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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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雄风(一)

1

马车内算得上宽敞,不知为何,赵玉卿却觉得局促。

她与顾衍之相对而坐,隔着一些距离,但也因空间的局限,几乎抬头就能与他对上视线。

先前顾衍之将他的鹤氅披在了她的身上,在外头时只觉得这大氅还带着它主人身上的余温,披在了她的肩头,将她的寒意瞬间驱散,这会儿局促在了这马车里,反倒让人觉得热了。

“玉卿。”

听着对面传来他的声音,赵玉卿愣了愣,抬起头来,好在她天生面部表情的反应慢,因而倒未必能让人看出她的局促和发怔来。

只见顾衍之的嘴角微微弯起:“车内暖和,若是觉得热了,便将氅衣脱了吧。”

事无巨细,周到,体贴。

赵玉卿点了点头,将氅衣脱下,折好,放在身边。

顾衍之于她而言,是熟悉而又陌生的。

她甚至感觉,自己眉头微微一皱,顾衍之都能知道她该是哪不快活了,那是种奇妙的感觉,对方好似比自己想象中更了解她。

可顾衍之于她而言,又是陌生的,她对他一无所知,有一种本能的敏锐性在提醒自己,不要放下戒心。

她甚至不能确定,自己重伤在外,命垂一线的事,和顾衍之有没有关系。

“在贾府的事……”赵玉卿面无表情,但心思却百转千回,下了决心,她不想让顾衍之知道自己对从前的事一无所知,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此一来,于她而言,风险虽多了些,行事也须得小心谨慎,但到底不至于完全沦为被动,局势将会是势均力敌的,还有相互试探的余地。

自然,顾衍之能找到她,必然有他的手段,想必应该知道贾府的事,因而赵玉卿主动提起此事:“我重伤时,是贾姑娘所救,伤势重,他们必会盘问,我不愿多生事端,因而谎称尽忘前尘往事,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该早些找到你,让你受苦了,”顾衍之的眸光温柔,他看得出赵玉卿对他的戒备,轻叹了口气,“玉卿,害你之人,我终有一日会给你个交代的。”

其实顾衍之的眼睛很好看,深邃温柔,如月光流水般,又静谧如黑洞,吞噬一切纷乱的情绪。

赵玉卿一时也分辨不出,顾衍之眼底对失而复得的珍视,是真情流露,还是同样的试探与掩饰?

但他好像是信了赵玉卿的说辞,赵玉卿好像也信了他的说辞,点了点头,二人再次如先前一般,一方静默,一方局促。

“对了,”还是顾衍之先打破了这沉默,他淡淡一笑,自马车上的小隔层中取出一物,交予赵玉卿,“你曾说过,这是你母亲生你时,亲手为你绣织的玉带,因而你分外珍视,从不离身,戴着它如同已故的母亲与你相伴着,我怕你念想,便随身带来了。”

那是一条腰间玉带,上头有银丝所绣云纹,赵玉卿一接过来,那来自本能的熟悉感立即告诉她,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玉带,上头寸寸银丝看着不起眼,却是隐匿极好的银针暗器。

她在贾府与杏儿交手时,曾下意识地做出探腰取针的动作,想必,这就是她从不离身的立身保命之物了。

至于她已故母亲在生她时亲手为她绣织的……一听便知该是昔日她胡编乱造搪塞顾衍之的,但看顾衍之将此物交给她的神色,好像的确未能发现其中玄机。

“大人……”

赵玉卿从顾衍之手中接过玉带,不过在短短的数秒之间,却已是心思百转千回,复杂得很。梁长风掀帘欲向顾衍之请示时,大概也察觉到了马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着实是愣了愣。

回过神来,梁长风方才又继续把话说完,向顾衍之请示道:“前面就是驿站了,天色已晚,大人是否要带夫人暂作休息?”

顾衍之点了点头:“今晚便宿在驿站吧。”

“是。”

梁长风应声,又垂下了帘子。

帘子掀起放下,赵玉卿绷着一张脸,坐在那却隐约有些不安分,顾衍之似看出了什么,按住了她的双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不让她抓挠自己:“虽说春寒料峭,但早春的好些花却开得好,路上荒野,无人踩踏,自是争艳。方才长风放下帘子时,想必是吹了些花粉进来。年年如此,一看不住,你便将自己挠个破皮流血来,尤其腰间那处,好了又坏,坏了又好……”

赵玉卿花粉过敏,这连她自己都是刚刚知道的,顾衍之却了如指掌,且还知道……腰部那最痒……

如此隐秘之私,顾衍之提起时虽口吻自然,但赵玉卿听着,却莫名觉得耳根子红,好在她面部反应迟顿……

顾衍之似未察觉到赵玉卿的不自在,只抓着她的手不让她挠自己,边安慰道:“再忍忍,到了驿站,我再为你寻清舒膏来。”

2

在路上没有耽搁太多时日,抵达临安时,恰是料峭的春寒方歇,草长莺飞回暖时。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顾衍之一行人的车驾,还未回府就被阻于路上了。

梁长风在一侧禀报道:“大人,是临安府尹的人封堵了去路,看着,还有宫里出来的。我们可要亮明身份?”

亮明身份,自然无人敢阻拦去路了,顾衍之的品级虽不高,却贵在乃是天子内臣,手中权柄可大可小。

“这趟出来,毕竟为了私事,不宜兴师动众,”顾衍之说罢,又回头问赵玉卿,“夫人,前路车驾过不去,回府却是近路,可要下来走走?”

