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坛的独行者:王家新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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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一 研究对象及其研究价值

(一)研究对象

本书立足于中国当代诗坛,以国际化为视野,从不同维度系统梳理、研究王家新的诗学,论析其诗学观的具体内涵、特征,揭示其形成机制、话语渊源,阐释其价值,并从不同角度进行理性反思。

那么,王家新何许人也,在诗歌方面取得了哪些成就,为什么要研究其诗学?

王家新,1957年出生于湖北省一个偏远的县级市——丹江口,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开始从事新诗创作,至今四十余年,仍活跃在诗坛,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新诗的参与者与见证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1979年,王家新与武汉大学的同学一起创办了《这一代》[1],这是其诗歌活动的起点。这本刊物虽然只发行了一期,但是在当时的中国高校引起不小轰动。王家新作为《这一代》的诗歌编辑和文学评论编辑,他发表的作品《桥》,传抄一时。如果说大学期间只是其诗创作的试笔阶段,那么,他真正以一名诗人和诗歌评论家的身份进入读者视野,则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彼时的中国诗坛正由朦胧诗向后朦胧诗过渡,开始对上一时期创作思潮进行反思。在“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2]后,“第三代诗”正式登上历史舞台,王家新虽然最终被主流诗坛确立为“第三代诗”的代表诗人之一,但他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首先,从诗歌选本来看,不论朦胧诗歌选本,还是第三代诗歌选本,对王家新诗作的收录选择并未统一。例如1987年的《朦胧诗选》[3]收录了他的《潮汐》,1993年的《在黎明的铜镜中——朦胧诗卷》[4]收录了他的6首作品,1985年老木编选的《新诗潮诗集》[5]收录了他10首作品,1987年唐晓渡与王家新一同编选的《中国当代实验诗选》[6]作为“第一册初步总结第三代诗的诗选”[7]并未收录王家新本人的作品,这意味着在其身份指认上,实际上存在分歧。其次,从年龄来看,王家新更接近“朦胧诗”群体,而从与诗坛的交往来看,则属于“后朦胧诗”群体。年龄与诗歌代际身份不相匹配,间接造成了一种心理上的错位,所以他刻意与诗坛保持距离,但还是无可避免地被视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人物之一,与臧棣、西川、欧阳江河等一道被卷入20世纪末那场“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论争。面对纷争,王家新秉持一贯作风,他没有将“知识分子写作”看作一种写作派别,而是将其阐释为具有独立姿态、批判意识、内省特点和承担意识的写作精神,这种精神贯穿于他的整个诗学建构过程,如“晚期风格”诗学、词语诗学、承担诗学等,都具有很强的个人性与反思性。

王家新在诗歌创作与诗歌批评之外,开辟出新的领域——诗歌翻译。90年代前后,他开启诗人译者生涯并延续至今,自觉思考诗人、诗歌与语言的三重关系问题。保罗·策兰、曼德尔施塔姆、布罗茨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王家新与这些翻译对象有着精神上的联系,通过对这些诗人诗作的翻译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与国外诗歌的接触以及身处异域的独特感受,一定程度上影响着王家新自身的诗歌创作和诗学观念,他的诗歌语言变得凝练、短促,诗歌内容加入更多思辨性,他对诗人与时代关系的态度受到西方诗歌理论的影响,而他作品中的承担意识则主要来自一批俄罗斯诗人。王家新在向外看的同时,重新审视中国当代诗歌,通过翻译构建共时性的互译空间,在全球化语境下以中外诗歌跨文化互译方式进行平等对话与交流,通过互文写作构建当代诗歌与西方诗歌之间相互生成、互相指涉的新型关系,重塑汉语形象,在世界话语场与中国诗歌的本土性之间寻找平衡点。王家新以诗歌关注中国的时代问题,突出中国性征,他的诗歌创作、诗歌翻译和互文写作推动了汉语的自我激活,为中国当代新诗语言体系带去新质。四十年来,王家新在诗歌创作、批评、翻译之间游走,出版了一系列诗集、译诗集、诗论随笔集,并编选了部分作品选。具体来看,出版的诗集包括《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重写一首旧诗》《旁注之诗》《未来的记忆:王家新四十年诗选》;诗论、随笔集有《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对隐秘的热情》《没有英雄的诗》《坐矮板凳的天使》《取道斯德哥尔摩》《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一颗名叫哈姆莱特的星下》《在你的晚脸前》《黄昏或黎明的诗人》《教我灵魂歌唱的大师》《1941年夏天的火星》《保罗·策兰诗歌批评本》;译诗集包括《保罗·策兰诗文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等;参与编选的作品包括《中国现代爱情诗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当代欧美诗选》《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外国二十世纪纯抒情诗精华》《最明亮与最黑暗的》《叶芝文集(全三册)》《钟的秘密心脏》《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中国当代诗歌经典》《欧美现代诗歌流派诗选》《中外现代诗歌导读》《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1—2010翻译文学卷)》《新诗“精魂”的追寻:穆旦研究新探》等。

