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词史(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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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编 宋代:闽词的辉煌

第一编 宋代:闽词的辉煌

引言

宋代词体文学在闽地获得很大发展,词人如林,佳作迭出,产生了柳永、刘克庄这样的大家。就闽词史的发展来看,宋代闽词无疑是一个辉煌的历史时期,即使放在全国的范围来看,也是名列前茅的。这从唐圭璋先生《两宋词人占籍考》中就可以看出。问题是,宋代闽词有什么样的地域特征。任何词人都生活在一定的地域之中,都会受到地域文化的熏陶,从而对其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其作品也会带上一定的地域色彩。目前尚无有力度的从整体上论述宋代闽词地域特征的论文,从局部论述者有陈庆元《词中的江湖派——南宋后期闽北词人群述评》、刘庆云《宋代闽北词坛鸟瞰》,都涉及宋代闽北词人的群体活动和创作特色。[1]宋代闽词地域特征或可从三个方面尝试分析:宋代闽籍词人地理分布的特征及其成因、宋代闽词对闽地风光的书写、宋代闽词蕴含的地域文化精神。此三个方面互为肌理,前二者着眼于空间,后者着眼于时间。从时空两方面着手不失为探讨闽词地域特征的一条路径。

一 宋代闽籍词人的地理分布

据《全闽词》[2]统计,宋代闽籍词人共161人,其中北宋29人,南宋132人,共作有2295首词(残句每则以1首计),其中知为闽籍但又不能确定具体籍贯者4人。另统计出宋代闽籍词人共有88人举进士(含赐进士出身)。朱熹祖籍江西,实际生于南剑州尤溪县(今福建尤溪),一生大部分时光生活在福建,故作福建词人统计。兹以上述统计数据为基础,进一步具体地分析宋代闽籍词人的地理分布状况。

在现存籍贯可考的157位闽籍词人中,首先是建州府和福州府人数最多:建州府44人(建州0人、建阳15人、建安10人、浦城6人、崇安13人、松溪0人、瓯宁0人、关隶/政和0人),福州府44人(福州11人、闽县5人、侯官3人、福清4人、连江3人、古田0人、永泰4人、永贞/罗源1人、长溪/福安3人、长乐5人、闽清3人、宁德1人、怀安1人)。其次是泉州府19人(泉州7人、南安0人、晋江8人、永春3人、同安1人、清溪/安溪0人、德化0人、惠安0人),兴化军18人(兴化3人、莆田10人、仙游/清源5人),邵武军16人(邵武11人、光泽2人、归化/泰宁2人、建宁1人),南剑州11人(南剑州0人、剑浦/南平6人、顺昌1人、沙县2人、尤溪1人、将乐1人),均在10人以上。漳州府和汀州府人数较少,漳州府4人(龙溪3人、长泰0人、漳浦1人、龙岩0人、南靖0人),汀州府1人(长汀0人、宁化0人、上杭0人、武平0人、连城1人)。[3]由此可知,宋代闽籍词人主要集中在福建北部与东部,而南部与西部则较少。

建阳、崇安、建安、莆田、晋江、浦城、剑浦、闽县、长乐、仙游、福清、永泰、侯官、连江、长溪、闽清、永春、龙溪凡18县占全省县数(46)的39%,词人数量(109)约占全省词人(161)的68%,这些县大多集中在福建的北部、东部和中部。

福建进士出身(含赐进士出身)的词人计福州25人、建州27人、邵武军7人、南剑州8人、兴化军13人、泉州5人、漳州2人、汀州1人,合计占词人数五成以上,可以说进士是宋代闽词创作的主力。这一点与整个宋词作者的身份高度吻合,“宋词大约有一半的作品是由有进士身份的人创作出来的”[4],进士更有条件作词和传播词作。南剑州、兴化军、建州、福州尤其如此,而漳州、汀州超过五成,主要是进士数和词人数均太少所致。这五成以上进士出身的词人共作词1129首,占宋代全部闽词(2295)的49%,也就是说,近一半的闽词出自进士之手,此亦可证进士是闽词的主要作者。另一半闽词的作者主要包括门荫入官者、游幕之人、僧道两家以及女性词人,他们也是宋代的文士阶层。宋代闽籍进士有6713人[5],依据今天的文献,只有88名进士作过词,占闽籍进士总数的1.31%,也就是说,宋代福建科举精英阶层中98%以上的人都不作词或未有词作传于世。

