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9)
父亲工伤去世,金素接班进厂。那是三月,寒冬尚未过去,金素裹着一条深紫色的长围巾,从二号门岗进了总厂,下班时,长围巾仍然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半眼睛看路。直到春季过半,金素才不得不把围巾从头上摘下,一个超级美人这才完整展现在上下班路上。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经常有男男女女到仪表车间串门,真实目的就是来看看新来的美人长啥样儿。男人赞叹她美,女人夸奖她漂亮。她无可挑剔的面容身材,让女人无法嫉妒。因为差距太大了,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九月中旬厂子开运动会,仪表车间年轻人少,给金素报名一百米、两百米、四百米、八百米四个项目,办事员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询问金素可以不可以,她并没有说不可以。结果,在运动会上,这个沉默寡言的小美人竟然拿了三个第一,只有四百米拿了个第二,那是因为跟两百米跑间隔太短,没有得到充分休息。
体育会散场,她捧着一摞奖品离开操场。一路不断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金素很不好意思,想尽快回到宿舍。进厂半年以来,金素上班车间、下班宿舍,很少外出。她在总厂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
一辆三轮挎斗摩托,从后面开上来,在她身边停下。
“小金子,上来。”
金素认识开摩托的人,知道他是后勤科科长胡运升。她惊奇胡科长怎么会认识她。
“这么多奖品,厉害,看你场上跑步了,两条腿倒腾得真快!”胡科长说。
胡科长要不是留着个油亮分头,开着摩托,单看衣着神情,根本看不出是个科长。他更像一个朴实能干的老工人,刚刚从一线下来,工作服上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漆涂料什么的,胳膊肘打着补丁,袖口也有多处缝缝补补过。
胡科长说:“小金子了不起,今天净看你了,满场飞,累坏了吧,来,上车吧。怎么,还不好意思?”
“没有,我回宿舍,不远。”金素小声说。
胡科长说:“那还客气什么,我正好去宿舍。”
金素怕人看到她在跟胡科长推推让让,她本想扭头往前走开,又觉得那样不好,一时想不出更好的选择,就坐进了挎斗,不料一坐上去,好像比没坐进去还吸引人的目光,朝他们这边观望的人更多了。
她恳求般望了胡科长一眼。胡科长虽目视前方,但瞬间听懂了她心声似的,一扭油门,摆脱了操场门口的人群,然后一拐弯,彻底离开了人群的视线。
这是她第一次坐摩托,凉风吹进她的衣服和皮肤之间,把汗水吹干。路旁的行人听到摩托车声,纷纷扭头看他们,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到了宿舍。
她下了摩托,捧着奖品走向大门洞。胡科长把火熄掉,看着她上了台阶。
“谢谢!”金素回过身道谢。她穿着运动短裤,一双丰满结实的长腿裸露在外。
“用不用我帮你拿上去?”胡科长歪着头说。
“不用。”说话间,金素手上奖品中的一个笔记本掉到了地上,她蹲身去捡。
胡运升下了摩托,伸胳膊从挎斗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举起来,向金素挥动,“还落了一个。”
金素跑回来接过去,转身跑上楼去了。
胡科长发动摩托离去。
第二天早晨,金素醒来,浑身肌肉疼痛得不行,特别是两条大腿的筋,严重拉伤。她没去食堂打早饭,忍着疼痛,一瘸一拐下楼,直接上班。
她刚出大门洞,胡科长的三轮摩托出现了。
“上车!”