从王家新的诗歌历程来看,他是一位勤奋的诗人、翻译家兼理论家,多年来保持极强的工作热情,被列为“第三代诗人”与“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人物。王家新把诗歌当作一项严肃的工作来对待,其作品一直走在当代诗歌的前沿,诗歌创作与理论修养多年来也维持在较高的水准。

王家新曾提到,他对集体兴奋“有点兴奋不起来”,对自己属于哪一个诗歌流派不感兴趣——“我什么‘派’或‘代’都不是”[8],这使得他常常游离于诗人群体之外,与当代诗坛之间保持一份距离感,略显“格格不入”。正是这份格格不入让王家新成为当代诗坛的独行者,在诗歌的世界艰难探索。

(二)研究价值

王家新是一位具有国际影响的中国当代诗人。20世纪90年代初,王家新开始受到国际诗坛关注,并逐渐被认可。1992年6月,他应邀参加伦敦大学、莱顿大学中国诗歌研讨会和鹿特丹国际诗歌节;7月在比利时根特参加文化节朗诵;10月在德国科隆大学朗诵;12月在比利时根特洛赫斯音乐中心朗诵。从那以后,王家新几乎每年都被海外高校、国际诗歌节、诗歌研究中心等邀请,或参加诗歌朗诵活动,或开展诗歌研讨活动。他已受邀在美国哈佛大学、布朗大学,英国伦敦大学,荷兰莱顿大学,德国科隆大学、法兰克福大学、海德堡大学、波恩大学、美因茨大学、慕尼黑大学、特里尔大学,韩国外国语大学、釜山庆星大学,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奥地利维也纳大学,日本东京驹泽大学等,朗诵自己的诗作。受邀在德国明斯特国际诗歌节、柏林文化中心“文学车间”,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阿姆斯特丹“Perdu”诗歌中心,比利时根特文化节、根特诗歌中心、根特洛赫斯音乐中心、根特“词语”俱乐部、根特首届国际诗歌节,斯洛文尼亚第27届维伦尼察国际文学节,布鲁塞尔“Bo Zar”艺术中心,希腊“第二届提诺斯国际文学节”,莫斯科“白银时代纪念馆”,葡萄牙里斯本文学中心,英国伦敦南岸文学艺术中心、纽卡索诗歌之家,奥地利萨尔茨堡文学中心,美国纽约之家,以及韩国昌原国际诗歌节等世界著名的诗歌中心或诗歌节朗诵诗歌。他还受邀在美国纽约州柯盖特大学做驻校诗人,在德国斯图加特“古堡学院”做访问作家……他的诗作曾在美国、英国、比利时、斯洛文尼亚、土耳其、韩国等国发表,同时被收入一些外文诗歌选本出版;获得过包括韩国昌原第四届KC国际诗文学奖。美国文学翻译协会2018年度卢西安·斯特里克亚洲文学翻译奖等在内的一系列国际奖项。

