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古世才回山东老家带走了家里积攒下的为数儿不多的大部分积蓄,这会儿秀姑和儿子在江城只能现挣现吃。解放了,天下太平了,穷苦人用不着担惊受怕了,然而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江城的工厂本来就不多,有些工厂还没有开工,秀姑又不识字,没有社会上急需的手艺,找不到挣钱多的工作,只能继续在铁道北的国家粮库里挑拣出口给老毛子的黄豆。她每天都是从早起忙碌到黄昏,躬腰曲背地盘腿坐在凉地上,伸长着脖子,全神贯注,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那一片让人眼花的黄豆,双手左右开弓,鸡叨米似地把那些合乎老毛子的混蛋要求的、没有虫眼儿的,饱满滚圆的黄豆,一粒一粒地捡起来,放进面前的筛子里。拣一斤给一分钱。一天干下来,累得两眼昏花,双手肿胀,浑身酸痛,也挣不了几个钱。她常常在儿子面前骂街说:“这些老毛子,真他娘的不是玩意儿,买咱们几斤豆子也这么折腾人!”古全和讨厌老毛子,长时间解不开在中苏关系问题上的思想疙瘩,这也是一个原因。
秀姑整天待在粮库里,而她的心却时刻都在惦念着她的儿子,怕他累着,怕他发生意外。每天下午一放工,她就快步往家赶。如果儿子还没回家,她就匆忙安排好晚饭,然后赶到离大白楼不远的黑水路和白山大街的交叉路口,躲在白山派出所旁边的那个墙角儿里,聚精会神地注意着过往的行人,等待她的儿子放学回来,直到亲眼看着儿子从她身边走过,她才不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回家。她不愿意和儿子走在一起,怕自己穿的破衣烂衫给儿子丢人。古全和偶尔会发现他娘,就走到她跟前,和她一起走回家。要是古全和在学校里有事回来得迟了,她会站在那个墙角儿里等上一两个钟头,一直等见到儿子才回家。古全和劝过她多次,让她好好地在家里休息,不要到那里去等他,可是她就是不听,还是去等,风雨不误。有时她也会对儿子解释说:“俺不是去等你,而是到外面去散散心,看看大街上的光景。”
今天晚上秀姑不舒服,没有去接儿子,晚饭后也没收拾碗筷就歪到床上歇着了。古全和收拾好碗筷,提上书包,准备去“冰洞”看书写作业。这时秀姑叫住他,说道:“根儿啊,今天俺累了,你替俺到楼下开会去吧。”
古全和说:“好,”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拿在手里,然后把书包放回床上说:“那您就歇着吧。”
这些日子居委会的会总是开得很晚,有时开到后半夜。他爹在家时,为了不耽误他学习,从来不叫他去开这种会。他爹不在的时候,都由他娘去开,也很少让儿子替她。
在古全和就要出门儿的时候,他娘叫住他嘱咐他说:“估计还是说买公债的事,昨天晚上的会一直开到后半夜。‘大茶壶’欺负人。他不说让章伯春那些有钱的人家儿多买公债,专为难咱们这些穷苦人,硬要俺认购两份儿。两份儿就是咱们娘儿俩一个月的日子呀,咱拿不出这些钱。俺说没有钱买,他就伸长脖子朝俺大声嚷嚷,说:‘要是你们家没有钱,古大哥怎么能一趟一趟地往山东老家跑啊?你是不是怕人民政府说话不算数儿,骗老百姓的钱啊?’俺说:‘俺不是不相信政府,俺真的是没有钱呀。’他说:‘新社会总比旧社会好吧?你能说现在你们家的生活赶不上旧社会吗?’这个混账王八蛋净拿歪理儿为难俺,叫俺当众难堪。要不是看着共产党的面子,俺真想当场给他一飞脚,叫他趴在地上起不来!”
秀姑这样对儿子诉说昨晚开会的情形,是担心王长顺会纠缠古全和,给他出难题,让他受委屈,赌气认购下那两份公债,或是和他顶撞起来,得罪了他。秀姑知道新社会和旧社会不一样,可是她觉得老百姓还是惹不起当官儿的。在克丝钳子的问题上,她替王长顺说过好话,不过现在她已经知道王长顺不是个好人了。
古全和宽慰他娘说:“您就放心吧,国家发行折实公债有政策,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吃饱饭都不容易,可以不买。”古全和边走边说。
古全和想到王长顺就有气。在他们刚搬到这里来的那会儿,王长顺就骗过他一回,骗走了他心爱的那把德国造的崭新的克丝钳子。“八一五”光复的那会儿,道士、望兴、刘广聚等许多人都到处捡“洋捞儿”。粮食、布匹、木材,他们弄回家不少。而古全和从不参与那种事。他自己不愿意去,他爹说,“捡洋捞儿是抢国家,抢自己”,不让他去,只有一两次是例外。一次是经不住他娘唠叨,他到康德制粉厂去“抢”过一次面粉,从半路上捡回来一袋子白面。那是因为抢制粉厂的人抢多了,扛不动,扔在半路儿上的。另一次是他听说飞机场仓库里有很多手枪,就兴冲冲地赶到那里,而等他赶到那里的时候,手枪早已被人们抢光了。于是他就从那里捡回来那把德国造的崭新的克丝钳子。那不只是他制作火枪时应手的工具,更是他喜爱的玩物儿。平时,过些日子他就拿出来看一看,摩挲摩挲,玩一玩,擦擦油。1948年他们一家逃往解放区,成箱的钳工工具,他什么都没带,连他费尽心力制造的长枪和短枪他都没带,却带上了那把克丝钳子。可是它竟叫王长顺给骗走了!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也影响到他对共产党的认识。当时他娘一再劝他说:“你王大哥是电工儿,喜欢这些玩意儿,这件事就算了吧。”古全和说:“这不是一把钳子的问题。他要是央告我,朝我要,我也许会把那把钳子送给他,可是他撒谎,骗人,耍弄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件事情发生在古世才一家搬进大白楼以后不久。一天,王长顺到他们家来检查电路。当时秀姑一个人在家。王长顺见在古全和“冰洞”的写字台上放着一把擦得乌黑铮亮的德国造的克丝钳子,立刻瞪大了眼睛,就说,借去用一用。秀姑说,那是她儿子的爱物儿。王长顺说,第二天他就还回来。秀姑想,王长顺是大组长,和派出所的人有来往,自己一家初来乍到,不好不给他这个面子,就让他拿走了。古全和放学回家后,听他娘一说这件事就急了,立刻跑到王长顺家去要。王长顺支支吾吾地说,钳子让别人借去了。以后几天,古全和天天去要,最后王长顺说丢了,说他愿意赔,要钱给钱,要钳子就给他一把崭新的日本造的克丝钳子。古全和非常生气。为了不让他娘难受,他只好不再提那把钳子的事。古全和本来就讨厌王长顺点头哈腰的那副下贱样儿,如今他又骗走了他心爱的钳子,他就更讨厌他了,认为他不是好人。他想:“共产党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那他们为什么要吸收王长顺这种狡诈肮脏的人入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