金素这回没有谦让,腿实在太疼了,这一步步挪到车间,上班都会迟到。胡科长下了车,搀扶着她的胳膊上了挎斗,让她慢慢坐下。挎斗座位上有一个灰纸袋,装着四根油条两个鸡蛋,她把它们拿起来,拿在手上。
胡科长送她到车间门口。她把纸袋放回到座位上,强忍着疼痛下了摩托车。
“拿走。”胡科长说,“是不是没吃饭?给你的。食堂的加班饭,没人管你要钱。”他把灰纸袋拿在手里,朝着金素伸直了胳膊。
金素满面绯红,她怕人看见,抓过灰纸袋,艰难往换衣室挪去。
下班的时候,金素很怕胡科长再来,她紧跟着师傅们一块儿往门岗走,腿再怎么疼,也不肯落在后边,回到宿舍,她才松下口气,胡科长没有来接她。这很像哪部电影上的情节,女主人公甩掉了一个跟踪她的坏人似的。胡科长是坏人?她暗暗在心里笑了。
第二天上班走出宿舍,没有看到胡科长和他的摩托,她很是高兴,双腿的疼痛也减轻了,走路恢复了风驰电掣。
从学校到工厂,金素的世界扩大了一大圈,上班了就是进入社会了,所见所闻跟学校迥然不同,跟那个后妈率领妹妹弟弟以她为敌的家有天壤之别。让她感觉长大成熟、独立自主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有工资了。她拿第一笔工资存了十块钱定期,看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存折,她长吐一口气,攒吧,终会有用,这是将来的本钱,虽然她并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
就这样,金素毫无准备、毫无留恋地离开没有了父亲的家,来到没有了父亲的总厂。工厂里众多车间,厂房,塔,炉,食堂,澡堂,海边的火车车厢,老师傅,小师傅,都让她觉得新鲜。可是,等这些熟悉了,她又觉得厂子太小,不过如此,因为人人都差不多,穿着一样的工作服,工作也基本是天天重复,都归一个书记一个厂长管,开一样的会,学习传达一样的文件,同一天开工资,上班的道路、景色也都千篇一律。她觉得师傅们的生活过得其实也很单调无趣,女的每天叨叨的都是那么点婆婆妈妈的事,男的或老婆孩子热炕头或咋咋呼呼,都没什么大出息,她是车间年龄最小的,但却觉得比她大了许多岁的师傅眼界思想都很幼稚,并没有多少能够让她佩服的地方。她不交朋友,寡言少语,甚至轻易不笑,她五官多标致啊,笑起来别样有风采,但她却尽量不笑,大多数时间她根本不想笑,工友看不透她的心思,并不觉得她不笑有什么别扭,她不笑比别人笑还好看。师傅跟她讲话,她认真听着,然后什么也不说,对什么事情都不表态,谁都不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这以后胡科长经常恰到好处地跟金素偶遇,有的没的跟她闲扯几句,主动送上关怀和温暖。特别在她遇到困难、面临难题的时候,他总会及时出现,把她解决不了的问题说出来,替她出主意、想办法,然后再切实地帮助着去办,从来不管金素的“不用,不用”。
金素虽不谙世事,出于女孩的本能,也看得出胡科长对她有着特别的心思,但她不害怕,甚至很愿意去感受他对她的好感以及关怀,没有担心他将会做到何种程度,也没有想过这样下去,最终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胡科长这种特别的关心体贴,金素说不好是需要呢,还是产生了习惯性依赖,反正不抗拒。有时候他明显地言谈轻浮,举动粗俗,甚至到了无耻下流的地步,她也只是稍稍表示反感,没有发怒或者离去,结果引来他的得寸进尺,她仍然不言不语,悄悄陶醉于这份邪恶诱惑带给她的新鲜刺激,它们强烈、神秘、可怕,却又难以抵挡。胡科长人前冠冕堂皇,背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肆无忌惮挑逗她,说着那些不应该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说的粗话,让她逐渐习以为常。
一个星期天中午,金素在宿舍食堂吃完了午饭,人还没有走出“摸黑通道”,就听到了熟悉的摩托车响。
食堂外边,胡科长跨在摩托上。“小金子,到处找你呢!”他说,“周三下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事相告。”
“什么事?”金素问。
“好事,你来了就知道。”胡科长说。
“现在说呗。”
“说不了,太早了我还不知道呢,太晚了又不赶趟。”
“车间星期三下午政治学习。”金素说。
“请假,就说家里有事,老徐不给假,你就说我找你。”说完他发动摩托,开走了。
老徐是金素所在仪表车间的主任。
星期三,吃过了午饭,金素犹豫着要不要跟徐主任请假。
最终决定还是请假,假如徐主任不给假,她也不会说胡科长找她有事。她想了个万全之策,下午,她先是参加了一个小时的学习,然后在下课时间跟徐主任请假,请假的理由徐主任也不好拒绝,她跟厂内卫生所约定好了,周三是女大夫出诊,她去做个检查。徐主任给了假。
金素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她真的去了趟厂内卫生所,女大夫问她怎么了,她说心慌,这也并非谎话。
大夫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前胸后背,摸了摸脉搏,又量了血压。大夫建议她好好休息一下,感觉再不好,去医院做个心电图,心跳九十,有点快。
“需要开点别的药吗?”大夫问。
“不需要,谢谢大夫。”
金素从卫生所出来,走路的速度放得很慢,她在斗争,还要不要去找胡科长。
三点过五分,金素来到后勤科科长办公室。她敲敲门。
“请进!”