综上统计,可知宋代福建词人的时空分布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时代分布的不平衡

宋代以前的福建经济文化落后,教育必然滞后,因而人才较为缺乏,跻身于全国大作家之列者屈指可数。到了宋代,由于经济的发展和政治上受到重视,福建文化教育渐趋鼎盛,科举之风尤为盛行。有学者认为:其表层原因乃是对学校教育的重视,每县皆有官学,普及率达百分之百,远远高于全国县学普及率的44%,因而进士总数居全国第一位;其深层原因乃在于福建山多地少,往往口粮不足,不得不转向从事技艺、经商、出家、海外移民等方面寻求出路,科举考试求取功名自然也成为读书人的首选之路。[6]宋代福建词人数居全国第3位实有其必然性。

北宋福建词人仅有29位,南宋则有132人,猛涨了3倍多。南宋时期的福建,被视为定都临安的南宋政权的大后方,经济上也取得比北宋更大的发展,尤其是海外贸易的新拓展,使得福建经济更加繁荣,文化教育更为昌盛。据学者研究,除了每县有官学外,尚有大量的民间书院,几与官学相等,它们共同造就出文化精英。[7]这些民间书院的设立主要是为了传播理学,虽然理学家大多不作词或反对作词,但他们所推行的高等教育确实提高了士子们的学问功底和创作才能,因而南宋闽词的勃兴实与理学的兴盛有莫大的关系,这是有意味的悖反。福建北宋进士2568人,南宋进士4145人,文化精英人士的增加,是词人数量增加的可靠保证。

(二)地域分布的不平衡

福建各地经济文化发展的不平衡,是词人地域分布不平衡的根本原因。福建北部的建州、福州、邵武军,东部的兴化军、泉州,以及中部的南剑州,共有词人152位,占宋代福建词人总数的(161)的94%,其中具体籍贯不明者3人。这些地区就是福建经济文化的发达地区。

关于宋代福建经济发展的原因,有学者认为,与人口数量的增加和耕作技术的提高最为密切。福建人口在宋初约46万户,北宋末年已有100多万户,南宋中叶高达300万人,是国内人口密集区之一。人口的增加是经济发展的基本保证,加之唐五代之际、南北宋之交,大批北方移民南下福建,带来了先进的生产工具和耕作技术,大大提升了闽人开发耕地的能力。福州、泉州、建州迅速从荒原上崛起,成为国内有名的中等城市,其他许多市镇升格为县镇。[8]福州、兴化军、泉州处于福建沿海的平原地带,耕作条件优越,农业经济更是发达,加上靠海可开展海外贸易,经济优势明显。经济的发展是文化教育发展的前提。

北部的建州、福州,共有词人88位,占福建全部词人数的一半有余,尤以建州为突出,两个词人高产县(建阳、建安)均在建州。建州地处交通要道,为通往两浙的门户,乃人文荟萃之地,有“邹鲁”之称。如民国《建瓯县志》卷十九《礼俗》论宋代建州礼俗云:“家有诗书,户藏法律,其民之秀者狎于文……建推邹鲁,乃诗书之薮也。”[9]加上朱熹在此地兴建书院,聚徒讲学,其门徒多有承其衣钵,十分活跃,极大地推动了本州的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万历《建阳县志》卷一《风俗》云:“南宋朱、蔡、游、陈诸君子倡明道学,彬彬然为道义之乡……宋理学节义彬彬辈出,为海内前茅。”[10]建阳是宋代印刷重镇,朱熹《建宁府建阳县藏书记》中说:“建阳版本书籍行四方者,无远不至。”[11]印刷业的发展促进了文化知识的传播。这些都是词人发达不可缺少的外在因素。

