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里亚的艺术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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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鲍德里亚的局限

鲍德里亚在《宿命的策略》中曾经指出:“世界不是辩证的:它总是走极端而不是平衡;它致力于激进的对抗,而不是和解和合并。”66鲍德里亚评述的是作为整体的世界,但假如我们换个角度看,这似乎就是在评价他自己,因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爱走极端。

鲍德里亚曾经被人(包括他自己)冠以无数头衔,有正有反,有美有丑,有赞许有否定。正面的在此姑且不论,反面的,如果要找一个鲍德里亚自己比较认可的,“批评的恐怖主义者”可能是不二之选,因为这个“头衔”或“诨号”与鲍德里亚观点的偏激、激进和极端的特点比较贴合。67

鲍德里亚自认深受尼采的影响,他的身上带有浓厚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色彩。当他宣称“美学自杀了”“艺术死亡了”的时候,他整个就变成了一个法国的尼采。68

鲍德里亚思想锋利、尖锐,有时虽然看似豪放,但是也难掩其语言的夸张性和批判的暴力性。他常常用他批评的大炮狂轰滥炸,一会儿向波堡(即蓬皮杜艺术中心)开炮,一会儿掉转方向,向女性主义开炮,或者向媒体开炮。因此,他在不同的场合,多次以自嘲的口吻戏称自己是一位“知识的恐怖主义者”。69

在建筑领域,蓬皮杜艺术中心一直被视为后现代主义或高技派建筑的典范之作。但是,在鲍德里亚的眼里,它却不过是“储存价值的神圣的垃圾堆(第5层)”“反神圣性的自由表达的垃圾堆(广场)”“大众模拟游戏的纪念碑”“吸收和吞噬全部文化能量的焚尸炉”“反文化价值的杰作”70,是一个文化威慑(deterrence)的纪念碑;在这个只想保持人文主义文化幻想的博物馆脚本中,它简直就是一个文化死亡的精细加工厂。他还讽刺说,大众涌向波堡,其实包含着一个绝妙的超级大反讽:大众涌到这里来,不是因为他们拜服于曾经拒绝了他们几个世纪的文化,而是因为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堂堂正正地参与这个他们最终深感厌恶的文化的盛大的追悼会。71

其实,在这里,鲍德里亚重点批评的是大众文化。由于他已经进入了批评的狂欢甚至眩晕之中,他显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下子把蓬皮杜艺术中心从其艺术展览到艺术活动甚至到建筑本身也彻底给否定了。鲍德里亚一生致力于批判“过剩”和“过度”,也大谈客观性反讽,恐怕他表现出来的这种“极端”和“过度”,也算得上是一种“客观性反讽”了吧。

鲍德里亚对当代社会的批判生猛、尖锐,而且富有洞察力。他揭示出了很深的社会问题、文化问题和人性问题。可以说,他经常能够做到发人之所未发。他批判当代社会过于饱和、超度实现,以至于人们不再去追求,不再被诱惑,因为失去了存在的目标的人类已经进入了第二次堕落——陷入了难以挽回的可怕的平庸之中。鲍德里亚问道,一切该解放的都解放了,一切该实现的都实现了,“纵欲之后,我们现在去干啥?”72

唯有让欲望保持适度的不可即性时,诱惑才能发出令人眩晕的力量;唯有让诱惑受到理性的抑制,欲望才有可能化为行动的力量。可是,一场狂欢之后,欲望和诱惑已经被相互中和、挥发了。它们之间不再有距离,不再有张力,因为它们已经从互为他者的境遇转化为一种自我纠缠的境遇。那么,如何为这个处在困局中的世界破局,寻找新的救赎?

鲍德里亚希望求助于摩尼教。让世界重新回到一种光明与黑暗、理性与欲望、生与死、善与恶对峙的二元论境遇中,以便让主体与客体、欲望与诱惑重新各就各位。他认为,基督教试图以辩证手段让恶在善与恶的二元对立中被善压服。因此,他要为恶争取地位,为恶的原则争取地位。他曾说:“如果你要解放善,就不能不解放恶;解放恶甚至比解放善快得多。”73但是,后来,他意识到这种扬恶抑善也走向了另一种偏颇,也变成了一种“蓄意颠覆世界的秩序”的“根深蒂固的迷信”。74他觉得,必须把“对决”(agon)作为一种关键的象征形式75,让世界重新恢复到一种两极对立的二元的平衡形式之中。换句话说,鲍德里亚意欲用一个古老的宗教剧本来导演一出世界性的现实的戏剧。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回归这种二元性,我们的世界就重新建构出神秘和秘密,就会重新焕发出迷人的诱惑,一个走出平庸的充满活力的世界就会到来。但是,如何建构这样一种只有在神话和戏剧中才能出现的理想的二元结构?如果这种摩尼教版本的二元结构的社会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世界又何来诱惑?鲍德里亚把复杂的社会结构简单化,把具有深刻而丰富的内涵的世界形式化,然后再用他的一厢情愿来缝合一切体系性的裂缝。但是,对自己的这套拯救世界的方案,他自己似乎一直不太有把握,总是有些含糊其辞、欲言又止的味道。

