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4)
回到家,陈工把相框挂到了书房的墙上。
他放下锤子,取出含在嘴里的钉子,后退两步,面对范先生的墨宝,恭恭敬敬默读了两遍:“我愿从今以后,寡言力行。我愿从今以后,寡言力行。”
年轻时他便把范先生这句话视为座右铭,勉励鞭策自己。“侯氏制碱法”领先世界,传到他这一代化工人手上,并没有飞跃性进步,这曾一度让他耿耿于怀,寝食难安。现在他已经接受现实,把事业的目标调低,在先生辉煌成绩的基础之上添砖加瓦,总还切实可行。从学习化工那天,他立志献身,希望自己能够像侯先生那样以发明创造造福中国,乃至全人类,过程中无论遇到何种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一提到工作,他立刻热情高涨,哪怕在受迫害期间,这份热情也没有泯灭消失,他被赶出总厂、下放大刘家农场的时候,那些制碱制氨方程式仍然在脑海中,以不同的压力温度进行着分裂组合。重返岗位实乃陈工不幸人生中之大幸,也是他的骄傲所在,这世界上,古今中外算上,能够把梦想跟工作合而为一,并取得一定成绩的,又能有几人呢?
默读完座右铭,陈工闭上眼睛,平复一下情绪,然后换上工作服,去浴室干活了。
这段时间每天吃完晚饭,他都会到浴室干一个小时的杂活儿。
跟陈工同住的那户人家调房上了楼,现在整套日本房归了陈工。后勤派人来给全面收拾了一遍,外墙抹了灰水泥,里墙喷了白涂料,地板刷了大红油漆,剩一些细枝末节,陈工自己修修补补,当娱乐放松了。
房子最初是两居加一卫一厨一浴,后来的住户把浴室改成了半间小屋。陈工经过一番勘察,发现浴室的烟囱仍旧在房顶上结实地耸立着,藏在墙壁内的排烟通道也保存完好,于是他决定自己动手,把小房间改回浴室。
陈工喜欢泡澡,热水能消除筋骨的疲乏,泡澡时闭目养神,还能让他的头脑充分休息。平常,他在厂子的大浴池泡澡,满意的是它有三个池子,一个比一个热,特别适合他这种耐高温的泡澡者,三个池子轮着泡,不满意是澡堂子人太多太吵,影响他休息思考。现在好了,终于有条件在自己家里整一个浴室。
他去废品收购站,买回一个生铁炉和一个大号生铁锅,安装在新砌的土灶上,铁锅用细水泥抹盖好。原先墙上镶嵌的彩色小马赛克已经没了,陈工去垃圾场捡了两麻袋碎碗片代替,光滑面朝外,密密实实镶好,再把边边角角打磨打磨,就算大功告成了。
陈工戴好口罩,蹲在浴缸里用细砂纸打磨,眼前一次次闪过小金的眉眼身形。钱工和胡琴玉的话在他耳朵里重复:“小金对陈总有好感!没见她一直脸红着吗?她没爹没妈,盼着有个自己的家。”“老陈的学识、条件、地位、荣誉,对有修养的年轻女孩子有吸引力。”“陈总人好,哪个女人不愿意跟一个好人过一辈子?男人二十五,裤子有人补,陈总都过了四十五了,没有个女人体贴着怎么行?我明天就找小金详谈。”
明天会谈得如何呢?会不会谈崩了?她真的对他感兴趣?姑娘的心思随时都可能变的。她有意,她家里人也不能同意呀。对了,她没爹没妈,自己做得了主。而你老陈呢?除了比一般人多懂了一点技术知识,其他一无是处,哪儿也配不上人家年轻姑娘了。小金真美!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她这么美,怎么会少了追求者?她的眼光一定很高。
陈工一边干活,一边自问自答,时而自我否定,时而满怀期望。说实话,他从未想过他的再婚对象会是小金这样的绝代佳人,在这之前,他隐隐约约幻想的,大约是一位爱看书、爱艺术、文文静静的知识女性形象。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他在水龙头套上胶管,冲了个凉水澡,顺便把浴缸里的粉末清洗干净。他擦干身体,穿上睡衣,看着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非常满意,顶多再干两天,浴缸就可以使用了。他回到书房,在书桌前坐下。
陈工一般每天学习工作到十二点,然后带着一天的疲乏快速入眠,今天不行了,他既不能专注工作,又不能安然入睡,小金的面容身姿,总在他眼前浮现。陈工二十多年没有女人了,已经习惯了跟女人绝缘,落实政策后,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倒是也有几个条件和年龄较为合适的,但看过照片后他放弃了,没有动心的感觉不如独身。他就是这么个人,对生活的要求,对生命的要求,可以放大到最大,比如造浴室、听唱机、学画油画,也可以压抑到最低的限度,能吃上一块饼子、喝上杯热水就别无他求。他内心热爱着整个世界,热爱女人,却也可以逃避在工作中,不去做实际追求。
年轻时陈工兴趣广泛,表现突出,无论篮球还是足球,他都能打满全场,两边争着拉他入帮;乒乓球比赛,他最好成绩全厂第三,前两名是省队下来的专业运动员;夏天单位组织洗海澡,游泳比赛他稳拿第一,因为大学时他就学会了自由泳,善于潜入浪头底下,厂里人只会蛙泳,遇到一点点风浪,仰头躲避,速度必然降低。