至于宋代福州文化教育的盛况,乾隆《福州府志》卷十一《学校》云:“朱子《学记》云:‘福州府学于东南为最盛,弟子员常数百人。’夫朱子所谓盛,盛以地亦盛以人也。溯建学法制大备于唐,福州学校,李椅兴于大历,常衮兴于建中。如日之升,必先启明;如春之至,必先诹訾。至朱子而日拂扶桑,春煦万类矣。”[12]其他如兴化军、邵武军、泉州的文化教育发达的情况,地方志中多有记载,此处不赘。而漳州、汀州开发较晚,文化教育相对落后,故词人少出。

(三)文化精英人士作词甚少

宋代福建进士数量位居全国第一,福建绝大多数历史名人都是进士出身,著名词人柳永、李纲、张元幹、刘克庄等都是进士。前文说到近一半的闽词乃进士所作,但是在总计6713名进士中,只有1.31%的进士作词或有词作传世。这一比例相当低,按理说进士更有条件从事艺术创作,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此中原因应是多方面的。其一,词乃小道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进士出身者更是将主要精力用于博取功名或建功立业上。大多数有词传世的进士都是偶一为之,仅一首或数首罢了。其二,与理学家不主张作词有关。朱熹在《答孙敬甫书》中云:“小词,前辈亦有为之者,顾其词义如何,若出于正,似无甚害,然不作更好也。”[13]虽然朱熹的影响在宋代只在南宋中后期,而且主要是在后期。但北宋杨时等人亲炙程门,薪火再传,在朱熹之前杨时等人的理学就在福建大地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闽地士人们注意力多用在明心正性上,诗词被看作余事。朱熹又秉承二程法旨(“作文害道”之语即出自《二程语录》卷一),终生讲学不辍,门人甚多,再传更多,“吾闽世守理学”[14],难怪98%以上的进士都不屑于作词。闽人对理学的痴迷,清代道光至光绪年间的著名学者谢章铤曾大为感叹,其《归化县学教谕紫山刘君家传》有云:“吾闽自伸蒙子、海滨四先生以来,理学久已萌芽矣,将乐、延平相继而兴,及乎紫阳,遂集濂洛之成。逮兹数百年,都人士耳擩目染,失于迂拘者或有之,而行止卒不大远于矩矱。岂知迁流所极,顿至陵夷,其贤者以口耳为功绩,以学统为门面,其不肖者则且庠序其身、市井其心,盖自予之少而壮、壮而老,已不胜江河日下之危矣。”[15]此可见理学对文学的负面影响。

二 宋代闽词中的地域风光

数百年词史造成了词的多个创作区域,浙江、江西、福建分别成为宋词创作的三个重镇。探讨词的地域特征,词人对所居地域地理风光的描写与反映不可忽视。

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云:“词贵得本地风光。张子野游垂虹亭,作《定风波》有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是时子野年八十五,而坐客皆一时名人,意确切而语自然,洵非易到。”[16]张先《定风波》述苏轼等六人在湖州垂虹亭欢宴一事,并未描写垂虹亭之景物,刘熙载为何生出“词贵得本地风光”的妙悟?词一向被视为艳科小道,多写男女私情,体格卑下,如能像诗文那样去描写风土人情,就可注入新鲜内容,起到抬高词品的作用,故特重词品的刘熙载看重这一点,这就是用词描写本地风光之所以“贵”的原因。人物使江山增重,垂虹依旧,贤者毕聚,情景交融,倍添光彩,故后世每有踵事增华,效子野作六客词。审读宋代闽词,对于其中描写闽地风光的词作正可从上述视角去衡量。