王家新在中国当代诗坛是一位不可忽视的人物,国内一些重要的文学史教材,几乎都对他进行了论述。如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9],於可训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10],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11],朱栋霖、丁帆、朱晓进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6)》[12]等,这些教材基于不同的文学史观念和体系,阐述了王家新的诗歌贡献。一些以“经典”“名作”等命名的文学选本或新诗选本收录了他的部分代表作,如谢冕、孟繁华编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诗歌卷》[13],谢冕、钱理群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14],洪子诚、奚密编的《百年新诗选》[15],朱栋霖、汪文顶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经典(1917—2000)》[16],张新颖编的《中国新诗1916—2000》[17],牛汉和谢冕编的《新诗三百首》[18],龙泉明编的《中国新诗名作导读》[19],伊沙的《现代诗经》[20]等。王家新早期作品《在山的那边》和《帕斯捷尔纳克》,还分别入选人教社初一语文教材和高二语文读本。国内一批现当代文学研究知名学者,专门著文研究过王家新及其诗作,如谢冕、洪子诚、陈思和、陈晓明、程光炜、孙郁、吴晓东、臧棣、耿占春、罗振亚、西渡、陈超、张桃洲、何言宏、霍俊明、敬文东、王东东等,从不同角度阐述了王家新诗歌的价值。

王家新及其文本价值到底体现在哪里?他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诗坛的参与者、见证人,创作了《帕斯捷尔纳克》《瓦雷金诺叙事曲》《回答》《卡夫卡》等一批产生了重要影响的诗作,探索出“诗片断”的新型诗歌形式;撰写了大量诗评、诗学随笔以及诗歌访谈,思考当代诗歌发展问题,从不同维度阐述自己的诗歌观点,构建出具有个人特色的相对完整的诗学理论体系;创作之余,他翻译了保罗·策兰、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布罗茨基、洛尔迦、阿赫玛托娃等一批外国诗人的作品,出版了一批译诗集。他一直在大学任教,是一位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专家。诗人学者臧棣认为,王家新是新时期以来当代新诗的一面镜子——“他的写作引人瞩目,出类拔萃,并呈现出当代中国诗歌在我们这个时代中所处的一些具有经典性的状态。”[21]这面镜子具有典型性和非典型性二重特征,是其特别的价值所在。在此意义上,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有利的视角以透视我们时代新诗的一些“经典性”状态。新诗研究专家程光炜指出,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国新诗发展的关键时期,王家新是“真正有勇气承担起历史重量的诗人”,是“一个真正从心灵上趋向伟大诗人气质的人,将会出现于20世纪的最后十年之中”,并且“正趋向于达到一种类似‘群峰之上’那种高远的境界”,认为“他的思考已远远越出了个人、国别和民族的界限,开始具有了中国作家通常缺乏的那种开阔的视野和心理素质”[22]。程光炜的预判已近30年,那王家新是不是已经达到了“群峰之上”的高远境界呢?到了需要盘点研究的时候了。吴晓东曾如此评价王家新:“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王家新是中国乃至国际诗坛上的一个独特的存在”,认为他是“僭越语言边界的‘伟大的游离者’”,其承担者姿态“最终指向的是‘一个种族的尚未诞生的良心’”[23]承担者与游离者构成一种特殊的关系,应如何理解呢?这里所说的“良心”指的是什么?为什么说他是独特的存在?洪子诚在点评王家新诗作时,论及顾城父亲顾工对王家新的印象,认为其是“中国的别林斯基”;并对王家新乃“逆时代的诗人”问题进行了论述[24]。那么如何理解王家新乃“中国的别林斯基”和“逆时代的诗人”的观点呢?陈思和曾认为《帕斯捷尔纳克》是王家新为自己和同时代人“矗立的精神高度”,提供的“一个诗学尺度”[25],应如何理解?德国汉学家顾彬认为:“面对王家新的创作,会感到传统的对诗的分类是多么困难”,“他的诗能够代表80年代和90年代的诗歌创作”[26],他这里关于王家新诗歌难以分类的观点和“能够代表”的观点之间是什么关系?以上这些问题,均值得进行深入的研究。西渡提出:“王家新是对当代诗歌有重要贡献的诗人”,“他的一些批评性随笔和诗学理论文章,对20世纪90年代诗歌氛围的形成有重大影响”[27],高度肯定了王家新的诗歌和诗学对90年代诗坛的影响和贡献。耿占春认为:“王家新诗歌的独特音质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初,那又是一个寻求或重构诗歌话语的时刻。是一代人创伤经验的核心。在此意义上,王家新是另一个北岛。”[28]他将王家新视为90年代的北岛,是在肯定其的划时代价值。张桃洲认为:“由于他的诗歌活动的富于建设性等特点,致使他的诗学参与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从而形成中国当代诗歌自身建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9]张清华执笔的首届“苏曼殊诗歌奖”的颁奖词称他同自己时代的优秀诗人一起,“创造了汉语新诗史上最值得怀念、文本最具价值的时期之一”。“袁可嘉诗歌奖”和“诗学奖”的颁奖词如下:“与一切优秀的诗人理论家一样,作为优秀诗人的王家新同时也是卓越的诗学理论家和批评家”[30]

