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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挨我卧室的是一间圆形客厅。圆桌,壁镜,写字台,壁炉和壁炉前面铺着的垫子。远处的角落有一扇很大的木门,通向一间浴室。浴室里,两个大理石脸盆看起来就像第一批生产出来的脸盆的模型。巴尔莫勒尔的一切不是很古老就是看上去很古老。城堡是一个游乐场,一个狩猎小屋,但也是一个舞台。
浴室里最显眼的是一个爪足浴缸,连水龙头里喷出来的水都显得很古老,也还不错,就像梅林[6]帮助亚瑟找到魔法剑的湖一样古老。褐色的水让人联想到淡茶,这样的水常常让周末来访的客人感到不安。“对不起,卫生间里的水看起来好像有点儿问题。”爸爸总是微笑着向他们保证水没有问题,相反,那水经过苏格兰泥炭的过滤,甜丝丝的,“水直接从山上流下来,你即将体验到的是生命中最好的乐趣之一:高原浴。”
根据你的喜好,你的高原浴可以是极冷的,也可以是温热的。城堡里的水龙头都调得很好。对我来说,很少有什么乐趣能与泡个热水澡相比。当我从城堡狭窄的窗户向外凝望时,我想象那里曾经有弓箭手站岗。我抬头仰望星空,或者低头俯瞰围墙环绕的花园,想象自己飘浮在大草坪上。多亏了一大群园丁,草坪光滑碧绿,就像斯诺克球台。草坪是如此完美,每一块草地都被精心修剪过,威利和我都为走过草坪而感到内疚,更不用说骑自行车了。但我们还是一直都在草坪上嬉闹。有一次,我们在草坪上追逐堂妹。我们坐的是四轮摩托赛车,堂妹开的是卡丁车。一切都很有趣,直到她撞上了绿色的路灯柱。这是1000英里内唯一的灯柱。我们尖声大笑起来。其实路灯柱前不久还是附近森林里的一棵树。“树干”突然啪的一声断成两截,砸在了她身上。幸运的是她没有受重伤。
1997年8月30日,我没有花很多时间在草坪上玩闹。威利和我都匆匆洗完澡,穿上睡衣,急切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仆人端着托盘来了,托盘上放着盘子,每个盘子上都盖着银质圆顶罩子。仆人们把托盘放在木架子上,然后和我们开玩笑。他们总是这样,放下盘子祝我们好胃口。
男仆,骨瓷——听起来很时髦。我想也是。漂亮的罩子下面,都是孩子们喜欢吃的东西。炸鱼条、肉馅土豆泥饼、烤鸡、青豌豆。
保姆梅布尔也来了,她曾经是爸爸的保姆。我们吃东西的时候,听见爸爸洗完澡,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了过去。他带着“无线”,也就是他的便携式CD播放机。他喜欢一边泡澡一边听他的“故事书”。爸爸就像钟表一样准时,所以当我们听到他在大厅里的响动时,就知道快8点了。
半小时后,我们听到大人们晚上开始往楼下走动的声响,接着是风笛伴奏的第一个低沉的音符。随后的两个小时里,大人们将被“囚禁”在“晚餐的地牢里”,被迫围坐在那张长长的餐桌周围,被迫在阿尔伯特亲王[7]设计的烛台的昏暗光线下眯着眼睛互相打量,被迫在工作人员(用卷尺)以数学的精确度测量、摆放的瓷盘和水晶高脚杯前面保持笔直的身姿,被迫“啄食”鹌鹑蛋和比目鱼,被迫一边把美食塞进他们衣着华贵的肚皮一边闲谈。黑领带,黑皮鞋,紧身格子呢绒裤,甚至是苏格兰裙。
我想:真烦!这些成年人!
爸爸下楼吃饭的时候,在我们的餐桌前停下脚步。他虽然要迟到了,但还是夸张地举起一个银质圆顶罩:“嗯,真希望我也能吃点这玩意儿。”然后深深地闻了一下。他总是闻东西:食物、玫瑰、我们的头发。他前世一定是只猎犬。他吸了那么长时间,因为除了自己的气味,很难闻到任何味道。他使用迪奥清新之水[8]。他会在脸颊、脖子、衬衫上涂上厚厚的一层。淡淡的花香,带一点儿辛辣味,像辣椒或火药,巴黎制造。瓶子上的说明是这么写的。这让我想起了妈妈。
“是的,哈里,妈妈在巴黎。”
就在一年前,他们终于离婚了。到现在快到一周年了。
“乖点儿,孩子们。”
“我们会的,爸。”
“不要熬夜太晚。”
他离开了。气味还在。
威利和我吃完晚饭,又看了会儿电视,然后开始典型的“睡前狂欢”。我们坐在侧面那个楼梯的最高一级,偷听大人说话,希望能听到一些调皮话或者好玩的故事。我们在几十个死鹿头的注视下,在长长的走廊跑来跑去。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碰到了奶奶的风笛手。他满脸皱纹,脑袋像个梨,眉毛浓密,穿粗花呢短裙。奶奶无论去哪儿都带着他。因为她喜欢笛声,就像维多利亚一样。不过据说阿尔伯特称风笛为“野蛮的乐器”。在巴尔莫勒尔避暑的时候,奶奶请风笛手用笛声叫她起床,用笛声唤她吃晚餐。
他的乐器看起来像一条喝醉了的章鱼,只是柔软的“手臂”是蚀刻的白银和深色桃花心木。这个风笛我们以前见过很多次,但那天晚上他主动提出让我们拿着它试一试。
“真的吗?”
