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现代主义

第二个时期就是现代主义。现代主义就是垄断资本主义取代了市场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的观念被取消了，现实主义的参照物消失了，符号就剩下了能指与所指的结合。詹姆逊认为，这个时期就是把现实的参照物去掉了，就是文学艺术它的语言符号不指称现实，而作家开始向内转，表述自我、表述内心、表述感受与情感，这就是现代主义。现代主义最突出的文本，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可以躺在床上去想、去写，他所提到的人和物并不完全是外物实物，而是他心中所感所想。詹姆逊认为，现代主义出现了向内转，表达了人们对时代的基本情绪和主观认识。

他认为，现代主义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转折点，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在这两个不同的时期中人们所体验到的主观感受完全相反。在前期，面临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时代，工业革命日益深入，技术手段日新月异，“现代主义作家在心理上的一种新发现是一种即将来临的变化：他们所记录和欢呼的是心理中的一种苏醒的感受、一种令人惊喜的新生的感觉、一种梦想不到的转变”[7]。后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新技术的毁灭性力量体现在两种机器上，一种是机枪；另一种是坦克，一次战役就是几十万人乃至上百万人的死亡，人们后来称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绞肉机，生命的价值顿时灰飞烟灭。因此，詹姆逊同意英国马克思主义艺术批评家约翰·柏格（John Berger）对现代主义的看法。柏格认为，“一战”之前的现代主义是乐观的，充满了活力和乌托邦的幻想；“一战”之后，现代主义变成了悲观主义的、向内转了，因此战前繁荣的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都销声匿迹了。詹姆逊指出，理解现代主义的一个关键就在于时间。这个时期的现代主义作品总是贯穿着深沉的历史感，“老的现代主义对历史的感觉是一种对时间性，或者说对往昔的一种怅然若失、痛苦回忆的感觉”[8]。换言之，这就是资本主义发展在人心中的体会，也就是卡夫卡、贝克特等人所表达的异化感、焦虑感、孤独感、沉沦感和颓废感。

詹姆逊认为，现实主义的表达是自然的自由描写和表达，而现代主义对语言则产生一种不信任，或者现有的语言无法表达现代主义者内心的感受，于是每个现代主义者都需要找到一种言说内心感受的表达方式。较为常见的表达方式就是象征。詹姆逊通过毕加索（Picasso）的名作《格尔尼卡》（Guernica）说明了现代主义的感受与表达之间的变化。这幅画用黑、白、灰三色描绘了遭受德军轰炸下的格尔尼卡小镇的惨状：有呼救的妇女、断肢的战士、着火的房子、崩塌的雕像、哭泣的婴儿。这些意象全部以立体的和超现实的形态出现在画面上。虽然在画中也有格尔尼卡被轰炸的现实写照，比如哭泣的婴儿和呼救的妇女，但是毕加索不是靠现实的真实状况，而是依靠想象创作了这幅控诉法西斯战争暴行，对人类灾难表示悲悯和痛苦之情的画作。詹姆逊指出，如果是现实主义的手法就应该对格尔尼卡小镇遭受的苦难进行直接描述。然而，现代主义画家毕加索所要表达的是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惨痛经验和无比的悲悯、疯狂和愤慨。要表达一种人类的普遍性的经验，艺术的对象就必须既是某一个特殊的事物，同时又不单是该事物，这种表达就是象征。“现代主义要表现的是格尔尼卡，也是其他一些更普遍的东西。因此，现代主义的必然趋势是象征性，一方面涉及某一具体情形，另一方面又通过象征来反映更广泛的意义；而这正是现实主义所达不到的。”[9]

詹姆逊认为，现代主义者遭遇到了工业社会中语言的异化现象。在现实主义时期，语言可以表达人的内在情感，但是到了工业高度发达、社会层级化、现代化城市的出现等让语言日益标准化，变成了工业化语言。传统社会中那种淳朴自然的农民语言、贵族语言、工人语言都具有各自鲜活的生命力，但是在工业化现代社会中，语言被机器大工业所异化，生命力和活力丧失殆尽。现代主义艺术家发现用这种工业化的语言已经完全无法表达自己突出的时代感受，也无法表达战争带给人类的无限愤怒和悲痛，因此他们就需要寻找新的违反一般语法规则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内心。现代诗人马拉美、艾略特等都在改变腐朽的语言，寻找新的语言方式，而毕加索则寻找了一种无声的（绘画）语言方式。现代主义者在现实生活中遭到了巨大的危机，诸如高度发达的工业及其带来的毁灭人类和漠视生命的战争，这种危机让他们用普通的语言无法言说，他们有一种沉默的痛苦。

詹姆逊认为，毕加索的《格尔尼卡》、蒙克的《喊叫》、西克罗斯（David Alfaro Siqueiros）的《尖叫的回声》（Echo of a Scream）等都表明了现代主义的一个核心感受就是焦虑。人们在现代性都市中失去了传统社会的相互联系，人与人被钢筋水泥所隔绝，人们普遍感到孤独、彷徨、焦虑。这种痛苦不仅在现代主义者的作品中表现，而且也体现在艺术家的现实生活中，荷尔德林和尼采都精神失常，而凡高则自杀身亡了。因此，詹姆逊说：“现代主义是关于焦虑的艺术，包含了各种剧烈的感情：焦虑、孤独，无法言语的绝望等等。在现代主义阶段，心理上各种复杂的感情还不能完全用语言来表达，不像在今天，如果你说‘我真焦虑’，那么你就表明了焦虑，这样就将它排除了，不再成为一个问题。而可怕的是你有了焦虑，却不知道是什么。正因为现代主义感到一种无言的焦虑，表现在其艺术中的便是独特的对表达的思索。”[10]这样看来，现代主义就是一种基于对世界的痛苦体验和意义思索而努力寻找的表现方式，一般而言这种方式就是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