以上这些话语,从不同角度指出了王家新在中国当代诗歌史、诗学史上的价值和意义。也就是说,今天,确实到了需要专门研究王家新这类在当代诗坛具有独特地位,集诗人、诗论者、翻译家和学者于一身的诗人的时候了。

二 研究现状与存在的问题

(一)国内研究现状

1.关于王家新及其诗创作的综论。这类文章大都结合时代背景,探讨王家新诗歌创作发生过程、诗歌特征与演变,尤其是他在90年代的诗歌转型问题,具有一定的综合性。具体来看,程光炜的《王家新论》[31],以时间为导向,梳理了王家新自考入大学之后的人生道路及其曲折经历,探讨由于命运的变化所带来的诗人心境变化,以及由此所引起的创作道路的改变,结合时代背景以及王家新个人经历、性格形成等方面,对其诗学发展进行研究;其中对王家新在诗歌转型期的变化进行了深入研究,是学界第一篇较为完整的关于王家新的综合性文章。吴晓东的《“一个种族的尚未诞生的良心”》[32],从王家新对词根和基本词汇的寻找、诗歌形式由诗片断到长诗的转变、承担精神以及作品中蕴含的生活伦理等方面,阐释王家新的诗歌特征;在有关词语的部分,他将王家新称为“寻找词根的诗人”,这一定位为之后很多论者所沿用。臧棣的《王家新:承受中的汉语》[33],主要从王家新创作的时代感入手,强调了王家新作品与时代的关系,以及其中反映出的中国诗歌语言意识的变化,认为他的写作深入时代的内部,不断挖掘语言的力量,其写作走在中国诗歌的前沿,是反映时代诗歌的一面镜子。刘春的《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34],以诗人传记的形式,记录了王家新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最后到中年的个人成长轨迹,以个人生活经历为主线,研究诗人处于人生不同阶段的诗歌创作、诗学主张以及诗歌翻译,整体框架非常完整,从时间节点来看,几乎覆盖了王家新大半个诗歌生涯。牛遁之的《诗之锻造:王家新论》[35],以古希腊神话和西方哲学作为引子,围绕诗歌的锻造过程,从“剖开”“锤打”“质地”等几个方面,归纳王家新诗歌的特征。

2.关于诗集、诗作的个案研究。不少文章从王家新的某部诗集或者某些诗歌作品入手,阐释其中蕴含的诗歌创作理念和诗学问题,主要包括:承担意识、对细节的关注、对日常书写的回归、词语的运用、叙事手法、历史与个人的关系,以及诗歌如何介入现实等。陈思和的《个人对时代的承担:〈帕斯捷尔纳克〉》[36],以王家新的诗作《帕斯捷尔纳克》为研究对象,挖掘王家新诗歌中普遍存在的承担意识,他的写作尺度以及在创作过程中对内心的坚守。洪子诚的《读〈塔可夫斯基的树〉》[37],对王家新的诗集《塔可夫斯基的树》进行解读,文章通过对比王家新不同时期作品集,揭示出他的内在精神世界的变化,以及他对个人与历史关系的处理方式,而作者对王家新骨子里所带有的“古典精神”的指认,也为之后学术界对王家新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陈超的《王家新诗二首赏析》[38],对王家新的两首作品《诗》和《日记》进行了辨析,认为《诗》用泥土、树木、光、飞雪、泪水等串起“漂泊与家园”的母题,这种空间上的开阔来自对复杂生命经验的融合;关于《日记》,其给出的评价是语境完整、内在精神世界自足,达到了诗与思的完美结合。胡桑的《对一只冰斧的阅读——论王家新诗歌近作》[39],对王家新近年来的诗作进行解读,发现其作品逐渐摆脱了结构的束缚,越来越简洁,并且多了些沉默,认为这些都是对语言的回归。杨东伟的《“每一行诗/都将重新标出边境线”——论王家新近期的诗歌创作》[40],同样关注的是王家新的近作,认为他的写作回到诗歌内部,带有对生命的审视,透出了诗性的价值,并且昭示出未来诗歌的走向,为写作提供尺度,同时在写作中建立了完整的诗学体系。柏桦的《心灵与背景:共同主题下的影响——论帕斯捷尔纳克对王家新的唤醒》[41],将《帕斯捷尔纳克》和《瓦雷金诺叙事曲》作为研究对象,结合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内瓦医生》,探讨王家新诗歌与西方的关系,认为他的写作经历了对西方文学由模仿到互文的阶段,最终达到一种平等的对话。李振声的《文化的接续——王家新的〈中国画及其他〉读札》[42],是极少数对王家新早期作品系列进行探讨的诗评,分析了该时期其作品中的文化价值观是怎样从大自然的古朴智慧中汲取养分,由此构成作品中的情致和理念。耿占春的《没有叙事的生活——从王家新的〈回答〉看当代诗学的叙事问题》[43],从叙事学角度对长诗《回答》进行了探讨,认为这一涉及私人感情的诗歌,把爱与苦难融合在一起,不仅汇集了人物的过去、希望,还将时代的精神状况放置其中,并称其是“一首献给这个正在逝去的世纪的挽歌”。

