀州太行、恒山之西,太原太丘之野”;定豳地方位“在《禹贡》雍州岐山之北”;定“王风”产地“在《禹贡》豫州太华外方之间,北得河阳,渐济州之南”,皆为《汉书·地理志》所未言及。而定齐国“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在《禹贡》青州岱山之阴,潍淄之野”;定陈国“在《禹贡》豫州之东”,“西望外方,东不及明潴”,其内容虽《汉书》言及,但语焉不详。我们觉得,郑玄在这方面的创造性的工作,值得充分肯定,它给历代《诗经》研究带来了很大方便。虽朝代更替,地理变迁,但寻郑氏之说,并参照古籍,我们仍可定出《诗》产生地在今天的大体方位。

至于“明地理”中的风俗问题,与“正变”说联系更加紧密,因述于后。

(三)说正变

郑玄把除“鲁颂”和“商颂”之外的290篇周诗,皆纳入其正变之说。确定《周南》《召南》《周颂》《大雅·文王之什》与《大雅·生民之什》中的《生民》《行苇》《既醉》《凫鹥》《假乐》《公刘》《泂》《酌》《卷阿》,以及《小雅·鹿鸣之什》和《小雅·南有嘉鱼之什》中的《南有嘉鱼》《南山有台》《蓼萧》《湛露》《彤弓》《菁菁者莪》共90篇诗,为诗之正经,而谓除《周南》《召南》外的十三国风,《大雅·生民之什》中《民劳》《板》,《大雅·荡之什》,《小雅·南有嘉鱼之什》中的《六月》《采芑》《车攻》《吉日》,以及《小雅》的《鸿雁之什》《节南山之什》《谷风之什》《甫田之什》《鱼藻之什》共206篇诗,为诗之变风变雅。

郑玄的“正变”说之源起,无疑受《诗大序》“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的影响。他所做的工作,不仅具体指明了何为正,何为变,且论正变发生之原因更趋详备。他认为,“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是诗之正声产生的原因;他又认为厉王、幽王“政教尤衰,周室大坏”,“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是变风变雅产生的原因。更应提及的,是他兼采《汉书·地理志》有关诗产生地风俗民情的内容以及《毛序》中有关政教衰陵的内容,对变风变雅产生的原因作了详细论述,为“正变”说提供了坚实的根据。如《陈谱》曰:“(太姒)好巫筮,祷祈鬼神歌舞之乐,民俗化而为之。”此用《地理志》内容。又采《宛丘》诗之《毛序》义补充曰:“五世至幽公,当厉王时,政衰,大夫荒淫,所为无度,国人伤而刺之,陈风变风作矣。”《曹谱》曰:“昔尧尝游成阳,死而葬焉。舜渔于雷泽,民俗始化。其遗风重厚多君子,务稼穑,薄衣食以致蓄积。”此用《地理志》内容。又采《蜉蝣》之《毛序》义补充曰:“夹于鲁卫之间,又寡于患难,末时富而失教,乃更骄侈。……当周惠王时政衰,昭公好奢而任小人,曹之变风始作。”《唐谱》曰:“昔尧之末,洪水九年,下民其咨,万国不粒。于时杀礼以救艰厄,其流乃被于今。”此显然附会《地理志》“其民有先王遗教”义。又采《蟋蟀》之《毛序》义补充曰:“当周公、召公共和之时,成侯曾孙僖侯甚啬物,俭不中礼,周人闵之,唐之变风始作。”他如《卫谱》《齐谱》《魏谱》《豳谱》《王谱》也皆联系政治兴衰,明变风产生之原因。