宋代闽籍词人比较完整地描写闽地风光的词有22首,主要描写了武夷山、双溪、福州横山阁、鼓山、九仙山的风光。描写武夷山风光的词有:柳永5首、李纲1首、刘清夫1首、刘应李1首、卓田1首、留元刚1首、葛长庚1首;描写双溪(含延平阁)风光的有严仁2首、张元幹1首、黄裳1首;描写福州横山阁风光的有李纲1首、李弥逊2首、张元幹2首;描写鼓山风光的有严仁1首;描写九仙山风光的有赵以夫1首。另有流寓词人辛弃疾描写福州西湖风光词6首、描写南剑双溪楼风光词1首。

描写武夷山风光,当以柳永词为代表。武夷山是闽赣的界山,碧水丹山,风景秀丽:有山峰三十六座,拔地耸天;有奇石九十九处,天造地设;有溪流九曲,山环水抱;有诸多寺院、宫观、摩崖石刻;极具神话传说,如武夷君、彭祖、十三仙、幔亭招宴等,诗意画境般的山水中散发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气息。著名词人柳永是崇安五夫里白水村人,对武夷山风景与人文传说甚是喜爱,用五首联章体《巫山一段云》记其事。其一云: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稳破非烟。何处按云轩。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

“六六”“三三”即指武夷山,六六三十六,指武夷山中最著名的三十六峰,三三得九,指的是环山盘旋的九曲溪。有学者认为这首词写的是幔亭招宴的传说:秦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与皇太姥、魏王子骞辈,会乡人二千余人于峰顶,设彩屋幔亭数百间,饮酒奏乐,尽欢而散。第二首写祭祀武夷君,第三、四、五首合咏武夷山中王母寿宴。[17]可以说柳永是第一位用词讲述武夷山神话故事的大词人,从“词贵得本地风光”这一角度看,这组词很值得推广。

柳词所开创描绘本地风光的传统在宋代其他闽籍词人中得到继承,大多围绕幔亭仙宴这一最能代表武夷山人文传统的典故来写。如刘清夫《念奴娇·武夷咏梅》云:“疑是姑射神仙,幔亭宴罢,迤逦停瑶节。”葛长庚《满江红·咏武夷》云:“夜半月华明似昼,玉皇降辇铺殽。笑曾孙、回首幔亭前,空松竹。”留元刚《满江红·泛舟武夷,午炊仙游馆,次吕居仁韵》云:“风送清高,沿流溯、武夷九曲。回首处,虹桥无复,幔亭遗屋。”

另一个为词人们吟咏较多的地方是双溪,由剑溪(今称建溪)和樵川(富屯溪)在南平汇合而成。双溪阁位于偏于剑溪的城东。据《晋书·张华传》载,此地乃双剑化龙之处。辛弃疾有《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乃其仕闽佳作,表达了用“倚天长剑”扫清金兵的宏愿,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悲慨。闽籍词人描写双溪或延平阁,也是紧扣双剑化龙的典故。黄裳《桂枝香·延平阁闲望》一面表达“腰间剑去人安在,记千年、寸阴何速”的时光飞逝之感,一面表达“山趋三岸,潭吞二水,岁丰人足”的欣慰,是北宋承平时期的写照;张元幹有《风流子·政和间过延平,双溪阁落成,席上赋》写“不似碧潭双剑,犹解相将”的“天涯倦客”的离情别绪,叹人世间聚少别多;严仁《归朝欢·南剑双溪楼》则感慨人世空幻,难遇识人之张华。

