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泥潭
十八岁,他离家了。
大巴车上,他紧攥着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与父母争吵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中重复又重复,脸上的疼痛没有消减半分。
他换成侧卧,脸别向窗外,闭上眼,一滴泪被挤了出来。
“就算死外边儿也绝不回去!”
他要逃到大城市去,远离那个四面漏风的土房子。
可现实总没有那么丰满,第一个晚上他就露宿街头。不得已,第二天饥寒交迫的他只得联系在城市打拼了几年的表哥。他没有跟表哥说实话,用出来历练的借口糊弄过去了。表哥给他安排了一个看大门的工作,并拍着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可别小看了保安这份工作,混好了很快就能当上保安队队长,怎么说也算个干部不是?”
他看着表哥的笑脸,握着表哥的手不愿放开,嘴里说不出半个字。
工作包吃包住,工资半年一发。他早出晚归,每天站岗时都盯着对面厂里的烟囱,这一盯就是好几个月。
白天,他时常带着笑脸,眼里闪着光,嘴里从无半句抱怨的话。
夜晚,与白天截然不同。他躺在床上,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布满空隙的石头,浮在心湖上,飘飘荡荡,沉不下去。
这几天,他总做着同样的噩梦。梦里爹娘死了,村里人都骂他不孝,抛下父母自己一个人到城里享福。每当他要辩解时,嗓子就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直到醒来一摸,枕头湿了半边。
再熬两个月就发工资了,到时候把爹娘接过来就好了。他老是这么安慰自己,可心里没底。
那天,他像往常那样看着朱红色的太阳,慢慢高过烟囱,升到头顶。感受到异样,他瞟了一眼马路对面,总觉得那两个不断东张西望的身影有点熟悉。
是爹娘吗?
他不敢相信,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大字不识一个的他们怎么能找到这来。
随着身影愈发清晰,一股巨大的紧张感笼罩着他,心里不安的石头开始摇晃起来。
他只好望着前方,不去看那两个身影。
“那个……小伙子,你认识王富贵不?”
两人走到他的跟前。
“咦?这是富贵吗?”
“诶?爹娘,你们怎么摸到这儿的?”
“可算是找到了。”
“是你表哥带我们来的,不过后面你表哥有事儿就走了。”
他把爹娘请进保安室里,说现在正在站岗,等晚会再聊。
下班后,他带着爹娘到了自己的宿舍。
“既然你们来了,等会带你们逛去。”
“不用了,我们来就是叫回去的。”
“啥?为啥要回去?”
“家里边儿地不用管了?那么多东西我和你娘又弄不完!”
“我不回去。”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我说过了,我不回去!”
富贵表情微微狰狞起来,手指紧握成拳。
“再说我这工资再过几个月就发了,要回去也是等我工资发了再说。”
他们站了起来。
“你想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是让你来气我们的?看看你三婶家的孩子,不光帮家里出力,学习还好……”
听到娘这么说,他心里的火一下就窜起来了,叫嚷着赶他们走。
爹作势要打他,他下意识一把就将爹推倒在床。娘见此,骂骂咧咧地拿床头水杯砸他,然后坐倒在地,哭了。
“等你爹娘哪天死了,你都不知道。你就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富贵坐在床上,用手狠狠砸着腿,也没管头上流的血。他不断喘着粗气,豆大的泪珠落到地上。
他爹开始不断咳嗽,“你……这是要气死我……咳咳……”
“咳咳……走吧,我们走!”
等世界安静下来,富贵起身收拾了一切,然后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天晚上,屋子外面狂风大雨,打得屋顶“砰砰”作响。
时间很快过去,再几天就到了富贵发工资的日子。
看着窗外明净的天空,点点南飞的大雁,缀成滴滴墨笔,他想着要不要回家前给娘买身儿衣裳,再给爹买两条好烟……
可就在发工资的那天,意外发生了,厂长跑路了!
他们和厂里工人的工资都打水漂了。富贵原先不信,立马打他表哥的电话,但那一串号码已经变成空号了。富贵又惊又怒,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他找到了表哥先前的住所,门口已经挂上了“出租”的牌子。他不甘心得坐在门口等着,最终只等来阵阵冷风和丝丝入冬的寒气。他没钱给爹娘买东西,也没脸回去见他们了。身上还没来得及脱下的保安服仿佛留不住温度,他的手已经冻的麻了。
他还是回家了,用在包里翻出来的散钱。
刚回到村里,就恰好碰到有人家里在办白事,他顶着饿了一天的肚子,想凑上去蹭点饭吃,毕竟村里人基本都熟悉,稍微客套一下应该可以吃上席。
正当他拿出攒的烟,屁颠屁颠跑过去发烟时,他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黑白照片上分明就是他爹的样子。
站在前面的妇女见到他,立马大惊失色的叫起来:“这不是富贵吗?你娘不是说你死外边儿了吗?怎么在这里出现了?”
富贵此时定眼一瞧认出了此人是他的姑妈,便急切地问:“姑妈,这咋回事?”
妇女没有给他解释什么,领着他直奔里屋。
屋里坐着的是富贵的娘,见到富贵来了,红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了。
“富贵……富贵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爹他……他……早就病了,上次去见你,他死活不让说,你连你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你爹死之前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神智不清地问‘富贵在哪?’。”
等吃席的人散去,富贵换上孝服,一个人呆呆蹲在地上。
他蹲着发呆,眼里怎么挤都挤不出半滴眼泪来。
第二天他就去城里了,在表哥以前的房门前蹲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就碰见来搬东西的表哥。他死死拽着表哥的领子不松手,布满红血丝的眼球似乎要蹦出来。
后面富贵拿着钱去超市买了包好烟,回了村。
在坟头前,他磕了好几个响头,然后点了三根烟插在坟前地面上。
“爹,尝尝好烟是啥个滋味吧。以前每天都抽那种劣质烟,是该享享福了。”
“娘的身体也不好了,等她老了,也埋在这儿,跟你做个伴儿。”
“爹,我哪也不去了,就呆在这儿,哪也不去。”
富贵不知道的是,在他爹的衣服口袋里装着一把散钱,钱的数目刚好够一个人去大城市来回一趟的路费。
在泥泞的村子里,没人会注意到,那矮矮土堆前飘起的小小的烟……