她推开门。
胡科长见来人是金素,向她招手,“迟到了啊!快过来!”
金素站在门口,没有言语。
胡科长见她不过来,便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两张纸。
托儿所招阿姨,名额有限,金素报了名,胡运升怎么知道了这事?反正她的事他总能第一时间知道,有些事情她只是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也往往被他说中。胡科长经常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满脸通红,不敢回视。
胡科长拿着的是两张考试卷。金素不明所以。胡运升把试卷放到桌子上。他说:“带答案的,回去好好背背,明天就考试了是吧?”金素喜出望外,拿了试卷就往外走。
“哎,等一下。”胡运升喊道。金素转回头。胡运升说:“写几个错别字,不能考一百啊。”
下楼梯的时候,金素快速看了一遍试题,有三道题她押对了,还有五六道题她完全没有想到,多亏了胡科长,她想。
走出大楼,她回头往楼上望望,发现胡科长站在窗子前,见她回头,一闪身离开了窗子。今天是星期三,各单位都集中学习,金素进楼出楼,一个人没有遇到。厂部大楼前的小广场,空空荡荡。
她突然想到刚才忘了说谢谢,是不是应该回去说一声谢谢,有两道填空题的答案好像是错的,回去吧,跟他确认一下。
她折返回楼,再次来到后勤科科长办公室,她忘了敲门,推门而入。
胡科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满脸的惊讶瞬间化作欣喜,又似乎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从办公桌后绕出来,上前直接把金素搂了过去,手直接插进了她的上衣,伸进了胸罩中,满是老茧的大手,使劲揉搓。金素被捏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但是却没喊也没哭。胡科长不管不顾,手贴着她的小腹,插进了她的大腿间,她往外推他,但胡运升力气太大,他翻过她的身体,揪她的屁股和大腿内侧的软肉,短短几分钟,上下摸遍了她全身,她已经放弃了反抗,软绵绵任他摆布,可是突然他放开手,放金素下地。
金素没有迅速跑出去,而是慢慢整理好衣襟和头发。胡运升咬着牙微笑着,死盯着金素绯红的脸蛋,眼珠子明亮得像三节手电筒的灯泡。他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屁股一挨上椅子,情绪瞬间恢复正常,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说:“考卷自己一个人看,可不能告诉别人啊,让别人知道了,我也麻烦。”他这样一说,迅速拉近了跟她的距离。弄得她不得不跟他共同保守一个秘密,而且连刚才对她采取的流氓行为,也包括在秘密之内了。
“嗯。”她轻轻答应,推门离去。
年轻姑娘好奇心萌动且懵懂无知,青春向往跟不可以逾越的边界,她还拎不清楚,需要的跟正当的,她分辨不明白,好玩的跟可怕的,她区别不开,肉欲的和道德的,她常常有犯禁的冲动,她的孤独太深了,沉闷得太久了,面对眼前无论是火海还是狂风暴雨,即使不敢主动前冲,也甘愿随波逐流。
世间舞台的阴暗一隅,必有反角出没。反角可没有耐心按照一个天真少女的意愿毫无效率地往下演,反角另有剧本,上面写满了急功近利和不择手段。下一个星期三下午,胡运升再次约金素来办公室,在电话里,金素没有答应,只是轻轻扣上电话,咬着嘴唇摇头。可等时间慢慢来到了周三下午三点,她准时应约了。在他的办公室里,胡运升囊中取物般在金素身上要去了他想要的,从此一发不可收,让她成为他的玩物。金素这才感到了后悔和害怕,对方的粗鲁和无耻让她屈辱,他的丑陋一面毫不掩饰地暴露,他逼着她无羞臊地照着他的邪念堕落。事后,她常常一个人躲着哭泣,并渐渐噩梦不断。清醒的时候,她哀求他放过自己。