3.关于诗歌语言的研究。一些文章从不同侧面研究王家新对诗歌语言的探索与实验,研究作品内在的思想性、复杂性。陈晓明的《词语写作:思想缩减时期的修辞策略》[44]集中探讨了欧阳江河、西川、王家新、陈东东、翟永明等90年代的诗歌词语观,认为王家新善于在词语上进行深度挖掘,指出其词语较少涉及表意系统,其注重的是对个人现实境遇的书写,借此重新审视个人命运。李建春的《我们时代的诗歌教师》[45],从语言入手,认为王家新的精神深度与丰富性都根源于诗,他对汉语言的挖掘带来了一种力量,词语运用达到了一种境界。魏天无的《“有难度的写作”:王家新的诗歌美学与伦理》[46],以难度写作为切入点,分析了王家新诗歌语言与精神的相互锤炼,认为其写作难度的追求体现在“绝对意义”和“绝对性语言”的追求上,以及对“经验的幽暗部分”的追索;在作者看来,王家新是一位持守诗人职责、使命和伦理诉求的诗人。孙郁的《词语书写的另一种标志》[47]以保罗·策兰和“奥斯维辛”为轴心,关注王家新在词语书写中渗出的苦难,他指出王家新在词语之间找到自己的灵魂,而他作品中的词语也逐渐成为一种精神哲学的纽带。大体而言,关于王家新诗歌语言方面的研究,有的是修辞层面的分析,有的则是本体论意义上的理性思辨;有的属于宏观把握,有的则是结合具体诗作的微观透视;有的是对创作中的语言分析,有的是语言诗学研究。

4.关于诗歌翻译的研究。有一批文章专门研究王家新的诗歌翻译。胡国平的《“母语分娩时的阵痛”——读王家新译诗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48],主要介绍了王家新2014年出版的译诗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对其中的几首译诗进行了评述,并阐释了王家新的翻译理念。梁新军的《钢琴和乐队的对话:王家新的诗歌翻译与创作》[49],对王家新自90年代开始的翻译实践进行了概述,从语言为目的的翻译观、作为诗人翻译家的翻译特点等方面,对王家新的整个翻译事业及作品进行了较为完整的梳理。李海鹏的《“我们的神话,我们的变形记”——评王家新译〈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50],以翻译忠诚原作且具有创造性为切入点,认为王家新的译诗集《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忠诚而又精确地还原了原作的内在精神,其对汉语言的纯熟运用展示了原作与译作之间存在的那种张力,窥探了原作的秘密。陈庆的《他洞悉了诗和翻译的秘密——谈王家新》[51],从音调、翻译的忠实度、翻译的可写性以及转译等角度,对王家新的译诗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进行了全方位解读,认为王家新所做的工作抓住了诗歌与翻译之间的秘密。连晗生的《重读王家新:创作及翻译》[52]对王家新的一系列诗片断进行了整体解读,并用“舍繁复而取简洁,弃雄辩而入深沉”来形容其诗作,同时认为王家新的翻译事业对中国当代诗歌写作及翻译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辛北北的《汉语新诗的译、写“错位”现象及其自我克服——以王家新为个案》[53]从译、写两端来分析王家新的作品,认为其具有极强的时间敏感度,通过将时间转化为瞬间或者凝聚为听觉来克服写作中的“错位”现象。杨东伟的《一种翻译诗学的建立——评王家新〈翻译的辨认〉》[54],对王家新关于诗歌翻译理论与实践的《翻译的辨认》一书,进行了整体性评述,是为数不多的考察王家新翻译诗歌理论的文章。

