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编 文人与学者
学术养成:读书、收藏、“日知录”和学人影响
沈从文的学者之路曲折多姿。他虽没有接受过正规的体制化学术训练,却通过自我摸索探寻到研治国学的正途:受近代以来古史研究学术新风影响,他自少年起就领悟到出土实物与传世文献对勘的读书法,读书范围从经史子集扩大到工艺杂著,逐步完成他研究文物的知识积累;通过文物的收藏和捐献,他进入“好古—集古—考古”的传统学术轨辙,也参与到“从个人研究到集团合作”的现代学术序列;由于追踪王国维、胡适等国学大师的考证方法,他精于“文史研究与实物相结合”,不囿于“以书证书”,而拓殖于“以物证史”新领域,具有学术创造的意义。沈从文从文人到学者的转身,使其接榫于古典中国“学者而兼文人”的传统,并成为这个传统在现代中国的一道亮丽风景。
沈从文(1902—1988)创作了一部文学的《边城》,又创造了一座学术的“边城”。这个学术的“边城”,就是他后半生所从事的物质文化史研究。之所以这样称谓,一方面是为了表明他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上取得的双峰并峙成就,另一方面也借以表明他的学术研究在当时属于少人问津的边缘题材;但从学界常见的“从边缘走向中心”之位移,这个“边缘”实寓“前沿”含义。当然,学术“边城”的称谓也表明一种多少有些“被遗忘”的寂寞,相对于“作家沈从文”研究的热络,“学者沈从文”的研究要落后一大步。早在沈从文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时,就有人感叹他的学术研究成果“似乎从来没有引起过严肃的检视、争鸣,更无批评驳斥之声,这就如同巨人的肩膀已立在那里了,却没人肯登上去凭高望远。倾注半生的研究心血,在身后激不起波澜,引不来争议,这又是何等的寥落光景”[1]。这就不得不引发人们的一些联想:究竟是他的学问令人高山仰止难以至之,还是有人对他的学术成就尚在信疑之间?黄裳曾发表文章,重提他多年前的一个观点:“沈是一位写文章的人……真实的意思是,他是凭一支笔闯天下的人。”[2]这种对沈从文“凭一支笔闯天下”的定位,文字之下隐伏的波澜,或多或少地有些质疑的意思在。
然而,笔者更愿意认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与学界权势网络的运转规则密切相关。沈从文师出无门,及门弟子有限,所处位置不居某籍某系的统绪之内,所做学问也不在时流大学者的优选之列,逸出权势网络势所难免。但不在权势网络之中,并不排斥他在一个更大的学术脉络中的存在,沈从文虽然学非正途,其实也是自有门径和学人圈子的。在他通往学者的道路上,就是从“爱智慧”的求知启智强烈兴趣入手,追踪时代学术发展流向,取学多方,凭借“苦读”“眼摹”“手追”“默识”“心研”“自度”“交往”,以刻苦自学打下学问根柢而修得学术正果,并非随便翻书攒得零碎的知识学问。本章拟爬梳传记、书信、日记、著述、回忆文字等相关资料,从读书、收藏、学人影响各方面,寻绎他学术养成的脉络,试为“学者沈从文”的治学道路作一点开篇处的申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