“来吧。”
可是除了轻微的吱吱声,我们什么调调也吹不出来,根本没有能吹响那玩意儿的气力。而吹风笛的人胸膛像威士忌酒桶,能让风笛呻吟,也能让风笛尖叫。
我们感谢他给我们上了一课,向他道了晚安,然后回到育儿室。梅布尔在那儿监督我们刷牙洗脸。然后我们上床睡觉。
我的床很高,必须跳上去,然后滚到它凹陷的中心。就像爬上一个书柜,掉进狭窄的沟壑。床上用品干净整洁,虽然都是白色,但深浅不一。雪白的床单。奶白色毯子。蛋壳黄棉被。(大部分印着ER——伊丽莎白女王的印章。)所有的东西都像一面军鼓,被拉得紧紧的,被熟练地抚平,很容易就能发现一个世纪以来修补过的小洞和撕破的地方。
我把床单和被子拉到下巴,因为不喜欢黑暗。不,不是不喜欢,而是讨厌。妈妈也是,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想这是从她身上遗传来的,还有她的鼻子,她的蓝眼睛,她对人的爱,她对自以为是、虚伪和一切奢华的憎恶。我能想象出自己躲在被窝里,凝视着黑暗,听着昆虫爬过的沙沙声和窗外猫头鹰的啼叫。我想象过墙壁上滑动的暗影吗?我有没有一直盯着地板上那一缕灯光?那缕光一直在那儿,因为我总是坚持让门拉开一条缝。过了多久我才进入梦乡?换句话说,我的童年时光还剩多少?在我稀里糊涂意识到这一切之前,该怎样珍惜它,品味它……
“爸爸?”
他站在床边,俯身看着我。白色睡袍使他看起来像戏里的幽灵。
“是我,亲爱的孩子。”
他微微一笑,把目光移开。
房间里不再漆黑,也不明亮。一种怪怪的影影绰绰的昏暗,几乎是棕色的,宛如古老浴缸里的水。
他看我的样子很古怪,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好像带着……恐惧?
“怎么了,爸爸?”
他在床边坐下,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亲爱的孩子,妈妈出车祸了。”记得我当时心里想:车祸……哦。但是,她没事儿?对吧?
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闪过。我还记得我耐心地等着爸爸确认妈妈确实没事。可是,我记得他久久没有说话。
我突然害怕起来,开始默默地恳求爸爸,或者上帝,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不,不,不。”
爸爸低头看了看旧被子、毯子和床单上的褶皱。“有并发症。妈妈伤得很重,被送进了医院,亲爱的孩子。”
他虽然平常也叫我“亲爱的孩子”,但现在是一口一个“亲爱的孩子”,而且声音柔和,似乎受到了惊吓。
“哦。送到了医院?”
“是的。头部受伤。”
他当时提到狗仔队了吗?他提到她被人追赶了吗?我觉得没有。我不敢保证,但可能没有。对妈妈来说,对每个人来说,被狗仔队跟踪拍摄都是一个大问题,大家心照不宣,不需要说出来。
我又想:妈妈受伤了……但她没事。她被送到医院,他们会治好她的头,我们就去看她。今天。最迟今晚。
“他们尽力了,亲爱的孩子。可她没能挺过来。”
这几句话就像飞镖扎在飞镖盘上一样,牢牢地扎进我的脑海里。他确实是那样说的,这点我敢肯定。“她没能挺过来。”然后一切似乎都停止了。
不对。不是“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似乎”。一切都明显地、肯定地、无可挽回地停止了。
我当时对他说了什么话我都不记得了。可能什么都没说。我清楚地记得,我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
爸爸没有拥抱我。在平常情况下,他尚且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怎么能指望他在这样的危机中表达出来呢?但他的手又一次抚摸我的膝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他来说,做到这样已经够多了。慈父一般,充满希望,和蔼可亲,却又显得很不真实。
他起身离开。他已经去过另一个房间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知道,他已经告诉了威利。
我躺在那儿,或者坐在那儿,没起床,没洗澡,没撒尿,没穿衣服,没喊威利或梅布尔。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我才重新回想起那天早上的情景,得出如下的结论:我一定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什么也没说,谁也没见,直到上午9点整,外面的风笛手开始吹奏风笛。
我希望能记得他演奏了什么。但也许这并不重要。风笛吹奏出来的不是曲子,而是音调。风笛有几千年的历史,它被用来放大人们心里已经存在的东西。如果你觉得自己很傻,它会让你更傻。如果你很生气,它会让你热血上涌。如果你陷入悲伤——即使只有十二岁,不知道何为悲伤——是的,尤其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风笛会让你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