鲍德里亚曾经自嘲为“知识的恐怖主义者”。就他批判社会的力度、深度及其影响而言,这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他确实是天生的批评家,但绝不是好医生,甚至连医生都不是。他本来不会开药方,也不该开药方。遗憾的是,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开了药方——一个乌托邦意味太浓的药方。

鲍德里亚制造的概念太多,有时候难免界定随意、模棱两可、前后矛盾。鲍德里亚声称,“我不相信生态学运动,但是我参与”76。正如人们所看到的,他一方面不遗余力地攻击艺术,另一方面俨然还是(至少并不妨碍他是)一名艺术家(摄影家)。77这种自相矛盾有时也体现在他的学术表述方面,比如,他对“积分现实”和“虚拟现实”的表述既模糊,又常常前后抵触;他对“fatal”和“code”等术语的运用常常使人感觉忽左忽右、摇摇摆摆、飘忽不定、极难把握。前者尤其如此。

鲍德里亚堪称语言大师,语言优美,充满诗情。但由于过度追求词语的工整,过度追求句型的整饬和排句的气势,过度追求警句性和对偶性,往往造成以词害意的效果。这也是鲍德里亚理论的宿命。

例如,鲍德里亚在《论诱惑》中比较色情画(艺术)和错视画时写道:

祛魅的仿真:色情画,比真实更真实;这是仿像的高峰;

赋魅的写真:错视画,比虚假还虚假,这是外表的秘密。78

此处用真实和虚假来构拟色情画和错视画的差别,明显是有些牵强附会的。这是因为,色情或淫秽作品固然是达到了尽可能真实,甚至比真实还真实的程度,但是,错视画似乎很难做到比虚假还虚假。错视画作为一种视觉游戏,玩的就是一种以假乱真的错觉,它是一种期待观者识别的视觉迷局,而不是以假充真,必欲欺骗观者而后快。当然,错视画毕竟也是绘画,与真实场景相较,表现的当然是虚假空间和虚假世界(或幻想世界)。但是,我们能够说它比别的绘画更多些虚假吗?恐怕不能这么说。只是,鲍德里亚完全被他的修辞冲动攫住了,处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尴尬境遇之中。所以,他想要不牵强附会也不行了。

再看下面这一个排句:

与关于不确定的假设相反的:那是关于真相和现实的幻象;

与关于宿命的假设相反的:那是关于自由的幻象;

与关于罪恶的假设相反的:那是关于不幸的幻象;

与关于思想的假设相反的:那是关于人工智能的幻象;

与关于事件的假设相反的:那是关于信息的幻象;

与关于变成(becoming)的假设相反的:那是关于变化(change)的幻象。79

这一组排句相当有气势。通过对比,鲍德里亚在不确定性与确定性(真相和现实)之间、宿命与自由之间、人类思想与人工智能之间、时间与信息之间、本质上的变成(生成)和数量上的变化之间划出了一条明晰的界限。但是,他在罪恶和不幸之间所做的对比,与他在时间与信息之间所做的对比一样,依然是牵强的。其原因,恐怕还是为语言的修辞所误。

波斯特(Mark Poster)说,鲍德里亚很少对他的关键词给出定义,比如对“编码”这样的术语。他的写作风格夸张而独断,如同宣言,经常缺乏具有一致性、系统性的分析……他总是把他的洞见推向普遍化,拒绝对自己的主张进行限定和界定。他描绘独特体验、电视画面,好像这个世界没有别的更值得关心的事情,他往往从这种有限的基础推导出悲观的世界观。他忽视反面的当代事实,例如新媒体通过向民众提供重要信息(如关于越南战争的),通过用外国人的人性化形象来消除狭隘偏见,已经显示出多方面的优越性。世界范围内信息的即时可达性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人类社会。80但是鲍德里亚似乎故意忽视了这一切。

但是,我认为,总体上说,鲍德里亚的偏激甚至极端还是有一定限度的,是可以接受的。古今中外,任何伟大的思想家都不可避免、或多或少地会带有偏激的色彩。对鲍德里亚的偏激,我们既要有所警惕,同时也要给予包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做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1 参见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Baudrillard/。

2 Jean Baudrillard, Cool Memories II, trans. C. Turner, Atlanta: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83.

3 参见Michel Foucault, The Order of Things: 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71, pp. 210-211。

4 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69页。

5 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75页。

6 Jean Baudrillard, Symbolic Exchange and Death, trans. Iain Hamilton Grant and Mike Gane, London: Sage, 1993, p. 55.

7 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89页。

8 参见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trans. C. Turner, London: Berg, 2005; Impossible Exchange, trans. C. Turner, London: Verso, 2001; The Vital Illusion, ed. Julia Witw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0。

9 参见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44。

10 参见Jean Baudrillard, The Vital Illusion, p. 8。

11 Jean Baudrillard, Passwords, trans. C. Turner, New York: Verso, 2003, p. 39.

12 Jean Baudrillard, Passwords, p. 39.

13 Jean Baudrillard, Impossible Exchange, p. 15.

14 参见Jean Baudrillard, Fatal Strategies, trans. Philippe Beitchman and W. G. J. Niesluchowski, New York: Semiotext(e), 2008, p. 46。

15 参见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68。

16 Ibid., p. 77.

17 Ibid.

18 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83.