郑玄采《毛序》政教衰陵的内容作为变风产生的原因,其道理易于理解。而采《汉书·地理志》有关诗产生地风俗的内容以明变风产生之原因,却颇值得思考。我们觉得,他可能是注意到了两个方面:古之颓风,于时犹存,如《陈风》;古之正风,于时骤变,如《曹风》《唐风》《魏风》。总之,其着眼点仍在突出一个“变”字。这种从政教、风俗、历史发展变化中寻求变风产生原因的努力,与《诗大序》的笼统之说相比,其进步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拿我们今天对《诗经》的认识与郑玄在《诗谱》中对《诗经》的认识对比,毋庸讳言,郑玄的许多结论是不妥的、错误的。比如:定《周南》《召南》全为文武时代的作品,与诗篇实际内容也不尽相符;其有关正变内容的划分,也非皆为的论。至于郑玄把文学的诗当作“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作后王之鉴”的“经”,与我们今天通过研究文学的诗歌,认识历史,总结文学创作的规律,其出发点和归宿更是在本质上不同。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只要把《诗谱》放在历史的发展中加以全面地考察,就能够发现,它除了对我们今天认识《诗经》仍有极大的参考价值外,还涉及一些重大理论问题,其中有的还甚有见地。疑古的古史辨派用“呆”和“傻”评判郑玄的功过是不符合实际的。

从《诗经》最早产生的诗篇到郑玄的时代,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先秦人和汉人对诗篇产生的原因进行过多方面的探求,其结论也不乏合理的因素。《诗大序》“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的论述,不仅是对先秦“诗言志”说的总结,同时与言情结合在一起,比较准确地抓住了诗的特征。又谓“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谓“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也注意到颂诗、变风变雅的产生与社会政治的关系。唯其对风的解释,所谓“风也,教也”,“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则主要侧重风诗的社会作用而言。在诗产生原因问题上,郑玄汲取了前人的成果,认为变风变雅的产生,是幽王、厉王之后,“政教尤衰,周室大坏”,五霸之末,纲纪废绝,“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对所谓“诗之正经”产生原因的解释,也是汲取“美盛德之形容”之义,作了具体说明。但在这具体说明中,透露出了前人不曾认识或虽已认识却不曾言及的新的命题。他说:“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于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以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大王、王季,克堪顾天。”即是说,后稷的时代,黎民饥馑,播种百谷之后,民方以五谷为食。此时当然不会产生什么颂诗。公刘中兴,迁都于豳,也仅使民上下有别,共享财用;到大王、王季,方能顾及天意,此时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颂诗可言。只有到文、武时代,其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成王、周公时代,“致太平,制礼作乐”,于是“颂声兴焉”。郑玄从国家富足、政治清明、礼乐兴隆诸方面考察颂诗产生的原因,这就不只是和社会政治关系相联系,而且把诗歌这种精神的生产和物质的生产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马克思主义认为,作为上层建筑观念形态之一的诗歌,归根结底是经济基础的反映。从这一点出发考察郑玄的认识,我们觉得它的确具有唯物的因素,它比《诗大序》仅仅言及社会政治的原因又前进了一步。

在诗的社会作用方面,郑玄的认识更带有他所处时代的特征,他更加强调怨的作用,且怨的含义也不全同于儒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传统诗教。他看重怨诗,把除《周南》《召南》外的十三国风皆归为变风;他不仅注意到了怨诗的“刺怨”“刺过讥失”的内容,而且注意到了怨诗的揭露、谴责的内容。他评价变风变雅说:“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这虽然强调的是怨诗警世惩俗的社会作用,但实际涉及怨诗对社会政治的揭露内容。

《小大雅谱》评论变雅时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问者曰:“《常棣》闵管、蔡之失道,何故列于文王之诗?”曰:闵之。闵之者,闵其失兄弟相承顺之道,至于被诛;若在成王、周公之诗,则是彰其罪,非闵之,故为隐,推而上之,因文王有亲兄弟之义。