得手的胡科长当然不会放手,年轻纯洁的金素,让他尝到从未有过的甜头和刺激,软面团一样的金素,让他可以按照一时兴起的坏心思,任意拿捏。
渐渐地,她也变得在某些方面不管不顾了,以至于后来,她会主动参与到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游戏中,她往他办公室打个电话,什么话不说,一会儿胡科长就开着三轮摩托来宿舍楼下,等着她下楼。他载着她,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或者在仓库,或者某处空房子,夏天,他还把她带到山上。
屈辱的同时,她感到刺激,她无人倾诉的欲望,既躲不掉,又离不了,她既渴望,同时又感到自己低贱,一方面她恨自己不争气,一方面她又似乎自动自觉陶醉于胡运升经验老到的引诱玩弄。内心里她不喜欢他,并且相当厌恶他作为一个得意忘形的施虐者身上那种毫不掩饰的卑鄙无耻龌龊。但她好像从未真正想到要摆脱他,更不可能谴责他,或者控告他。
她会为他吃醋。当听到某个风骚娘们儿跟他有暧昧,或者他当着她的面,用他那色眯眯的眼睛,跟她们眉来眼去,厚颜无耻地跟她们打情骂俏的时候,她的眼泪会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她想到过要去打她们,扯她们的头发。但事后她最想打的还是自己。
调到托儿所后,她成了他随叫随到的破鞋。她尝到了背后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偶尔她会从沉沦中摆脱,她跟他关系虽然没断,但已经认识到他带给她的,并不是她渴望的解放,而是另一种更加可怕的牢笼。这种人前伪装、人后疯狂的变态生活,让她的精神濒临崩溃。她虽不知健康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但觉醒的先天良知告诉她,这种低级的放纵不是正常人应该过的,可是,平庸乏味的寻常生活她又看不上。只要她人在总厂,她就没有办法摆脱他,无法谈朋友、找对象。她日里夜里幻想的是离开总厂,离开大连,但是怎么才能做到,她没有具体方法。后来,她调到跟林雪鸽一个房间,从友情和关爱中获得了些许放松,但只流于表面,幼稚单纯的林雪鸽,根本不可能帮助她解开隐藏心中的矛盾纠缠。
她无声地呐喊,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这么一个无耻坏蛋,不但没有受到应有惩罚,还官升副厂长,痛恨的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在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等方面,他比一般人可厉害多了。
这天,金素忽然感到心中烦闷,喘气都困难,简直要憋闷死,决定去市内转转,她跟林雪鸽说了,林雪鸽要到工会赶稿子,不能陪她,金素就一个人去了市内。
她沿着天津街,进了天百,在里面逛了大半天,什么也没有买,只是一层楼一层楼地闲逛。百货逛够了,她从上海路走到胜利桥头,转到长江路,溜溜达达,来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总能让她莫名激动,平常一些感知不到的情绪,都会在此地显现,它们围绕着她飘荡盘旋,让她心跳加速。她从未坐过火车,但每次望见火车站,她就变了一个人一样。平常寡言少语的,似乎胆小怕事,实际未必,她只是缺乏一个契机,她期盼着能有那么一天,勇敢大胆的行动能在她身上实践。
火车汽笛声从站楼后面传出来。
什么时候火车能带上她,把她带到一个远远的、丰富多彩的世界中去?
金素在车站里出外进,既兴奋又落寞,上楼下楼,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在广场上,她被一个小伙子吸引,身不由己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