鼓山位于“首善之区”福州城的东部,有水云亭、半山亭、白云堂、东际楼、灵源洞、喝水岩、达摩洞等景观,为历代文人觞咏行吟之地。严仁有词《水龙吟·题天风海涛,呈潘料院》,杨慎《词品》卷五云:“赵汝愚题鼓山寺云:‘几年奔走厌尘埃,此日登临亦快哉。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常送海涛来。’朱晦翁摘诗中‘天风海涛’字题扁,人不知其为赵公诗也。严次山有《水龙吟》题于壁云(略)。此词前段言江山景,后段‘紫阳仙去’指朱文公,‘东山’‘甘棠’指赵公也。赵诗、朱字、严词,可谓三绝。”[18]经杨慎解说,此词所透露出的文化底蕴方显豁。

乌石山南有横山阁,亦为文人流连栖息之处。主张抗战的李纲、李弥逊、张元幹罢官之后曾逗留此地,他们的词作透露出失意后的愤激情绪。以李弥逊《蝶恋花·福州横山阁》最为有名。词曰:

百叠青山江一缕。十里人家,路绕南台去。榕叶满川飞白路。疏帘半卷黄昏雨。 楼阁峥嵘天尺五。荷芰风清,习习消袢暑。老子人间无着处。一樽来作横山主。

闽籍词人描写闽地风光的词作不是很多,如果加上辛弃疾等外来流寓词家描写闽地风光的词作,数量也不多,但已开此传统,后来明清闽籍词家描写闽地风光的词作骤增。以谢章铤为盟主的聚红榭同人就有大量描写闽地风光的词作。如果要编一部类似《皖词纪胜》将舆地纪与词选合二为一的书,尚需仔细清理发掘,有大量词作可编。

三 宋代闽词的人文精神

检视2000多首宋代闽词,有两个突出现象,一是高扬捍卫国家统一精神的抗战词数量多,占据主流,二是颂扬和谐人际关系和对生命充满祈盼的祝寿词也不少,亦为主流。两个方面的词都可以从闽人的人文精神深处找到必然的原因。

(一)捍卫国家统一精神的高扬

南渡后的一段时期,辛弃疾的词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影响最大。论者有“辛派词人”之称,指的是韩元吉、陆游、陈亮、刘过、杨炎正、戴复古、刘克庄、吴潜、方岳、陈人杰、刘辰翁等,其中刘克庄、陈人杰为闽人。如果仔细检视,宋代福建词人中应有不少人可归属到这一阵营中,包括陈瓘、李纲、邓肃、张元幹、李弥逊、刘学箕、冯取洽、黄昇等,其中李纲、张元幹生活在南渡时期,他们可被视为“辛派词人”的先驱。

陈瓘是气节之士。李纲《了翁祭陈奉议文跋尾》称其文“辞意之高洁,笔力之遒健,与昔见其容貌、志气、辨论,无少异焉。信乎养之完、守之固,而文章字画似其为人也”[19]。李纲、张元幹、李弥逊都曾受到陈瓘的教导。李纲,《宋史》本传称其“负天下之望,以一身用舍为社稷生民安危。虽身或不用,用而不久,而其忠诚义气,凛然动乎远迩”[20]。其7首咏史词,“表现出政治家雄才大略和远见卓识,赋予了咏史词以强烈的时代精神和战斗性,词的言志功能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体现”[21]。李纲贬谪至沙县,结识邓肃,成忘年交。李纲与邓肃唱和诗极多,他们是情趣盎然的诗友。李纲上疏反对和议,张元幹在福州作《贺新郎·寄伯纪丞相》词赠之,以示激励;胡铨上书反对和议,请斩秦桧,张元幹在福州作《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予以声援,后来因此词被大理寺除名。李弥逊因主张抗战,忤权相秦桧,长年退隐故里连江。

宋金和议数十年后,局势相对稳定,但抗金收复失地的声音仍不绝于耳。刘学箕虽隐居山林,却未尝忘怀国事。其《贺新郎》序云:“近闻北虏衰乱,诸公未有劝上修饬内治以待外攘者,书生感愤不能已,用稼轩《金缕》词韵述怀。”冯取洽感于国事危殆,作《贺新郎·次玉林感时韵》云:“多少英雄沉草野,岂堂堂,吾国无君子。起诸葛,总戎事。”呼唤能有诸葛亮那样的英雄力挽狂澜。黄昇,早弃科举,雅意读书,但是忧患意识郁积心头,其《秦楼月·秋夕》云:

心如结。西风老尽黄花节。黄花节。塞鸿声断,冷烟凄月。 汉朝陵庙唐宫阙。兴衰万变从谁说。从谁说。千年青史,几人华发。

陈人杰,殁年不到30岁,面对蒙古军队猖狂进攻而南宋小朝廷仍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现实,他在《沁园春》中愤然唱道:“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并大书杭州丰乐楼,以泄心中郁积之气。刘克庄生活在南宋中晚期,国势衰败难以挽回,对此他有清醒认识:“国脉危如缕”(《贺新郎》)、“城危如卵”(《贺新郎·杜子昕凯歌》),显得焦虑沉痛。

福建词人在民族矛盾空前尖锐的时期,大多高扬抗战的旗帜,家国情怀相当激越。其原因何在?据刘庆云统计:53位闽北词人中至少有26位系理学家及其门人或深受理学影响的人。刘庆云并指出,一批理学家或担任福建的地方官,或在朝中任职,像胡寅、刘珙、朱熹、真德秀等即在朝中为官,他们都是正直敢言的节义之士,对时风的影响表现出积极的作用。[22]杨时历仕徽宗、钦宗、高宗三朝,主张抗金,力排和议,因主张不被采纳,退而著书讲学。建炎三年(1129),胡寅上书认为“中兴”要务在于“拨乱世,反之正”,论者认为:政治与词学上的“拨乱世,反之正”是相并而行,相辅相成的。[23]朱熹认为华夷之辨高于君臣之分,力主抗战,其《壬午应诏封事》云:“金虏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其不可和也义理明矣。”[24]其《书张伯和诗词后》论张孝祥词云:“读之使人奋然有擒灭仇虏、扫清中原之意。”[25]他的人格和学说在福建士人特别是在闽北士人中影响深远。方勇先生指出:“福建的学子们正是遵循着朱熹所指引的道路前进的。尤其在宋末元初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的时候,他们更加重视务实躬行,把坚守民族气节看得高于一切。”[26]李纲、张元幹以及仕闽的辛弃疾的抗敌词也起到了不小的示范作用。宋代闽词中抗敌词发达,可谓渊源有自。

福建抗敌词发达的原因与闽人性情气质也很有关系。谢章铤《闽省形势答权守某公》论闽地民风曰:

闽,海滨之奥区也。以守易,以战难;自卫有余,援人不足。然而,深林密箐,萑苻易生;绝岛汪洋,孙卢不绝。是故上游必治山,下游必治海,不然处处皆寇资也。且夫闽地硗薄无生产,人多农少,资于田者二,资于山者二,资于海者二,资于商贾者四。其人椎鲁强干,疾贫好斗。呜呼!瘠土使之然欤?然其性质直,易恩易威,苟得欢心,刎颈相赴。盖闽山多嶻嶪,陡绝千仞,无所依附;水则各自为源,不乞余波于邻省。得于山水盘郁之气,故其性情为独厚。且中间惟广至闽间有坦途,其他界江西、界浙江。大抵一夫当关,飞鸟难度。用其人卫其地,事半功倍,是诚形胜为之助欤?虽然,习其厄隘,不利于平原;逐末为生,闭关则立毙。其心善恋乡,其俗易煽动,宜守不宜战。使徼功于万里之外,用违其材,则山川不为是分谤也。嗟乎!峻冈巨岭为天险,危溪深泽为地险,众志成城以死卫上为人险。人险不修,二险无恃。仙霞岭,山之险者,马、阮南窜,直下渔梁矣;五虎门,水之险者,郑氏扬帆,竟抵南台矣。呜呼!形胜虽佳,何补哉!去门户,守堂庭,盗扼其吭而四肢不灵矣。[27]