19 参见Jean Baudrillard, The Illusion of the End, trans. C. Turner,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2, p. 6。

20 参见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78。

21 参见Jean Baudrillard, Impossible Exchange, pp. 111, 121。

22 Jean Baudrillard, Impossible Exchange, p. 114.

23 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85.

24 参见Jean Baudrillard, Impossible Exchange, p. 118。

25 参见William Pawlett, Jean Baudrillard: Against Banality, London: Routledge, 2007, p. 126; Richard G. Smith, The Baudrillard Dictionary,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239。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5页。

27 媒体诱惑着大众。参见Jean Baudrillard, De la séduction, Paris: Galilée, 1979, p. 238。

28 Jean Baudrillard, Passwords, p. 3.

29 Ibid.

30 Jean Baudrillard, 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 trans. Charles Levin, St. Louis: Telos Press, 1981, p. 61.

31 Jean Baudrillard, 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 p. 81.

32 参见Jean Baudrillard, The Consumer Society: Myths and Structures, London: Sage, 1998, p. 81。

33 Richard G. Smith, The Baudrillard Dictionary, p. 142.

34 参见Richard G. Smith, The Baudrillard Dictionary, p. 188。

35 Jean Baudrillard, 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 p. 134.

36 Ibid., p. 170.

37 参见ibid., p. 177。

38 Jean Baudrillard, Impossible Exchange, p. 10.

39 Jean Baudrillard, 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 p. 176.

40 参见ibid., p. 180。

41 Jean Baudrillard, The Consumer Society: Myths and Structures, p. 65.

42 Jean Baudrillard, 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 p. 156.

43 参见ibid., p. 134。

44 Ibid., p. 156.

45 参见Jean Baudrillard, Fatal Strategies, p. 117。

46 Jean Baudrillard, 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 p. 134.

47 Jean Baudrillard, The Consumer Society: Myths and Structures, p. 100.

48 Jean Baudrillard, Fatal Strategies, p. 117.

49 Jean Baudrillard, De la séduction, p. 246.

50 Jean Baudrillard, Fatal Strategies, p. 111.

51 Ibid.

52 Jean Baudrillard, The Ecstasy of Communication, trans. Bernard Schutze and Caroline Schutze, New York: Semiotext(e), 1988, p. 70.

53 Jean Baudrillard, Fatal Strategies, p. 144.

54 参见Jean Baudrillard, “The Revenge of the Crystal: Interview with Guy Bellavance”, in Mike Gane ed., Baudrillard Live: Selected Interviews, New York: Routledge, 1993。

55 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191.

56 Jean Baudrillard, “The Revenge of the Crystal: Interview with Guy Bellavance”.

57 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82.

58 Jean Baudrillard, De la séduction, p. 102.

59 Jean Baudrillard, De la séduction, pp. 104-105.

60 Jean Baudrillard, Fatal Strategies, p. 175.

61 Jean Baudrillard, Radical Alterity, trans. Ames Hodges, New York: Semiotext(e), 2007, p. 145.

62 Ibid.

63 Ibid.

64 Jean Baudrillard, Passwords, p. 18.

65 参见Jean Baudrillard, The Agony of Power, trans. Ames Hodges, New York: Semiotext(e), 2010, p. 79。

66 Jean Baudrillard, Fatal Strategies, p. 7.

67 也有人称他为“批评的恐怖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的内奸”。参见Richard J. Lane, Jean Baudrillard, London/New York: Routeldge, 2000, p. 1; The Times of London, 1988.9.21。

68 参见Francesco Proto ed., Mass, Identity, Architecture: Architectural Writings of Jean Baudrillard, London: Wiley-Academy, 2003, p. 125。

69 参见Mike Gane ed., Baudrillard Live: Selected Interviews, p. 195。

70 Francesco Proto ed., Mass, Identity, Architecture: Architectural Writings of Jean Baudrillard, pp. 54, 112.

71 参见ibid., p. 116。

72 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3.

73 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142.

74 Ibid., p. 160.

75 参见ibid., p. 161。

76 Mike Gane ed., Baudrillard Live: Selected Interviews, p. 152.

77 不过,他是一位践行自己的艺术观念的艺术家。正如希尔维尔·洛特兰热(Sylvere Lotringer)所指出的,“他从未背叛过(他所主张的)这种艺术,这是他关于艺术的唯一主张”。Jean Baudrillard, The Conspiracy of Art: Manifestos, Texts, Interviews, ed. Sylvere Lotringer, New York: Semiotext(e), 2005, p. 17.

78 Jean Baudrillard, De la séduction, p. 86.

79 Jean Baudrillard, The Intelligence of Evil or the Lucidity Pact, p. 48.

80 参见Mark Poster, Baudrillard Selected Writings,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