赵玉卿点了点头,顾衍之便极其自然地下了马车,然后回身接应赵玉卿,又自然无比地牵起她的手,与之转换步行。

顾衍之虽不愿兴师动众,但那临安府尹却是个眼尖的,大老远就认出了顾衍之,扶着官帽急匆匆跑来,中途还差点让脚下的板砖绊了一跤,正要与顾衍之示好,没等他开口,顾衍之便意有所指地摇了摇头。

那临安府尹也聪明,压低了声音,没有闹大动静,只笑眯眯地朝顾衍之拱了拱手:“下官齐天青,见过顾大人。”

他临安府尹正四品,顾衍之也是正四品,这位齐大人却在顾衍之面前自谦下官,交好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这世上只有两种官,一种是极有风骨的,要么看不起顾衍之这种人,不屑与之交好,更甚至,恨之入骨,三天一弹劾,两天一暗讽。要么,就是像齐天青这样的,跟什么过不去,也别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天家近侍内臣若是开口说他几句好,比枕边风都管用,升官那叫一个快。

顾衍之也笑道:“什么案子,竟惊动了齐大人亲自出面拿人?”

“顾大人有所不知,今日这衣锦坊里,死了个中贵人的义女,喏,宫里那位都来了,”齐天青一脸头疼,“那位中贵人可是百般看重义女的,女儿嫁了个姓周的举人,本来也是件好事,偏偏发生这事……”

所谓中贵人,乃是外头的人对宫内宦官的敬称,宦官无子女,少不得将义子义女当亲生的来养,如今死了个中贵人的义女,也难怪惊动了宫里的人。

“那女死者是被掐死在自家卧榻上的,其夫周举人也让人从后头砸破了头,晕死了过去,这会儿刚刚苏醒呢,”齐天青摇了摇头,“可惜了,背后有义父在宫里谋前程,夫家又年纪轻轻就中了举,本来是前途无量,还没过上好日子呢,就遭了这难……”

“凶手抓到了?”

见顾衍之问了,齐天青忽然双眼一眯,盛情邀请道:“抓到了抓到了,难得今日大人在,不如我们便在现场审理此案吧,也好让大人参详指点一二。”

齐天青这是摆明了要在顾衍之面前立个功,只要顾衍之在天子面前夸上一句,都是飞黄腾达。

没等顾衍之推却,齐天青便已屁颠屁颠前头带路了,梁长风皱起眉,请示顾衍之的意思:“大人?”

“也罢……”顾衍之无奈摇了摇头,牵赵玉卿的手道:“此事我不擅长,玉卿倒是能为他指点一二。”

赵玉卿愣了愣,一脸诧异地看着顾衍之。

顾衍之微微一笑,神态自然,“你忘了,你我刚成亲那年,不知怎的,你倒缠着张庭正张大人破例收了你这女徒弟。要知道,张大人致仕前,可是从大理寺正这位置上退下的,想来名师出高徒,夫人是能指点那齐大人一二的。”

赵玉卿当即不动声色接下了话:“我自然是记得的,只是……怕做不好丢了你和老师的脸罢了。”

“无妨,”顾衍之面不改色宽慰道,“毕竟齐大人才是主审,你我不过凑个热闹罢了。”

言下之意……出了事算齐大人的。

那衣锦坊已让临安府的人围起,齐天青所说的那位中贵人也已经到了,是位姓孙的老宦官,约莫是太伤心,看着憔悴,有些站不稳,齐天青已经着人搬了把椅子让孙内侍坐着。

另一精神恍惚、被包扎了头的青年,想必就是死者的丈夫,被打破头的周举人了。

“来人,把疑犯钱大勇带上来,让顾大人过目。”

齐天青喝了声,当即便有手下将一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押了上来,那人被押上来时,仍剧烈挣扎,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才被压得在顾衍之面前跪了下来。

“此人名唤钱大勇,与死者吴秀儿、周举人夫妇乃一墙之隔的邻居。这钱大勇身材魁梧,是个屠夫,抓到他时,还是让人从家中被窝里拽出来的,可见奸猾,杀了人竟还敢大摇大摆睡得着。”

没等顾衍之再过问,齐天青便将所查线索一五一十呈上:“此前这屠夫就与周举人有过争执,都说非礼勿视,那屠夫却明目张胆盯着吴秀儿看,周举人气不过,与之争执,此人便当街叫骂,说‘看两眼怎么了,我还睡你老婆呢’,如此粗鄙不堪!当日不少过路邻里皆可作证。”

“冤枉,我冤枉!我那是与人争执,一时的气话……”

那钱大勇挣扎着要起来大喊冤枉,又让人踢了一脚,死死按在了地上。

顾衍之微微皱眉,那齐天青见他皱眉,赶忙又看了眼那仍然神情恍惚的周举人,催促道:“周举人,你且将方才对本官说的话,再与顾大人说一遍。”

那周举人仍然浑浑噩噩,直到齐天青又唤了声,那青年才回过神来,未语泪先流:“昨夜,昨夜我该早些回来的……秀儿就不会,就不会惨遭毒手!”

“昨夜我在外多吃了几杯酒,回来晚了,推门就看见,就看见钱大勇正将秀儿压在床上!”周举人愤怒地紧盯着那被人按在地上的钱大勇。

“我恨不得杀了他!可恨我手无缚鸡之力,空读一身诗书,不是他的对手,争执间,钱大勇用花瓶砸破了我的后脑勺,将我砸晕。直到今晨好心的邻居察觉有异,不见我夫妇二人,推门而入,发现秀儿早已被人害死,才报了官。直到我醒来,我才知道,他不仅丧心病狂觊觎我妻,我妻不从,竟对秀儿痛下杀手!”

“我冤枉,我冤枉啊……”直到此刻,那钱大勇仍在喊冤,却又说不出自己到底冤在哪。

就在此时,一被府衙兵马拦在外头的妇人才趁乱带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顾衍之面前,哭喊道:“大人,钱大勇真的是冤枉的啊,我能替他作证,我们都能替他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