(二)国外研究现状

从国外学者对王家新的评述来看,艾里克·列斐伏尔的《城市,记忆——以王家新的诗片段为例》[55],以王家新的诗片断为研究对象,分析了这些作品中将历史、日常生活与城市气息相结合的写作手法。乔治·欧康奈尔的《柚子的幽香——阅读王家新》[56],从王家新作品对记忆的构建、对普通生活的进入角度,分析了过往的经历对王家新诗学理念形成的影响。罗伯特·哈斯的《王家新:冬天的精神》[57],在考察了王家新的个人经历与创作后,认为其在历史的巨变中写出了具有高度内省的、独立精神的作品,并从部分作品中发现了古典诗歌留下的传统踪迹。乌尔夫·鲁尔的《王家新的诗集和他的诗歌理念》[58],认为王家新在作品中表现了日常生活细微之处所包含的深刻意蕴,其诗歌创作和翻译将中国古代诗歌客观而诗意的视觉和西方意象主义的视觉相融通,构建了其独特的诗歌理念。顾彬的《王家新的诗》[59]阐释了王家新对个人与政治的二元对立立场的反对,并指出其在中国诗歌更新换代的过程中所具有的坚持和不退缩的品质。柯雷的《旅居国外的诗人:杨炼、王家新、北岛》[60],聚焦几位诗人的海外生活经历,作者认为所谓的漂泊是诗学观念意义上的概念,从诗人的角度来看,王家新与异域环境之间的关系并不清晰,而从诗歌来看,其作品中的漂泊因素也出现在较为“现实”的生活场景,因此王家新虽然有过数次海外生活经验,但他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漂泊诗人”。

(三)存在的问题与研究空间

从上述国内外研究现状可以看出,关于王家新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诗歌创作论和翻译论,创作论又多从其个人经历与创作关系、时代与诗歌关系、诗坛论争与个人创作关系、语言与生命表达、个人创作风格变化等层面展开研究;翻译研究则重在分析具体翻译诗集的特点、翻译的特点,分析翻译与其创作的关系。这些方面的研究水平相当高,梳理、揭示出王家新诗歌创作和翻译的面貌与特点。

王家新作为当代诗坛一位“思考型”诗人,在创作过程中一直在思考诗歌本身的问题,即诗为何物、诗源于何处、诗创作心理、诗与时代、诗与存在、诗与中外诗歌资源……他的诗思与创作紧密结合,是中国当代诗坛少数富有诗歌理论素养的诗人。王家新对当代诗坛的贡献,不仅体现在其创作的一批高水平诗歌作品,译介的一批优秀外国诗人诗作,以及向海外传播中国诗歌文化上;而且体现在其诗思上,他立足自己的创作体验,直面中国当代诗坛问题,在国际化语境里,思考、阐述诗歌理论问题,逐步建构出较为完整的具有鲜明特色的诗学理论体系。某种程度上讲,王家新在新诗理论建构上所取得的成就,甚至超出了其诗创作成就。

迄今为止,关于王家新诗学理论的研究几乎属于“盲区”。如上所述,一批文章在综论王家新的创作成就时,对其诗歌观念有所阐述,但重点不是研究其诗论;有些分析其诗歌观念的文章,只是限于某一方面的问题,或为语言问题、或为承担问题等,但是未能从更开阔的诗学背景上阐述其诗学内在的理论结构与个性,而且存在着一味顺着王家新自己的话语言说的现象,缺乏必要的理论质疑;不仅如此,一些单篇诗学研究方面的文章,多集中在研究其90年代初的知识分子写作观,对其进入新世纪后的诗歌思考少有论述。迄今为止,没有一部系统研究王家新诗歌理论的著作。所以,王家新研究还有很大的空间,这也是本书以王家新诗学理论作为研究对象的原因。