谢章铤论闽人性情气质,是据历史上和同时代闽人而立论,所论闽人“性质直”“刎颈相赴”“性情为独厚”“善恋乡”等特点,无一不适合宋代闽人。即使只从“善恋乡”这一条来说,也很符合宋代闽籍词家,如李纲、张元幹、李弥逊被斥退后,都是回到闽地生活。由上可知,宋代闽词颇多梗概之气,与词家所受到的理学教育有关,也与他们的性情气质有关。

(二)寿词创作的兴盛

两宋闽籍词人共有48人创作了157首寿词,这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据刘尊明先生统计,宋代有寿词1860首,占《全宋词》作品总数(21005)的1/8弱,其中有姓名可考的作者431人,占《全宋词》作者总数(1494)的1/3弱。[28]可知:宋代闽籍词人中寿词作者占全部宋代寿词作者的1/10强,而所创作的寿词占全部宋代寿词的1/12弱。北宋全盛时有省级行政单位26路,南宋有19路。在全国范围内看,福建寿词创作是比较突出的。在福建全省范围内看,寿词作者占全省词人的30%,词作量占全部宋代闽词的6.8%,也有相当的比例。

刘尊明先生曾分析了宋代产生大量寿词的原因,除了祝寿成风这个外在的客观原因外,还有祝寿风气兴盛的文化因素和寿词创作繁兴的内在机制。文化因素包括游乐风气、社会心理、理学的兴盛诸方面,而内在机制则包括音乐属性和娱乐功能的作用、“应社”的外部需求与“自寿”的主体需求。[29]宋代闽词中寿词的大量出现也是内部与外部需求的必然结果。

宋代福建寿词兴盛当然是祝寿风气的反映。淳熙《三山志》卷四十云:“(元旦)是日享祀毕,序拜称觞祝寿于尊者。”[30]一年开元,闽人想到的是为尊者祝寿。成于咸丰年间的《榕城岁时记》载:“八月十五日,家家备果酒牛乳诸物,延道士禳醮,曰忏斗。”[31]所谓忏斗,传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因而拜南斗为求长寿,拜北斗为求消灾解厄、保命延年。词因其适合宴席歌唱这一内在机制,留下了对这一风俗的描述与反映。宋代福建寿词中有一首很别致,建阳人卓田《酹江月·寿詹守生日,在武夷设醮》云:

武夷山字,是使君衔上,新来带得。便觉闲中多胜事,满眼烟霞泉石。云卷尘劳,风生芒竹,去作山中客。晓坛朝罢,自然五福天锡。 当此孤矢悬门,步虚声远,直透云霄碧。替却燕姬皓齿,洗尽人间筝笛。九曲溪深,千岩壁峭,大寿应难匹。辑车有待,日边飞下消息。

这是宋代闽词中唯一的一首关于宋代“设醮”庆寿风俗的记载。《仪礼·士冠礼》:“若不醴,则醮用酒。”注:“酌而无酬酢用醮。”[32]这位詹守在“九曲溪深,千岩壁峭”的武夷山中做寿,没有太多的应酬,是为“难匹”。他的寿席雅洁而简单。闽地祝寿风气颇浓,一些有名望的人寻求避寿,避寿也成为一种风气。这位詹守在武夷山“设醮”,似有避寿的意思。

宋代福建寿词发达尚有深厚的地域文化的原因。北宋时期,福建是儒学相对发达的地区,而儒学中心在洛阳,通过将乐人杨时、南剑州人罗从彦、南平人李侗、尤溪人朱熹的递相传道,儒学鼎盛,南宋闽北成为全国的儒学中心,后人称为理学。“朱熹所建构的理学体系虽然繁博宏富,包罗万象,但其至关紧要的核心仍是伦理学本体。”[33]通过祝寿仪式来宣传和确立伦理道德秩序,就比较容易为社会各阶层认同与接受。朱熹今存寿词《满江红·刘知郡生朝》,其门人亦多有作寿词者。

