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编审足矣:周振甫编辑出版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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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脞谈

对编辑工作的老生常谈

一九三二年秋天,我到上海开明书店编辑所工作。我怎样到开明书店去的呢?原来海宁朱起凤先生著作了《辞通》,这部书是搜集了很多可以相通的或相同的不同写法的辞,把它们汇集起来,说明它们相通的原因。这些辞都是从古书中搜集来的。这部稿子原名《读书通》,投给商务。这是一部大书,当时的商务的总经理是王云五。大概他认为这部大书不能赚钱,拒不接受。这部书就投到开明书店。开明的经理章锡琛看到了这部大书,觉得这书名为《读书通》,销路不会广,怎样改一个能吸引读者的名字,就想到《辞通》。《辞通》的名字既符合书的内容,又好象同《辞源》是相类似的书,而《辞源》是非常畅销的。这样把名字一改,就可能打开销路。再说,这本是有分量的书,即使出这本书要亏本,但它可以提高开明的地位,亏本也是值得的。再说,这部书是商务怕亏本而不肯接受的,以当时国内最大的书店商务不肯接受的稿子,开明竟肯接受,这也是向商务显示力量,就决定接受了。这部书引的全是古书,因此把朱起凤先生的学生宋云彬先生也请进来,负责校对。后来宋先生要给开明函授学校编讲义,又要替开明中学生写历史小品象《玄武门之变》,《辞通》的校样就不免积压,因此想找一个人来帮他校对。当时,开明书店的徐调孚就写信给我,问愿不愿意进开明。我那时正在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念书,接信后就表示愿意。开明就让我给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断句。他们看了我的断句,认为可以,这样我就进了开明。

在开明,先帮宋先生校对《辞通》。不久,开明要出一套中学生知识读物,拟了一批选题。我担任写《班超》那本小册子。我把《后汉书》全读了,稿子写了,开明审了一下,认为可以,就出版了。后来这套书销路不好,没有出下去。现在看来,由年轻的编辑参加编书,是给予锻炼提高的一个好方法。假如编辑只顾审稿,不参加自己编书,对编书的甘苦缺少体会,审稿水平也不容易提高。经过自己编书,自己找资料,考虑对资料的选择剪材编排改写。在这方面取得经验,再来审稿时,就会注意到审稿中怎样核对资料,看稿件对资料的取舍组织有没有问题,会提高审稿的水平。现在回想起来,开明在这方面工作是做得不够的,一是指导不够,二是要求不严。让年轻的编辑编书,应该给予指导,指导他从多方面去找有关资料,这样来丰富他的知识,来帮助他学会做研究工作。开明在这方面根本不管。第二,对年轻人写的东西,应该提出严格要求,帮他提高。这方面开明也没有做。后来就连这样的机会也很少了。

《辞通》校对完了。我曾经在王伯祥先生领导下参加《二十五史补编》的校对工作。《补编》的书目是由王先生拟定的。拟定以后就去搜集书稿,多数是旧书,也有少数稿件,搜集后就批好格式付排,没有什么编辑工作可做。只是当时编印了一些补编所搜集的书的内容提要,寄到北京,引起了顾颉刚先生的赞赏,那可能符合他的爱好,并不说明这些提要写得好。在校到其中一部吕调阳的《汉书地理志》著作时,发现他对水道有不少胡说,请示王先生,由我写了一篇跋,指出他的胡说,这也许可算做了点编辑工作吧。在给童书业先生校对《春秋史》时,给他提了点意见,他接受了,写了复信。他要求把我的去信和他的回信作附录刊在书后,这也算做了点编辑工作吧。

当时对投稿或无名作家的稿件才审读,提意见。对有名的学者或作家的书是不需要审读就付排的。所以只能在看校样中发现问题向作者提意见。

当时的编辑有两种:一种是专职的,一种是以别的身份来做编辑的。后一种的编辑在社会上的地位比较高。地位高,不由于他是编辑,是由于他不光是编辑,还有另一种身份。比方叶圣陶先生,他是编辑,他在社会上的地位是高的,那是因为他是著名作家,又是著名教育家,又是著名的语文学家。要是光做编辑的,在社会上的地位就比较低。因此,傅彬然先生说:编辑好比裁缝,把各种材料搜集剪接编排。这是对编集各种资料说的。又说:编辑好比跑龙套。龙套围着主角转,这出戏里替这位主角跑龙套,那出戏里替那位主角跑龙套。编辑围着书稿转,看这本书稿时围着这本书稿转,可能要找和这本书稿有关的材料来核对参考;看那本书稿时又围着那本书稿转。因此,编辑好比清朝章学诚说的书贾的横通。他对他所处理的各种书稿也知道一些,可是这些知识缺乏系统性,不可能对某一方面作专门研究。编辑在社会上的地位也不高。当时稿件的采用权不由编辑决定,由上面决定了交给编辑处理的,不发生编辑扼杀稿子的事。