有关《常棣》之旧说莫衷一是,此不赘述。孔颖达解释这段文字曰:“此郑自问而释之也。周公虽内伤管、蔡之不睦而作亲兄弟之诗,外若自然须亲,不欲显管、蔡之有罪。缘周公此志有隐忍之情,若在成王诗中,则学者之知由管、蔡而作,是彰明其罪,非为闵之,由此故为隐,推进而上之文王之诗,因以见文王有亲兄弟之义也。”案:孔疏云为周公所作,本自《常棣》笺说。寻郑玄意,实际注意到了成王之时管、蔡导武庚作乱,至于被诛,失兄弟之道,故周公作《常棣》之诗。可又要“为圣者讳”“为贤者讳”,故曲为回护,而上推定为文王时诗。郑玄坦然态度诚可嘉,而具体做法则无足取,此故且不论,但他的确看到了若定为成王时诗,则彰管、蔡之罪的效果。这与前所云“大祸如此”一样,已脱离了“温柔敦厚”传统诗教的认识。我们知道,汉人把《诗经》当作政治读本,当作行事立言的根据,而郑玄生当汉季末世,政治昏暗,党争蜂起,且亲身经受党锢之患,那么,他较重视怨诗,评诗中触及怨诗中的揭露和谴责内容,就不是无因的了。他发出的“弘福如彼”“大祸如此”“昭昭在斯”“作后王鉴”的慨叹,也应不全是经生们的经义常谈。

《诗谱》所遵行的某些方法论,在文学批评史上也弥足珍重。孟子的确最早说了“知人论世”的话。但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言,这里的“知人”和“论世”,“并不是说诗的方法,而是修身的方法:‘颂诗’、‘读书’与‘知人论世’原来三件事平列都是成人的道理,也就是‘尚友’的道理”[10]。真正用“知人论事”方法说诗的,当首推汉人。司马迁和王逸对《楚辞》中屈原作品的评论为“知人”说诗;《毛序》及三家诗序则为“论世”说诗;“论世”说诗的系统之作则是郑玄的《诗谱》。他的“论世”,不仅论及时代变迁、政治兴废,而且论及地理方物、风土民情,是从多方面及其相互关系中来考察诗的内容。以这样较全面、较系统的论诗方法论诗,在汉代还找不出第二个人。诚然,郑玄的认识不是自天而降,汉人以至先秦人论诗的长期积累,为郑玄带有总结性的“论世”说诗奠定了基础;荀子的“诗言是其志也”,《诗大序》的“诗者,志之所之也”“吟咏情性以风其上”,以及《毛序》的以政治说诗,《汉书·地理志》以地理风俗民情说诗,对郑玄“论世”说诗的影响是显见的。而郑玄作《诗谱》虽也言及风俗民情,但那用意却是用风俗民情以解诗。由此可见,在论题的内容上有借鉴、有继承,但出发点和归宿迥异;在“论世”方法上有借鉴和继承,但由于将更多方面的内容纳入了“论世”的方法之中,且进行了更加细致具体的阐述,这就使郑玄的“论世”说诗具有了开创性的意义。

人们对《诗经》的认识,经过了长期的探求。封建时代的经学家们,虽然都未能脱离“经学”论诗,但在以“经学”眼光论诗过程中,却也不断地提出一些合理的、进步的见解。郑玄作《诗谱》,能够不为家法所拘,冲破东汉章句之学的重重迷雾,吸收并继承了《诗大序》等前人进步的成果而又有所创新,在对《诗经》的认识上,又向合理、进步的方向跨进了一步。我们认为,《诗谱》虽然仍带有“经学”色彩,有其不科学的成分,但它毕竟是开始从社会以及社会各方面的联系中对《诗经》进行综合立体考察的一部《诗经》研究专著,它在理论上(虽然不是很多)特别是在批评实践上的重大贡献,标明了它在我国文学批评史上应当占据相当的地位。

(原载《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4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1] 欧阳修:《诗本义·诗谱补亡后序》,台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 王云五:《续修四库全书提要》,台湾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第480页。

[3] 胡元仪:《毛诗谱·序》,见《皇清经解续编》卷一四二六。

[4] 丁晏:《郑氏诗谱考正序》,花雨楼丛钞本。

[5] 孔颖达:《毛诗正义·诗谱序》,中华书局1980年版。

[6] 孔颖达:《毛诗正义·诗谱序》,中华书局1980年版。

[7] 皮锡瑞:《经学通论》,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46页。

[8] 皮锡瑞:《经学通论》,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46页。

[9] 参见王引之《经义述闻》(一)“三监”,国学基本丛书本,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版,第139页。

[10] 朱自清:《诗言志辨》,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