下放大刘家农场的时候,有一天,放工回工棚,陈工因为收拾农具,落在了最后,经过小学操场,几个小青年在操场摔跤,把他叫住。小青年们逼他穿上跤衣。革命群众的话陈工岂敢不听从,只得套上跤衣。有一个叫大宝子的小青年,一上来使了一个背豆包,把陈工摔了结实,然后别子勾子,换着来,大宝子摔够了,召唤别人照着样摔。大宝子是他们的头儿、师父,他给徒弟做个示范,同时也试试陈工会不会,发现他根本不会,就放心当沙包交给徒弟。可是,陈工被摔倒了十几次以后,逐渐摸到了门道,于是他降低重心,并抢先改变位置,倒地率马上降低了。他把对手当成一根不可靠近的柱子,绕着转,近了就推出去、绕出去,总之不给对手发力的机会。回家后他洗洗伤痕,开始研究摔跤的窍门,研究重心、关节、杠杆、外绕、自转,手脚配合,扭头转脸。一周以后,再给小青年当陪练,从头到尾,他只倒下了五次,然后回去就这倒下的五次,深入分析,研究对策。很快,他琢磨出了一个在对手动作的方向上抢先加速,继而反向用力加旋转的窍门,既保护自己不倒,又能顺势把对手摔倒。终于有一天,陈工小声问大宝子,他可以尽情发挥吗?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大宝子一伙已经认可了陈工,觉得这个臭知识分子还算老实,不怎么烦人,摔他的时候由戏耍折磨转向了友好切磋。大宝子点头,允许他使招发力,这样才够劲。于是陈工找准方向一用劲,就把大宝子一个徒弟放倒了,徒弟不服,起来再摔,又被陈工放倒了,换上另一个徒弟,还是被陈工轻松摔倒。最后大宝子亲自上阵,费了好大劲,才把陈工摔倒,扳回一分。大宝子啧啧称奇,怀疑他是练过的,前些天隐藏了实力。他拍拍陈工的肩膀说:“你们这些‘臭老九’,大大地狡猾。”从此对陈工另眼相看。
陈工努力把思路往工作上引导。总厂是座老厂,装置设备老化严重,二十年的超负荷运行,已经病入膏肓,事故频发,效率低下,后患无穷。陈工上任总工程师后,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提出,必须全部车间停工,来一个彻底大检修。
总厂领导班子顾虑全厂停工停产“史无前例”,会影响“连续运行”这个指标,没有同意。陈工坚持己见,认为只有全部停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样做效益最大,成本最低,他把停工检修方案及开工后安全产量质量全面提升形成翔实书面报告提交,班子再次讨论,同意和反对各占一半,不过这回获得了总厂党委书记老田的全力支持。
田书记是部队转业干部,抗日老革命,虽然不擅长技术工艺,但他明白“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主要是信任陈工这个人。田书记思量权衡,意识到此事的十万火急,带着陈工直接去北京找部里,当面陈述利害,让部领导感受到总厂全面停工检修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方案经过部领导和专业班子讨论,原则上同意全面大检修,但不可以全部停工停产。
田书记心领神会,保留一个循环水车间不停工就不算全部停工,仓库有货车出入库就不算停产。与此同时,陈工补充数据,完善方案,把大大小小细节考虑周全,以确保“停检开”三大环节万无一失。
陈工感觉今晚将要失眠,干脆从床上起来,重回书房,来到他未完成的油画前。
平常每天时间安排得满满,他基本没有空闲想女人,除非是在画画的时候,因为他画的不是风景花卉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一位女性的肖像。今晚完全乱套了,不画画时他也在想女人,想小金,还由小金想到小林。这些年小林是他唯一主动聊过天的姑娘。
陈工的油画是自学成才,而且画架上的女人头像,并没有模特儿原型,完全是根据想象画的,或者说画成这个样儿就是这个样儿,女人的形象由心与画笔相乘而生,跟着心与画笔的变化成长,已经画了一年多了,仍然没有完成的意思。往常,只有在周末空闲时间,他才会来到书房认真涂抹描绘。三个月前钱工两口子来访,看到了这幅画,“嫂子,这是嫂子。”胡琴玉说,她认出画的是他的前妻,钱工也这么认为。
一周后,金素将第一次来到陈工家,她来到书房,第一眼便看到这幅画,她惊呼:“咦,林姐!”她认为画的是林雪鸽。
再过一个月,金素会领着林雪鸽来到陈工家,让老对儿参观她跟陈工未来的婚房,欣赏她们一同去秋林百货购买的窗帘,挂起来有多么漂亮。
那天,窗子打开着,洁白的窗帘随风飘卷,彩线绣成的荷叶荷花翻滚涌动。
看完了卧室的窗帘,金素带着林雪鸽来到书房,让她欣赏这幅画。林雪鸽端详着,认为画的是金素。
林雪鸽说:“小金,看这幅画就可以知道,陈总多么用心,多么喜欢你。”
金素说:“他天天修改,还没画完,开始她可不像我,像你,我现在还觉得画的是你呢!”
陈工走过来,站在一旁,像做错了什么事,轻声嗫嚅道:“我正在摸索学习,还没有掌握绘画的技术要点,做不到想画谁就能够画得像谁。”
林雪鸽说:“艺术的根本是境界和情感,不是技术。这幅画里有情感,有神。”
陈工看着林雪鸽,说:“艺术的根本是境界和情感,不是技术。小林,你讲得好。”
林雪鸽说:“我爸爸笔记本上写的。”
陈工说:“令尊讲得好,他是哪个单位的?”
林雪鸽说:“他早不在了,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我跟小金一样,我们都没有爸爸。”
陈工说:“你有妈妈吧?”
林雪鸽说:“妈妈在。”
陈工说:“小金的妈妈不在了。我的爸爸妈妈,也都不在了。”
林雪鸽第一次听一个跟她爸爸妈妈同辈的人说出“我的爸爸妈妈”,觉得好玩,也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