三 研究的主要内容、思路与方法

(一)研究的主要内容

本书研究的主要内容是王家新的诗学理论。王家新诗学理论是他在四十余年创作生涯中,立足创作经验,以回应当代诗坛问题为导向,以中外诗歌理论为资源背景,逐步探索而形成的。本书将系统梳理、研究其诗学谱系的具体内容,主要包括神秘主义诗学理论、承担诗学理论、词语诗学理论、“晚期风格”诗学理论、翻译诗学理论等;研究它们各自的生成机制、内部构造与特点,从不同角度阐释其价值;从发生机制、内容构造和目的诉求等方面,研究其诗学的总体特征;并从理论与创作的关系等维度反思其中存在的问题。

(二)研究思路与方法

1.研究思路:王家新的诗学理论是在其几十年的诗歌生涯中逐步建构起来的,与其诗歌创作、诗歌评论、诗歌翻译以及诗歌交往活动直接相关,具体诗学观念散见于其各类文本中。首先,系统性地阅读其诗歌作品、译诗、诗论、诗歌评论文章、诗学随笔、诗歌访谈录、诗歌翻译论等,分析辨识其中诗人的诗歌观念,并进行分门别类的整理研究。其次,在各种文本整理的基础上,将其诗学理论按内容构造分为神秘主义诗学、承担诗学、词语诗学、“晚期风格”诗学、翻译诗学五个方面,依次展开研究。再次,研究其五大类诗学内容时,以王家新的具体言说为依据,梳理出每一种诗学理论的具体内容、特点、生成机制,揭示其价值,反思每一种诗学理论中存在的问题;研究中,既要注意诗学概念界定,又要结合具体创作进行分析,将诗人的理论言说与创作实践结合起来阐述其诗学内容与特点,而翻译诗学研究则注意将翻译话语和翻译作品结合起来进行论述。最后,综合分析它们的特点,结合发生机制和内容构造,研究阐述王家新诗学理论的总体特征与问题。结语部分,以当代诗坛为背景,进一步论述了王家新诗学的价值问题。

2.研究方法:本书以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诗坛为论说场域,以中国当代诗学发展史甚至中国诗学史为宏观背景,在中外诗歌交往融合视野里,突出问题意识,综合运用文本细读法、理论归纳法和互文研究方法,以文本为依据进行理论阐释,系统性地研究王家新的诗学理论。以王家新诗学为镜子,“映现出我们时代的诗歌”,映现出四十年来中国诗学“所处的一些具有经典性的状态”[61]


[1] 1979年,武汉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等13所高校的大学生文学刊物编辑部联合创办了名为《这一代》的文学期刊,创刊号由武汉大学中文系《珞珈山》编辑部主办,出版于1979年11月。

[2] 1986年10月,《深圳青年报》联合《诗歌报》举办了“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

[3] 闫月君、高岩、梁云、顾芳编选:《朦胧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4] 谢冕、唐晓渡主编:《在黎明的铜镜中——朦胧诗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5] 老木编选:《新诗潮诗集》,1985年印刷,非公开出版物。

[6] 唐晓渡、王家新编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7] 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9页。

[8] 王家新:《我的八十年代》,《在一颗名叫哈姆莱特的星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5—36页。

[9]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0] 於可训:《中国当代文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1]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2] 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6)》,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3] 谢冕、孟繁华:《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诗歌卷》,海天出版社1996年版。

[14] 谢冕、钱理群:《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15] 洪子诚、奚密:《百年新诗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16] 朱栋霖、汪文顶:《中国现代文学经典(1917—2000)》,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7] 张新颖:《中国新诗1916—2000》,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18] 牛汉、谢冕:《新诗三百首》,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

[19] 龙泉明:《中国新诗名作导读》,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20] 伊沙:《现代诗经》,漓江出版社2004年版。

[21] 臧棣:《王家新:承受中的汉语》,《诗探索》1994年第4期。

[22] 程光炜:《王家新论》,《南方诗志》1993年秋季号。

[23] 吴晓东:《“一个种族的尚未诞生的良心”》,《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1期。