当时,开明的经济收入主要靠教科书,教科书以外的书当然也要出,但不是主要的,所以出多出少关系不大。因此,不考虑拟定选题,向各方面约稿。

解放后,我转入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那就要定选题、约稿、审稿。在这些工作中,要是对领导的意图体会得不明确,工作就不好做。记得通俗出版社有一位编辑来向我约稿,写一本小书。题目定了,他要我拟个提纲;提纲交上去,他也同意了;稿子写好后,他提了意见,作了修改。他准备发稿了,送交领导签字,领导一看说不对,就作废了。原来领导要求是从语文角度来谈,这位编辑没有搞清楚,让我从读文学作品的角度来谈,就不合要求了。还有,一部书稿,从拟定选题,约稿,到稿子写成,经过审稿,有时领导不放心,还要送外审,再退修,复审,批准,发稿,稿子发到出版部还要排队,到送交排字房,还要排队,等排出来又要校对,三校签字,这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有时,等不到发排,一个运动来了,气候变了,稿子就搁起来了;有时,已经排出清样,运动来了,不能印了,只好拆版;有时,书印出来了,运动来了,成了批判的对象。稿子约来了不能出,出来了挨批,这给编辑工作造成困难。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编辑工作也不好做,可见安定的重要。

后来,我到中华书局去参加《明史》点校工作。《明史》的点校工作,本来由南开大学郑天挺先生领导几位同志一起搞的。初步点校工作已经完成,只有一些志还没有校完。由于“文革”的关系,这工作中断了。到一九七一年再继续时,在校勘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那时没有请郑天挺先生等参加。等到改写的校勘记排出来以后,再请郑先生和南开其他同志看,他们有意见,要修改。在校样上改,给工人造成很多困难。现在看来,当时在校勘工作上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就《明史》的志说,问题多的是《地理志》,《地理志》该用哪几种书来校,事前没有讨论,后来在引用什么书上发生问题。哪些该校,哪些不该校,事前也没有讨论。在这方面要是事前讨论明确了再动手,或者发稿前把稿子交给郑先生审定,也不会引起后来的麻烦。

这样看来,做编辑工作先要体会领导意图,体会得越明确越好,从选题到约稿到审读提纲,最好都能取得领导同意,免得组来的稿子不符合要求。拟定选题时,要了解一下读者对象的需要,不要闭门造车,要出门合辙。适合读者需要的书,才能起到为读者服务的作用。审稿子还是围绕着稿子转,看看同样性质的书,目前已经达到什么水平;手中的稿子,同目前已经出版的同类性质的书,比较起来怎样,有什么特色;在知识性方面有没有问题,在表达上有没有问题。在看稿前,对稿件内容的有关知识要做初步了解,要是自己对这方面知识掌握不够,要向人请教。在审稿中扩大自己的知识面,提高自己的水平,这样才能做好审稿工作。由于书稿的内容多种多样,对审稿的要求也不一样。但要注意,自己的知识有限,在审稿中要吸取有关知识,找同类性质的书来做比较,在审稿中提高自己的审稿水平,做好审稿工作,这大概是一致的。

审稿是重要的一步,但校对也很重要。有时稿子内容没问题,书印出来有错字,看了很不舒服。校对由校对同志负责,但编辑也有责任。中华书局最近出了一本书,作者姓“范”,在封面上印成“範”字,原来这本书用繁体字排,管封面的同志把“範”看作是“范”的简体,要改繁体,给改错了。有一本书,是山东大学教授高亨先生著作的,在版权页上排成高享,虽然版权页的字小,不显著,看了也很不舒服。因此,校对很重要,校对除了由校对同志校正外,编辑也要校;有时很普通的错字,校时会滑过去。所以除了校原稿外,还要通读,通读时会把普通的错字读出来。

对编辑工作,我实在谈不出什么来,只有老生常谈罢了。

(《编创之友》198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