无论是抗敌词还是寿词,都反映了福建士人的正当愿望,即渴望国家的统一与人际关系的和睦相处,实有内在的联系。


[1] 陈庆元先生在《词中的江湖派——南宋后期闽北词人群述评》中论述了南宋后期闽北黄昇等16家词人群体的交往和创作活动,指出这些词人群风格以婉约为主,间或有雄迈之作。(文载施蛰存编《词学》第十二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刘庆云《宋代闽北词坛鸟瞰》一文指出:宋代闽北词人群是宋词创作大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北宋时期人数虽少而开拓之力功不可没;南宋时期人数众多,围绕爱国、隐逸两大主题进行创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文载《阴山学刊》2003年第5期)

[2] 刘荣平编《全闽词》,广陵书社,2016。本书所引录的闽人词作,除指明之外,均见此书,不详注出处。

[3] 以上地名,古今沿用者不再说明变迁,古今有变迁者略作说明。建安,今属建瓯市。崇安,今属武夷山市。瓯宁,今属建瓯市。关隶,宋咸平三年(1000)升关隶镇为关隶县,宋政和五年(1115)改关隶县为政和县。闽县,今属福州市。侯官,今属福州市。永贞,今属福州市,宋乾兴元年(1022),永贞县改名罗源县。长溪,今属福州市,唐天宝元年(742)改福州为长乐郡,长溪县属长乐郡;唐乾元元年(758),改长乐郡为福州,长溪县属福州;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长溪县升为福宁州,辖本州和福安县、宁德县。怀安,今属福州市。清溪,今安溪县,宋宣和三年(1121)清溪县改称安溪县。兴化军,宋代兴化军辖今莆田市、仙游市一带。清源,今仙游市,唐天宝元年改名仙游县。归化,今属泰宁市。剑浦,今属南平市。龙溪,今属漳州市。

[4] 王兆鹏、刘学:《宋词作者的统计分析》。

[5] 刘锡涛:《宋代福建人才地理分布》,《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

[6] 刘海峰、庄明水:《福建教育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第35~78页。

[7] 《福建教育史》,第35~78页。

[8] 徐晓望:《论宋代福建经济文化的历史地位》,《东南学术》2002年第2期。

[9] 詹宣猷:(民国)《建瓯县志》,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

[10] 苏民望:(万历)《建阳县志》,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

[11] 朱熹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古籍出版社,2002,第3475页。

[12] 徐景熹:(乾隆)《福州府志》,清乾隆十九年(1754)刻本。

[13] 《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3061页。

[14] 谢章铤:《董母杨太淑人六十寿序》,《赌棋山庄文续》卷二。

[15] 《赌棋山庄文续》卷二。

[16] 《艺概注稿》,第568~569页。

[17] 黄胜科:《柳永笔下的武夷山闽越掌故》,石子镜、杨长岳编《武夷山与古越文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第118~126页。

[18] 杨慎撰,岳淑珍校注《杨慎词品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第262页。

[19] 李纲:《李纲全集》,岳麓书社,2004,第1490页。

[20] 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85,第11273页。

[21]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3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第135页。

[22] 刘庆云:《宋代闽北词坛鸟瞰》。

[23] 沈松勤:《宋室南渡后的“崇苏热”与词学命运》,《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

[24] 《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573页。

[25] 《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3981页。

[26] 方勇:《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第94~95页。

[27] 谢章铤:《赌棋山庄余集》文卷一,民国14年(1925)刻本。

[28] 刘尊明:《唐宋词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第135~162页。

[29] 《唐宋词综论》,第135~162页。

[30] 梁克家:《淳熙三山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1] 戴成芬:《榕城岁时记》,春檗斋抄本。

[32]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956页。

[33] 冯天瑜等:《中华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第6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