[24] 洪子诚:《读〈塔可夫斯基的树〉》,《中华读书报》2015年7月15日。

[25]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6—349页。

[26] [德]顾彬:《王家新的诗》,克非译,波恩大学《东方研究》2002年第2期。

[27] 西渡:《新概念语文·现代诗歌卷》,张桃洲:《王家新诗歌研究评论文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411页。

[28] 耿占春:“当代诗歌三十年十大诗人评选荐语”,张桃洲:《王家新诗歌研究评论文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411—412页。

[29] 张桃洲:《现代诗歌的位置——王家新与20世纪90年代诗歌型变》,张桃洲:《王家新诗歌研究评论文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114页。

[30] 以上均出自张桃洲《王家新诗歌研究评论文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419—420页。

[31] 程光炜:《王家新论》,《南方诗志》1993年秋季号。

[32] 吴晓东:《“一个种族的尚未诞生的良心”》,《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1期。

[33] 臧棣:《王家新:承受中的汉语》,《诗探索》1994年第4期。

[34] 刘春:《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二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35] 牛遁之:《诗之锻造:王家新论》,张桃洲:《王家新诗歌研究评论文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

[36]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6—349页。

[37] 洪子诚:《读〈塔可夫斯基的树〉》,《中华读书报》2015年7月15日。

[38] 陈超:《王家新诗二首赏析》,《诗探索》1994年第4期。

[39] 胡桑:《对一只冰斧的阅读——论王家新诗歌近作》,张桃洲:《王家新诗歌研究评论文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146—158页。

[40] 杨东伟:《“每一行诗/都将重新标出边境线”——论王家新近期的诗歌创作》,《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3期。

[41] 柏桦:《心灵与背景:共同主题下的影响——论帕斯捷尔纳克对王家新的唤醒》,《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6年第3期。

[42] 李振声:《文化的接续——王家新的〈中国画及其他〉读札》,《文学自由谈》1987年第4期。

[43] 耿占春:《没有叙事的生活——从王家新的〈回答〉看当代诗学的叙事问题》,《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6期。

[44] 陈晓明:《词语写作:思想缩减时期的修辞策略》,张桃洲:《王家新诗歌研究评论文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76—81页。

[45] 李建春:《我们时代的诗歌教师》,《名作欣赏》2012年第7期。

[46] 魏天无:《“有难度的写作”:王家新的诗歌美学与伦理》,《写作》2019年第1期。

[47] 孙郁:《词语书写的另一种标志》,《书城》2014年第3期。

[48] 胡国平:《“母语分娩时的阵痛”——读王家新译诗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南方文坛》2015年第1期。

[49] 梁新军:《钢琴和乐队的对话:王家新的诗歌翻译与创作》,《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1期。

[50] 李海鹏:《“我们的神话,我们的变形记”——评王家新译〈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6期。

[51] 陈庆:《他洞悉了诗和翻译的秘密——谈王家新》,《博览群书》2017年第9期。

[52] 连晗生:《重读王家新:创作及翻译》,《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3期。

[53] 辛北北:《汉语新诗的译、写“错位”现象及其自我克服——以王家新为个案》,《写作》2019年第1期。

[54] 杨东伟:《一种翻译诗学的建立——评王家新〈翻译的辨认〉》,《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6期。

[55] [法]艾里克·列婓伏尔:《城市,记忆——以王家新的诗片段为例》,杨森译,张桃洲:《王家新诗歌研究评论文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75—380页。

[56] [美]乔治·欧康奈尔:《柚子的幽香——阅读王家新》,史春波译,《文学界》2012年第10期。

[57] [美]罗伯特·哈斯:《王家新:冬天的精神》,史春波译,《世界文学》2015年第6期。

[58] [德]乌尔夫·鲁尔:《王家新的诗集和他的诗歌理念》,海娆译,《写作》2019年第1期。

[59] [德]顾彬:《王家新的诗》,克非译,波恩大学《东方研究》2002年第2期。

[60] [荷]柯雷:《旅居国外的诗人:杨炼、王家新、北岛》,张晓红译,《文艺争鸣》2017年第10期。

[61] 臧棣:《王家新:承受中的汉语》,《诗探索》199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